正文 6第六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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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營之後,魏池按約定吹起了鴿哨,這是第二隻,出關已經二十多日,掐指一算,已經是三月底了。草原上的凍土已經徹底化開,堅硬的地面變成了泥淖,花豹每行一步都要一滑,行走一天,蹄子上的泥都能做個大罈子了。魏池和花豹都執拗的保持著清潔,花豹雖然不需要掩飾性別,但是由於脾氣極壞,清潔的重任自然落到了她可憐的主人身上。議事,行軍,核對糧草,詢問軍紀,批復所有和後勤相關的軍案,還要應付杜莨,末了還得刷馬!魏池垂頭喪氣的擦乾花豹臉上的最後一滴水,放下袖子準備回帳,一回頭卻發現胡楊林在院口默默的看著自己。
草原上夜晚如果不是風雨大作就是明月當空。今天的下玄月雖然纖細卻分外明亮。夜風吹拂著胡楊林的頭髮,明亮的月光為他的五官勾畫出輪廓。胡楊林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小伙兒的長相,有著堅硬的線條,壯碩的身材,雖然不像張懷遠那樣高大卻比他多了一分堅硬,一種老實醇厚的堅硬。他的眼睛有些深凹,細長而明亮。原本應該充滿堅毅的眼神中卻總暗含著一絲憂鬱。魏池覺得這絲淡淡的憂鬱更適合放在書院裡的書生們眼裡。但是比起那些書生,胡楊林更加真實,彷彿是隨時可以觸碰一般。
雖然無雨,夜風依舊很冷,魏池衝他招招手:「久等了吧?」
胡楊林其實並不用每天這麼死跟著候著魏池,他是堂堂正正的千戶又不是魏池的小校,但是只要魏池想要找他,總能發現其實他就在身邊。為了命令?魏池搖頭笑笑,覺得這個人也太憨厚耿直了。
胡楊林還是老樣子,默不吭聲,只管跟在魏池後頭。
月光安靜的照在魏池的軍服上,上面的花紋看起來遙遠而莫生。耿炳文也好,陳昂也好,這些沒有真正到過邊疆上過戰場的人本能地淡化了戰爭的嚴肅。杜莨不同,他是身經百戰的將領,和他相比,自己真是太過幼稚。和他交手的每一招都讓自己力不從心,無論是體力還是招式!雖然每天都在進步,但是進步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戰爭來臨的速度。那些焦黑的,被焚燒過的土地只是一個前序,在身經百戰的戰士面前不過爾爾,但是給魏池的卻是深深地震撼。
不再是紙上談兵!!
杜莨告訴他,在戰場上,機會只有一次,成敗生死就在一刻。
寒窗苦讀十年的艱辛沒辦法與之相比,沒有比戰場上的性命更低賤的東西了!
魏池攥緊了手掌。
這次燕王的信上只有三個字——陸盛鐸
陸盛鐸,魏池反覆默念著這個名字,他是王允義軍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將領,正值,謙遜,出身清白,無什建樹。
……他居然是秦王的人?
要去找這個人麼?這個人會和自己說些什麼?自己又必須要做什麼?會和王允義有關麼?會和下一場殺戮有關麼?一大把問題讓魏池提心吊膽……
「少湖!你看!」胡楊林突然拽住了魏池的肩膀,把他拉出了思緒。
只見光禿禿的草原上開出了零星的小黃花,擠在石頭縫裡,努力的探著頭。月光下,這些柔弱的花朵微微的顫動著,為冰冷而泥濘的大地增添了一點活力。
「冰凌花」魏池對胡楊林說:「草原上的報春花。」
「冰凌花?可是它不是白色的,長得也不像冰凌。」胡楊林疑惑得很,這種小黃花看起來像菜花,並沒有冰凌的感覺。
「你看」魏池蹲下身摘下一朵「這花瓣之間還夾有冰凌,這個冰凌花……就是在冰凌中開出的鮮花。」
胡楊林仔細一看,不止魏池手上的那朵是,那些長在石縫裡的也是,有些甚至就是從冰塊中長出來的一般。胡楊林突然對這些小野花肅然起敬,在這樣寒冷的凍土上,如此頑強的開著,哪怕是被冰霜壓得抬不起頭都要盛開。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就像魏池,為了上戰場哪怕練得手腳抽筋都不願放棄,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並不是每一位軍官都需要學習刀劍槍法,像王將軍手下的幾位參謀,耿副統手下的好幾位文官,他們除了騎馬什麼都不會。魏池這樣的出身和地位已經能讓他享受到軍隊中頂完善的保護,他卻還要這樣拚命地學,到底是為了什麼?
胡楊林百思不得其解.
杜將軍的急於求成也讓他不快,他覺得杜將軍完全沒把魏池當做一個文官來看,並且也沒有體諒魏池軍務的繁忙。胡楊林看著魏池的手指,前些日子磨出的血泡已經慢慢化成了老繭,略顯剛硬的手掌取代了以前柔美的線條。那朵小黃花在他手上微微顫抖,令胡楊林不由自主的想要接過來聞一聞。
「別!」魏池扔掉了手上的野花:「這花有毒,聞了會頭暈。」
「少湖懂得真多……」胡楊林心中暗自有點不相信:「不過這麼小的花能有多毒?我只聞一下。」
「哈哈哈……」魏池笑了起來:「毒藥需要喝幾斤才能毒得死人麼?你這個人啊!這種花倒不至於毒得死你,不過是能讓你頭暈的明天都上不了馬就是了,怎麼?想坐牛車?」
胡楊林訕訕的撓撓頭隨著魏池回營,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停下來,想回頭再看看這些令人敬畏的小野花。
「走吧!走吧!」魏池催他,真不明白這個傢伙對一堆野花起什麼興:「難不成你要掐一朵插在頭髮上?」
胡楊林一下子紅了臉,加快步子追上魏池。
魏池偷偷笑出了聲。
第二天紮營後,魏池偷了個空子繞去了糧車。糧車處在後軍,後軍和中軍的部署不同,軍官的大帳很少。魏池也不敢問人,手上拿著糧譜左右轉悠著。轉了幾圈後終於瞧見了繡著陸字的小旗。
魏池不動聲色的攔下了一位兵士:「大擔在何處?」
大擔是運糧車的一種,因為車大速度慢,往往居於後軍中心與攻城的裝備混放。被魏池攔下的是個重步兵,他如何能知道糧草的事項?這個倒霉鬼一看魏池的軍服被嚇了個半死,媽呀!參領!偷偷四下張望,我呸,連個人影都沒有。就在焦頭爛額之際步兵看到了救兵:「參領大人,陸將軍是護糧草的,小人去幫您請!」說完回手指了指陸盛鐸的軍帳。
「速去」魏池繼續虎著臉,步兵趕緊跑去了陸盛鐸的軍帳,一邊跑一邊慶幸自己今兒算是站對了位置,謝謝陸將軍勒。
不多時,一個身量不高的軍人隨著剛才那個步兵走了過來。
「末將陸盛鐸參見參領大人,大人有何吩咐。」
「嗯,陸將軍無須多禮,帶我去核實一下大擔的數目。」魏池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此人其貌不揚卻隱隱的藏著一股陰狠之氣,令他渾身不舒服。
兩人禮畢便撇下步兵往糧車中去。
魏池一邊聽著陸盛鐸報數,一邊默默的翻著糧譜,等到走入車隊深處後,魏池加快了腳步,偷偷的握住了陸盛鐸的手掌。陸盛鐸並不驚訝,只是淡淡的攤開手心——手掌處有一個小小的紋章,是燕王府的印。這是魏池用鴿哨後面的陰刻偷偷印在手上的。
「魏大人」陸盛鐸停止了報數:「魏大人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麼燕王會讓您來找屬下吧?」
「陸大人莫要這麼自稱,」魏池翻看著糧本:「在下應該聽大人的吩咐才是。」
「魏大人誤會了。」陸盛鐸頭都沒回:「燕王殿下和秦王殿下不過是要我保您平安,沒有什麼吩咐不吩咐的。」
魏池一愣。
「魏大人是聰明人,這戰場上的事不是您能摻和的……燕王殿下要的不過是您能平安回京。」
「是。」
「魏大人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又或者是有什麼想問的……盡可以來問,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
話語之間,兩人已經走出了車隊。陸盛鐸這才回身對魏池一拱:「魏參領,大擔的數目可對?」
魏池點點頭:「麻煩陸將軍了。」
「大擔,穀麥,乾柴,木架都歸屬下的手下統管,以後參領可直接找陸某核對,屬下告辭!」陸盛鐸沒有多留,和魏池點頭告辭。
走過拐角時,陸盛鐸偷偷往身後一瞄,看見魏池沒有立刻回營而是往後面的營隊核校去了。攤開手掌,看到了那個淡淡的紋章,看來這個魏探花不像他想的那麼蠢。很好……如果真是個礙手礙腳的蠢貨,也別怪自己不給燕王的面子。陸盛鐸輕輕擦去掌心的那個燕字…………
魏池不緊不慢的一路核校下去,回憶起剛才,暗暗有點驚訝,陸盛鐸是護糧的軍統,居然能像個糧官一樣熟知大擔的數目,分手後一核對竟發現分毫不差!那張臉是如此平凡,平凡到讓人記不住分不清,但是那鷹一樣的眼睛卻令人膽寒。看來自己高估了燕王對自己的依賴,也高估了燕王對耿炳文的信賴,陳昂並不準備使用他這顆不成熟的棋子,但是也不相信耿炳文的友誼能夠保魏池的平安。
圍著後軍轉了一大圈後,魏池終於氣喘吁吁的回到了自個兒的軍帳,才挑開布簾就看到杜莨坐在裡頭喝茶……
唔!魏池悲鳴一聲,轉身就逃。
杜莨趕緊放下手中的茶追了上去。
大營的士兵們紛紛圍觀,只見在一陣追逐之後,魏參領毫無懸念的被杜將軍一個餓虎撲食摁在地上。
「杜莨!!頂多三天後就要到錫林郭勒了!!我忙得很!!忙得很!!!你要放我一條生路啊!!!」魏池氣急敗壞的哀號。錫林郭勒是後軍遇上的第一座城池,這座城池是漠南的大貴族沽源麻鈨所建。城堅馬壯,兵精糧多,不知道有多難打……魏池前兩天已經失眠……真的,真的應付不了杜莨了。
「正經事!正經事!」杜莨完全不管魏池的掙扎,拖上魏池就走…………魏池覺得這個時候自己已經不像人了,像一捆豬草……自己真是太悲哀了……
兩個人這麼拖拖拽拽的來到了馬棚前。
「魏池,你知道你是什麼兵麼?」杜莨神秘兮兮的問。
「騎兵!」魏池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來!我們來賽馬!」杜莨沒頭沒尾的來了一句。
「杜大哥!我才跑了好幾里路查糧草,累都要累斷氣了,您老就行行好放過我吧!」魏池覺得自己要瘋了。
「不想賽馬就比槍吧!」杜莨笑瞇瞇的抓緊了魏池的手腕。
魏池掙脫不能……只有認命:「賽馬……賽馬!」
杜莨心滿意足的對遠處的張懷遠招招手,張懷遠牽著一匹黑馬走了過來。這匹黑馬是杜莨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良駒,和杜莨一起征戰已有好幾載。
「去牽你的彆扭馬吧。末將本想代勞,但是代勞不了啊」杜莨接過黑馬的韁繩故意調笑魏池。
魏池歎了口氣,自個兒進馬棚牽出了花豹。花豹已經吃夠了糧食飲飽了了水,精神奕奕的圍著魏池打圈。
「怎麼比?」魏池騎上花豹沒好氣的問杜莨。
杜莨一鞭子打在馬屁股上:「追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