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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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義入京以來,與魏池一直沒有見面。偶爾兩人遠遠的瞧見了,都很默契的各自走開。魏池想到其間種種,心裡不是滋味。他知道余冕在給王家的信中一定提到了自己,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王允義心中是個怎樣的角色。王家為何而來?魏池是不清楚的,但他所瞭解的王允義不是個沒有野心的人,這個野心包含的不只是他個人的抱負,還包含著對皇權的藐視和不敬。
野心,這兩個字成了魏池最恐懼的詞。作為官員的自己,讀了那樣多的書,這些書教他的便是臣子的心。所以當他意識到有些人心中的意念超過了做臣子的本分,他便有不知所措的恐懼。此刻,他感念王允義的知遇之恩,但又恐懼著他,想盡量遠離。
逐漸平靜的朝局中,魏池遁到余冕背後,只求片刻安寧。
王允義卻似乎是早有安排,親自拜訪。
當王允義的副官叩響魏宅的大門時,魏池並不在家,因為這個宅子只有劉媽,所以王允義的轎子一直停在魏宅大門口,直到魏池從衙門回來。
「許久不見,」王允義像個老朋友一樣對魏池打招呼。
魏池有點慚愧,又有點戰戰兢兢:「王大人請進,請進。」
坐到了正廳,魏池趕緊倒了一杯茶出來:「怠慢了。」
王允義環視四周:「聽說你納妾了?」
魏池的臉紅了紅。
王允義喝了一口茶:「你坐,你坐。」
魏池拘謹的坐到了一旁,副官則自行走了出去,關好了門。
「挺好,挺好,我還是第一次來。」王允義說著,從懷裡掏出了個小包遞給魏池。
魏池接過一看,發現是王允義多年前離京時給自己的那枚小印,這次京城危急,自己托余冕隨信寄給了王允義。
「我老了,」王允義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真的老了,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其實覺得很欣慰。這個印還是給你拿著,拿著就是,」王允義歎了口氣:「你變了許多了,不像當年和我一同吃混沌的時候那樣隨性了。」
魏池垂著頭。
「其實我一早知道你是燕王的人,魏池,但是你在危機時刻還是把我給你的印寄了出來,看到那封信我其實很感慨。」
「啊?」魏池不禁大吃一驚。
「在你眼裡,我一定是個深不可測的老頭,你現在的擔心我知道,你怕我對皇嗣不利。」王允義戲謔的說:「說實話,你有時候和我很像,但有時候又和我特別不像。你可知道是哪裡像哪裡不像?」
魏池搖搖頭。
「我們都很狂妄,」王允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魏池:「但是你很忠誠。」
魏池想了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心忍不住狂跳。
「當年北伐回京,我便著人查了你的來歷。」王允義:「甚至派人到你們書院去探過信」。
魏池再度很吃驚的抬起頭。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嗎?」
魏池搖搖頭:「不想。」
「你真是個怪人。」
「我,沒考慮過他們是怎樣的樣子,王大人,我雖然沒有親人,但卻有人寵溺,所以,從未想過自己缺少了這些。」魏池第一次和別人談論這個話題,心中有些彆扭:「即便是真的找到了,我沒想過要怎樣面對。」
王允義努了努嘴:「小魏池,我很羨慕你的父親,能有你這樣的一個兒子,每當看看我那個蠢貨,再想想你,我就羨慕得很。但後來我懂了,我對我兒子女兒,還不及你那沒有血緣的老師。我這是應得的。」
「大人不要這樣說,王大人在朝政上很有作為,女兒更是貴為皇后,下官哪裡算得上好。」
魏池說到這裡,抬頭看著王允義,王允義這些年真的老了,顯出了一種老態,似乎面目都渾濁了許多。魏池知道,王允義對自己多少算得上偏愛,若不是偏愛,自己當年調任國子監的時候就難逃一死。若不是偏愛,自己獨樹一幟和他撇開關係的態度早就可以為自己帶來禍患。但是王允義沒有,而是一忍再忍,甚至離京之刻還給了他信任。雖然魏池知道,這次王家帶兵前來,絕不是因為自己寄出的印章,但是王允義此次來訪,不止再次將印章交給自己,還絕口不提顧命大臣的事情,就是一份真的情誼。
「我來此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大人請說。」魏池想不出王允義能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老了,王家並沒有後繼之才,你做事沉穩有度,自然有你自己的福氣,但是喬允升這個人太倔,太不通人情世故。往後即便他得罪了你,還請你多多在朝中為他擔待。」
王允義雖然器重他二人,但他知道,他們彼此並不熟稔。不止不熟,喬允升應該還看不上魏池,但未來的日子,說不定他還真得靠著他呢。
「那告辭了。」王允義站起來要走,魏池便送他出門。
夕陽中,王允義的背影不再筆直。正如他說,他老了。亦正如他說,他野心尚存。但他無意讓魏池來實現他的野心,既然各為其主,那就留住那份情誼吧。
「告辭。」
魏池回到正廳,思索了片刻,提筆寫了給南京的信,寫罷,在院子裡摘了一朵桃花夾在信紙裡。不知道南京開的是怎樣的花?和京城院子裡的一樣?這幾個月,你們過得怎樣?是不是真如我想的一般平安?此刻並不是回京最好的時間,但卻是最快的日子。我真的很累很累,但如我承諾,我仍舊活著。
魏池這個特殊的小人物的名字在周閣老的心裡來回閃現,他在認真思考監國大臣的名單,王秦兩家已經談妥,春季結束前便可退兵,胡家卻因為胡貴妃膈應在其間,不好談,還有幾個名額,自己算進去一個,另幾個要給誰?魏池是個容易控制的人,選他最好,但是他太年輕了,不服眾,畢竟選顧命大臣不是打賞軍功,他雖然有救駕的名分,但資歷太淺。而且這個名單上的軍人太多,一個言官都沒有,這個是要起非議的。
被他念在嘴邊的魏池,此刻卻主動去了秦王府。估計是覺得自己連王允義這關都過了,還不如主動去找秦王,免得一直懸著心,不好受。天已經黑了,秦王正在用膳,聽到魏池前來求見,想了想放了筷子。
魏池穿著便服,進來行了個禮。
秦王指了指桌子:「一起來吃。」
魏池已經吃過了飯,但還是順從的拿起了筷子。
「你怕本王有□□的心,是不是?」秦王還是直話直說。
昏暗的燭光閃了閃,魏池放了筷子:「臣不敢揣測這些意思。」
「本以為你敢來找本王是因為敢想了,沒想到你說話還是繞圈子。」秦王冷笑:「你真的認為一個小孩子能撐起大局?」
「臣不知該怎樣回話。」
「你認為誰最適合坐上這個位置?陳熵?王允義?胡潤之?還是我?」秦王每說一個人就在桌上放一顆豆子。
雖然房內沒有他人,魏池還是被這話驚到了。
「還是燕王?」秦王把這些豆子都掃到了一旁,抬起頭,直視著魏池的眼睛。
「燕王?」
「告訴我,他是不是還活著?」
魏池皺了皺眉頭:「為何秦王會認為下官知道?」
「你是幫戴師爺帶話給我的人,你是王兄專程寫信託付於我的人,你應該知道。」
魏池沉靜了很久,他原以為談話的中心是關於顧命大臣的,但沒想到這個人只關心燕王。
「下官確實不知道,」魏池搖了搖頭:「如果下官還能和燕王聯繫上,沒道理還能活在太上皇的朝廷裡。」
「你們都信不過我。」秦王淡淡的看向別處:「都信不過我。」
「你走吧。」秦王開口送客:「等等!」
魏池剛走到門口,站住了:「秦王殿下請說。」
「本王會依照余大人的要求退兵的,魏池,你好自為之。」
魏池走了,秦王卻再沒有胃口,說起野心這兩個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大家看來,自己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且因為自己和陳鍄明和暗離,許多官員一定都揣測自己不會擁立陳熵。
自己當然不會擁立陳熵!但不是因為自己恨陳鍄,而是因為這只是一個孩子!他怎能擔負起這樣的重擔與這些豺狼虎豹抗衡?
但是沒人相信他願意擁立陳昂,如果還有人記得這個名字。想到此處,他感到眼圈有點濕潤,自己或許真的是懦弱的,所以才多年受制於陳鍄。陳宿好像是陳家唯一可以與他抗衡的人,於是自己這麼多年都藏在他背後,苟且求活。時至今日,他覺得自己仍舊沒有改變,作為皇家的人,見過了太多的血與淚。如果可以,他願意以最小的代價保全陳家人的性命。
魏池,你的緘默錯過了最好的機會。但也許正因為你的緘默,皇兄或許至今還活著。陳宿苦澀的笑了:你就好自為之吧。
魏池一個人騎著馬走在黑黢黢的大街上,心煩意亂。這一天終於把這兩個人都見了,但似乎變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如果可以,自己第一次萌發了想要辭官的想法。這官場是讓人如此的疲憊!但他知道自己放不了手,一方是自己,另一方是弱女幼童。或者給他一個旁觀的人,有足夠的智慧幫他解讀王允義,解讀秦王。但此刻他知道這是空想,他注定要在猜測和彷徨中煎熬。
魏池按照與余冕的約定,到周文元面前自薦去見秦王。周文元果然答應了,雖然僅僅時隔兩天,秦王和魏池變成了兩個只談公事的人。對於魏池的要求,秦王幾乎沒有想便同意了:「就拜託你了。」
而周文元則堅定了自己的決心,將魏池的名字寫在了他的名單之上。然後再次找到了胡貴妃,胡貴妃的臉色很不好,因為小皇帝身旁的太監病倒了。與其說是病倒了,不如說是被「毒」倒了。呂敬嘗了一口端給皇帝的羹湯便暈厥了過去,現在還沒清醒過來,因為後宮沒有人管事,所以暫時還壓在胡貴妃這裡,沒有鬧到前庭去。在此,她自然不會將這件事情告訴周文元,只是更加堅定了要做皇太妃監國的決心。
周文元歎了一口氣,暗示她這不是他不同意,而是她哥哥胡潤之不同意。願意很簡單,如果他們兄妹二人,一個人佔了宮內的名額,一個人佔了宮外的名額,似乎太過於狂妄了。
「皇太妃沒有問題,只是監國確實不宜。」
周文元本人同樣信不過胡貴妃,如果說秦,王兩家在朝中尚有諸多羈絆,那胡家人就可以毫無牽制,如果這個敢於奪宮的女人真的做了監國,那還真是不敢想。
談判依舊僵持,胡貴妃淡淡一笑:「如今皇后身體欠佳,公主是要嫁人的,即便閣老不同意,本宮也擔實了照顧皇上的指責,任命不任命,確實沒差。」
「此言差矣,」周閣老可不吃胡貴妃這一套:「貴妃娘娘居於高位,家族顯赫,卻不知道朝中實力更勝者不止胡家一家,貴妃娘娘可要體諒令兄。」
聽到體諒令兄幾個字,胡貴妃忍不住冷笑。
「時過境遷,若王家和秦王聯手對此反彈,胡家可有必勝之心?」
胡貴妃沒有回答,其實胡家有沒有必勝之心,她並不關心,她只知道若此刻成不了皇貴妃,那自己不過是哥哥的一顆棋子,當如果自己能夠監國,那胡家不過是自己手中的籌碼。周文元並不懂得她的心思,胡潤之耗不起,她卻耗得起,比內閣,比王家,秦王都能耗。
胡貴妃仍舊淡淡的語氣:「本宮的條件不會變的,還請閣老去說服本宮的哥哥好了。」
吃了閉門羹的周文元沒有勸太多,他知道自己沒有能力讓每個人都滿意,既然注定要得罪一些人,那就得罪敢得罪的好了。擬好了名單,封號,揣在內包裡,只等定了內宮監國的人選就召集內閣簽署票擬。
次日,監國的人選被內閣公佈了。
太皇太后,理所當然。
周文元冷冷的笑,想到胡貴妃此刻扭曲的表情,只能感慨這不過一介女流,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胡貴妃發佈的最後一件事情,便是陳玉祥的婚事,即便她當不了監國,但至少要借此除掉一個勁敵。
沒想到王家反應激烈,胡潤之是認同胡貴妃的決議的,但是畢竟他要面對的是王允義,當兩個人終於直面對抗時,胡潤之終於感受到了王允義的可怕。這個令兩代皇帝忌憚的大臣當然擁有與之匹配的能力。
面對胡潤之的旁徵博引,王允義似乎聽都沒聽,只是傲慢的敲了敲桌子打斷了他的話:「你和胡貴妃,兩個晚輩,犯不著操心這個事情。」
說罷,朝著拿公文的宦官招了招手,宦官趕緊將公文遞了過來,王允義抖開了那張紙,看到上面貴妃的印鑒,嘲諷的笑了。
胡潤之眼睜睜的看著王允義懶洋洋的將那張紙撕成兩片,扔到了地上。
即便胡潤之小小年紀便頗有城府,即便他在秦王眼皮子底下韜光養晦這麼多年,他還是忍不住氣得發抖。
「臭小子,你在老夫眼裡只是一個屁!」王允義不緊不慢的擠出每一個字:「老夫在朝廷混到了三代君王尚顧忌進退,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就想著要當皇帝了?笑話!」
看著王允義遠去的背影,胡潤之的表情扭曲而猙獰,他何嘗不明白自己走的路是沒有退路的路,但當一個人毫不避諱的說出自己的野心時,他還是被震撼了。是的,皇位,自己第一次來到京城便看到的那個位置,金光燦燦,眾人朝拜。這個位置他一早就看上了,一早就看上了!這是我的!其他的人都得死!
等著吧,我將是五名顧命大臣之一,王允義,我們有的是交手的機會,你給我等著瞧!
次日,早朝,早朝結束時便安排宣佈顧命大臣的名單。當例行的匯報結束,周文元準備上前一步,呈上內閣批復的票擬。卻看到小皇帝站了起來,從一旁的太監手裡接過了一個文件:「諸位大臣,今天由朕親自宣讀顧命大臣的名單。」
周文元一驚。
「任命內閣首輔周文元、吏部尚書荀秉超,兵部侍郎余冕,吏部右侍郎葉敬高,左僉都御史左向光,副都御史楊帆繼六人為顧命大臣,欽此。」
王允義第一個站出來叩拜,百官見此,均站起來跟隨,周文元戰戰兢兢地拜服在了地上。
陳熵對大家溫和的一笑:「諸位愛卿,朕在此還有一件喜事,依照皇祖母的意思,朕將迎娶王氏岫芸為後。」
周文元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
王家從未想過要做顧命大臣!他仍舊要他的中宮之位!
胡潤之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聽到太監正在宣讀對他的封賞,但他知道,自己被耍了,被周文元耍了。這些封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現在要面對秦王!獨自面對秦王!
陳宿正微笑的看著胡潤之,陳宿很少笑,很少笑。
但周文元其實並沒有想耍胡潤之的意思,內閣簽署的名單上不是這樣的!所以周文元急切的接過太監手上的文件,檢查印鑒。
是太皇太后的!他,他被耍了!
但此刻他卻只能強壓吃驚和屈辱,接受其他官員的朝賀。
魏池遠遠的站在隊伍的末梢,鬆了一口氣,看到陳熵自信的樣子,感到了一絲欣慰。隔著長長的隊伍,陳熵看到了魏池,衝他調皮的眨了眨眼睛。魏池笑了,看著宦官們領著陳熵退朝,隨著百官們湧出朝堂,魏池突然像是聞到了桃花的味道。
「魏大人挺愜意的?」一旁的同僚調侃。
「嗯,好像是宮裡的桃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