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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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還未開,魏池重新撿回了師父的閒差,陳熵的這個決定沒有徵求太多人的意見,但周文元對此似乎並不在意。周文元多少猜測著魏池的立場,他認為魏池沒有與他為敵的理由,他此刻關心的是司禮監的人選,這些人的選拔任用可不由內閣商議,他現在需要討好陳熵。
魏池再度獲得出入皇宮的機會,偶爾能遇到胡楊林,胡楊林這位三品大員顯然還沒適應這次提拔,說話辦事顯得唯唯諾諾的。
「累啊!」偷了個空,胡楊林對魏池抱怨。
北鎮撫司的所有得力干將全都折損在漠南,此刻的北鎮撫司不過是個空架子。秦王要胡楊林坐這個位置不是為了重振北鎮撫司,而是為了找尋燕王,所以胡楊林其實沒有任何可以幫襯的推力。論才幹,他不是個有能力在此刻力挽狂瀾之人,他只能按部就班,做好分內的事情,各方都不招惹。
「不過,給你一個好消息。」胡楊林從袖裡抽出一張紙。
魏池接過來看,卻是驛站的文報。
「前幾日你和我說起你夫人回京,我便派人去南邊一路接應了,如今城外還是很亂的,有人一路護送好些。你看,約是明日就到了。」
魏池不禁欣喜:「真是多謝!」
第二日一早,魏池告了假,和益清同到南門外等候,南門外曾是魏池和酋茲決戰的地方,稍稍走遠一些,就能看到黑色的泥土裡還有些戰鬥過的痕跡。許多小孩拿著小鐵鍬在土地裡刨那些殘碎的刀箭,可能是要拿去賣錢。
看著這一幕,魏池和益清一時無言,幸好不過是片刻歎息的時間,一輛由錦衣衛馬匹護送馬車出現在了不遠的地方。
「多謝,多謝!」魏池謝過了那位軍官,而梅月則早就激動的挑開車簾探出頭來:「老爺!老爺!」
一別再見,胖丫頭似乎沒有變化,魏池鬆了一口氣。
「夫人!老爺來接咱們了!」胖丫頭呼呼喳喳的揮動著手臂。
門簾這才拉開了一道縫。
是戚媛。
魏池本想迎上去,只看到她微微的對自已一點頭,這才想起禮節,趕緊收住了腳,先和那位軍官寒暄話別。
直到走回那條熟悉的巷子,四周逐漸安靜,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的微響令魏池又是激動,又是安心。
終於到家了,魏池把韁繩扔給益清,跑過來拉開車簾。
「你這丫,呀!哎呀,進去再說。」
戚媛感到魏池握過來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但不知道這是她在抖,還是自己在抖。
劉媽端了熱湯熱水上來,她與她家老頭同樣分離了許久,劉老頭看著他老婆眼圈紅紅的,自己忍不住抹了抹眼淚。
「大家各忙各的吧!」魏池一聲令下,屋子裡只留了熱湯熱水了。
「此去南直隸,還順利?」魏池趕緊幫戚媛擰了一張毛巾。
正待回頭遞給她,卻感到那人從背後緊緊的抱住了自己。
「別哭,別哭。」
但那人卻像憋屈了太久太久,如一個小孩兒一般嚎啕起來。
「我不是好好的活著?」魏池轉過來抱著她,拍著她的背。
「不!」戚媛卻似乎發了很大的火:「這一輩子,你別想這樣再離開我了!別想!」
看著戚媛淚眼婆娑的臉,魏池心中覺得一酸,想要寬慰她,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只感到她緊緊的抱著自己,似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氣,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會消失一樣。
「來,你坐好,我幫你擦擦臉。」等戚媛終於冷靜了些,魏池趕緊扶她坐好:「別動,你眼睛都腫了。」
「你!這個冷心冷肺的人!」戚媛沒好氣的接過她手上的毛巾,自己擦臉。
「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竟然還去打仗!」戚媛把冷了的毛巾摔在魏池手上:「受傷了沒?」
「當然沒受傷!」魏池見她終於緩和了情緒,便嬉皮笑臉逗她開心:「對方將領還誇我長得好看呢。」
「你胡說。」
「是真的,」魏池撒嬌的把頭靠過來:「他說:你如傳說般,像女子一樣好看。」
戚媛噗嗤笑了:「看把你美的。」
「我,對不住你。」魏池把頭埋到她懷裡,這些天來的痛苦和緊張其實早就快要將她壓垮,等她回來,似乎就是唯一的動力。
「你,沒有對不住我,」戚媛看著她疲憊的樣子,心痛不已:「你是對不住你自己,往後別再把自己逼迫到這樣的位置了,若在普通人的家裡,你該是個受夫君疼愛的小媳婦才是。」
「好。」魏池窩在她懷裡,喃喃的回答。
戚媛不經意間歎了一口氣,她知道,其實她沒有聽進去。
直到吃飯的點,魏池才發現不見了珠兒,戚媛輕描淡寫說了她的不願回京的意思,因為南直隸並沒有可以久居的住址,便差了老家的親戚帶她回江南了。
「走的水路,想來都快到家了。」
多日的疲憊累積到了一處,魏池便沒有多問,梅月偷偷的跑來給魏池說:南直隸那邊好多逃難的人,南京亂的很,幸好有錦衣衛關照,離開了南京的親戚才這樣順利地回了京城。
京城的門禁是余冕很早就頒布了的,可以說自己的家人是為數不多能夠離開京城的人,為何南京會有很多難民?還比戚媛他們都到的早?魏池忍不住一絲疑惑。
「所以夫人才讓家裡的親戚從水路接珠兒姐姐,」梅月歎了一口氣:「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了。」
自魏池重回師父的位置,每天幾乎都會進宮,陳熵非常用功,雖然早朝他插不上話,但是每每回來便請魏池教他看奏疏。
「魏師父?魏師父?」
叫了幾次魏池都沒理,陳熵只要搖了搖他的手。
魏池這才從發呆中驚醒過來:「失態了,皇上請說。」
陳熵關切的看著魏池:「師父不適?最近還有些冷,皇姑姑受了風寒,和師父的樣子好相似呢。」
「公主受了風寒?」魏池還沒聽說,只是確有些時間沒有見著她了:「臣沒有,只是剛才在想些事情,皇上問的是哪一段?」
陳熵卻合了奏疏:「內閣催著要定司禮監的人選,朕的不知要怎樣選。」
難不成不是呂公公?魏池忍不住揣測陳熵的意思。
「朕如果暫空著司禮監的職位,不知道內閣會不會同意。」
不設司禮監?魏池忍不住有些驚訝:「那沒人批紅了可怎樣做?」
「如果要安排司禮監的職位,除了呂敬還有三個缺,朕不禁想,即便呂敬忠心耿耿,卻難免因為朕年紀小,其他人被外臣左右,所以便起了這個念頭,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
陳熵自幼長在宮裡,母妃的地位又不高,陳鍄雖然看重他,但早年的心思卻放在王皇后的嫡子那裡,直到對王皇后死了心,才決定立他為儲君。陳熵多數時候呆在陳玉祥旁邊,宮闈裡的事情,各種的暗自較量,他看了太多。單是魏池見他被胡貴妃的大太監李敏逼著吃果子那次,都有夠心驚膽寒。為了妥協斡旋,呂敬在石板砌成的地面上瘋狂的磕頭,至今還能見到他額頭上的疤。陳熵害怕被人左右,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
「如果不設司禮監,全部奏疏便要由皇上親自批閱,兩京一十三省的奏疏可不是一個人能看得了的。如果出了紕漏,便要起一陣風波。」
「那,如果設了呂敬的位置,其餘奏疏由師父,皇姑姑陪著一同看,這樣是不是可行?」
陳熵不想設立司禮監的想法看來已經是定了,但是自己不過是個大理寺的小臣,這樣插手宮內,怕會招來閒言,至於陳玉祥,那就更不合適了,宮內宮外從來就界限分明,如今國主年幼,若此事被外臣知道,定是會大書特書的。魏池十分為難:「如要這般,那萬不可給臣定這個職位,就當是臣過來教學便罷,所有披紅都由呂敬去做,與內閣的接洽亦是如此,這樣勉強能夠服眾,公主那邊,還請詢問公主本人的意思才好。」
魏池出了宮,心思不免沉重,陳熵是她的學生,是她看著長大的,她不能不站在他的立場上考慮,但如今自己是自身難保啊!陳熵知道太監的利害,卻還不知道大臣的利害,說句實話,太監哪裡是大臣可以比擬的?只是陳熵疑心病重,自始不願相信余冕,如今自己只能捨命陪太子,只是不知這樣能拖多久,能瞞多久。
陳熵則覺得魏池說得很有道理,這件事情是得問問皇姑姑本人,想起她抱恙以來自己還沒過去問過安好,便暫時把手上的學業放到一旁,想趕著去合德宮一起用晚膳。
「你是誰?」陳熵見出來迎接的不是糖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那宮婢跪在地上:「奴婢是新晉的掌宮宮女如意,如意給皇上請安。」
見了陳玉祥,看她臉色尚好,陳熵不禁放心了起來:「你們都退下吧,朕與皇姑姑單獨用膳,呂敬留著伺候就好。」
如意聽聞此言,不禁有些尷尬,但呂敬向她做了個眼色,她便順從的退了出去。
「姑姑怎會染了風寒?」
陳玉祥穿著便服,細看瘦了許多,陳熵如此的問,她只好搪塞了幾句。
「皇姑姑。」
「嗯?」
「今天魏師父的樣子和姑姑好像呢。」陳熵希望說個事情逗她開心。
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陳玉祥忍不住臉紅了紅:「胡說,怎會像。」
「都是這樣,呆呆的,叫了幾次都不答應。」陳熵學著魏池發呆的樣子。
因為只有呂敬一個人伺候,上菜慢了許多,有些都涼了。
「行了,那些就別弄了,看看蓮子百合羹是不是還熱著?盛一碗過來。」陳熵端到嘴邊試了試:「正好,姑姑還是吃些清淡的好些。」
陳熵一向都很體貼,如今越發懂事,陳玉祥內心頗感安慰。
「姑姑,」陳尚思索良久,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如今沒有可信的人,只是這樣不知是不是可行,姑姑的身體能不能承擔得了。」
陳玉祥聽了陳熵的意思,還是有些驚訝:「這樣大的事情,如何瞞天過海?」
「宮內之事尚且好說,皇祖母可下詔讓姑姑協理即是,只是不知道姑姑做何想法。」陳熵還擔心另一件事,那便是他姑姑的婚事,這事情真的不宜再拖了,但作為晚輩,他又不好明說。
「皇上覺得合適便好,只是這事情想來只能拖一陣,還是要盡快安排人進司禮監才好。」陳玉祥其實同樣非常擔心未來的司禮監會成為他人的爪牙。
「那就太好了,」陳熵一擊掌:「就如以往姑姑和魏師父陪著朕的一同讀書一般,那時候朕的還是個小孩子呢。」
魏師父?陳玉祥臉色變了變,他要來?
「不好?」陳熵不知為何陳玉祥會面露難色。
「皇上現在還不是個小孩子。」陳玉祥訕訕的笑道。
陳熵還有許多要看的東西,寒暄關切了幾句便準備離開了。陳玉祥拉他站起來,發現這個當年被自己抱在懷裡穿花瓣的小男孩已經長到自己齊胸高了,他的臉越發有陳鍄的影子,而自己轉眼間已不再是那個單純快樂的少女,時光已經飛速走遠,自己卻還停在原地。
呆呆的站了需求,天際漸黑,陳玉祥歎了一口氣:「把本宮的書拿出來。」
如意趕緊過來候著:「殿下是要哪些書?」
「啊,」陳玉祥看著面前有些陌生的宮女,心中更是漠落:「不必了,準備著沐浴吧。」
春天最適合的就是犯困,梅月抱著碗都能打盹,她就不明白了,為何魏池能抱著碗發呆。
「喂!」戚媛第三次敲了敲桌子。
「咳,」魏池嗆了一下:「怎麼了?」
「你這口飯嚼了多久了,想到哪裡去了?」
「你們到南京的時候,看到了許多的難民?」魏池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開口問:「那都是哪裡的難民?」
「哪有難民?」戚媛不明白。
「梅月說的,說挺亂的,珠兒得走水路才能回江南。」
戚媛笑了:「你就在想這個?那不算難民,是江南的織工,南京是個富庶之地,到此找生計罷了。你還真是個憂國憂民的料,早年有過這樣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
魏池想起來了,在這次北伐前,戚媛就說過,許多絲綢作坊可能要破產,看來是應驗了。
「這類經商的事情,我還真不是那塊料,我還是憂國憂民罷。」魏池嬉皮笑臉。
「知道自己不能,還貼金,臉皮真厚。」戚媛嗤之以鼻。
「書房確實太亂了,近期若是得空,把正房的那個書房打掃出來,我把正經的文案都放到那邊去,免得太晚了打攪你。」吃了飯,魏池想到自己可能會帶陳熵那邊的奏疏回來,還是不要夾帶混了弄錯才好。
戚媛早就有這個想法,早間書房就亂得不行,這幾個月不在家,就越發不像話了:「那你先去歇息,我去正廳看看。」
正廳的格局其實更加華麗,可能魏池就是喜歡哪種簡單的房間,自從戚媛來了就理所當然的窩在書房裡不出來了,空著這樣好的房子沒人住。戚媛媛大概走了一圈,交待了些要準備的東西給梅月,便準備第二天再動工。
回書房的時候,發現魏池已經睡了,看來這幾天的勞累確實讓他精力漸弱,吹了外面的燈,裡屋頓時暗了許多,但藉著微弱的長明燈,戚媛還是能看清魏池那張皺著眉頭的睡臉。
看了一會兒,戚媛便忍不住用手指揉了揉她的眉間,可惜這個人似乎被巨大的煩惱困擾著,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看著她苦大仇深的表情,戚媛只好歎了口氣,在她旁邊躺下。
可能是感到旁邊的人回來了,魏池不自覺的抓緊了別人的袖子,又在被窩裡扭了扭才再次均勻了鼻息。
戚媛習慣的任她抓著,只是不知道這是她從哪裡養成的習慣,自己似乎都被她的壞習慣慣壞了,在南京的日子,沒有她抓緊的手,總是覺得睡不好覺。如今能夠再回到這裡,看到平安的她,是不是經歷再多,都值得了?
卯時前,魏池便去衙門了,戚媛便準備著手整理正廳的書房。其實這個書房同樣有很多亂放的書籍,梅月不認識字,戚媛便只能自己收拾,讓她做個幫手。
書架挺多,在收拾到一個角落時,看到了幾個用油紙包起來的小本子,打開一看,是個賬本,瞧著字應該是珠兒寫的,想來可能是自己進府之前珠兒給家用記的帳。隨手翻了翻,正準備放回去,卻看到有一本本子有些怪異,戚媛便翻到第一頁,準備仔細看看。
掀開封面,戚媛驚呆了,這一頁頁紙上滿滿的都是魏池的名字,在這些名字的空隙中,寫滿了「恨」字。
驚呆之餘,她終於明白了,珠兒為何不願回京,為何執意要去江南。突然之間,她覺得魏池有一點可憐,可憐在於這麼多年,她竟然不知道身邊的人如此恨她。而對於珠兒,也許她用了多年都沒有辦法走出夢魘,便只能選擇離開。
想來那天在送別她的時候,她說:「老爺待我其實是很好的,這次老爺一定會問我為何不願回京,就請夫人轉告老爺,說珠兒總有些事情忘不了,如此別過,恰是正好。」
這話不像是一個丫鬟應該對主人說的話,戚媛並不知道她們之間有怎樣的積怨,直到回來問了益清,才知道多年前魏池拒絕了去幫珠兒家人求情的請願,直至珠兒目睹家人慘遭荼毒。
在那本小冊子的最後一頁,寫著一句話:想來皆為癡與怨,恨字皆源不可得。
戚媛合上了小冊子,感到了一點點醋意。可能就如所有大戶丫鬟一樣,教養良好的她在初到魏府就做好了做妾的準備,但哪知道魏池是個女孩兒呢?又或者,不論魏池的性別,她都無心於這落花的情誼,面對珠兒全家的性命做的是愛惜翎羽的決定,而對自己卻大膽妄為至身陷囹圄。珠兒所怨,便是不可得罷。
「夫人,你看什麼吶?」梅月見戚媛站了許久,便湊過來問。
「沒有,」戚媛包起那本小冊子,放到廢紙簍裡:「想來她是個有志氣的人,既然要放手,那便放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