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258容齊(3) 文 / 莫言殤
258容齊(3)
而這個願望,他後來也確實達成了,儘管那只是恍惚中的脫口而出,但總歸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
臨天國的那一場政變,結局顯然令他母親失望了。而宗政無憂果真如他想的那般癡情,為她放棄江山,宗政無籌的雷霆手段讓他刮目相看。
回國之後,母親停了他六個月的藥,起先還能勉強忍受,到了最後一個月,七竅流血,如蟻噬心的折磨,日夜不停,真真是生不如死。多少次,他總以為他就要死了,可總還有一口氣在。他不知道他的母親有多恨他的父親,以至於可以對他殘忍到這等地步。他想恨他的母親,可此時此刻,他已然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趴伏在寢宮內冰冷堅硬的地面,時而翻滾,時而嘶叫,哪裡還有一個帝王的形容。
一個月的非人折磨,他的嗓音嘶啞得沒了聲音,一張臉抽搐著變了形,整個人瘦骨嶙峋,雙手十指指尖被磨破,鮮血淋漓,一如他被傷透的心。
當他母親終於露面,他毫無力氣的癱在地上,死寂的雙目望著他母親那張美麗的容顏,聲如蟲蟻般低低呢喃:「如果……有來世,我寧可投胎做畜生……也不願再做你的兒子。你念了這麼多年的佛,可否慈悲一回……殺了我。」
那一刻,他本是一心求死,不想卻求來了續命之藥。
服過藥後,他被抬到床上,修養數月才略微恢復些許元氣。自那以後,他母親沒再來看過他,也沒再為難他,反倒一次給了他許多藥。
身體剛剛恢復了些,就得到消息,她被宗政無憂逐出南朝,傷心之餘她自刺一劍,負傷離開。他知道這一切又是他母親的「傑作」。
他當即吩咐小旬子命人四處打探,得知她落腳之處立刻準備車馬,快馬加鞭,不休不眠的趕了過去。他如此心焦,卻哪裡知道,這其實是她的一出計謀。她為了宗政無憂,不惜毀己聲譽,自傷身體,她愛那個男人,已經愛到了這般境地!
再次見她,她滿頭白髮如三千銀針芒刺,刺得他恨不能自己的眼睛瞎掉。若是看不見,是不是就不用這麼難過?
面對她,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她面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沒有道歉,因為任何道歉都不能彌補她所受過的傷害。她變得更加冷漠,更加憤恨,似是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才能洩她心頭怨憤。
他默默的承受著她的恨,她的怒,他有時候會想,她為什麼不像刺宗政無籌那樣,也刺他一劍?那樣,她心裡的恨,會不會減少一點呢?
即使是恨著相對,他們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那一晚,不只宗政無籌到了,寧千易也到了。這個大陸最有影響力的四個皇帝,都對她一往情深,而她,確實值得天下間最好的男子傾心相待。只是,他是他們之中,最沒有希望的那一個。
原本塵風國的選馬大會他不準備參加,但如今,既然有她在,他自然得去。到了塵風國,她被太醫診出懷有身孕,但卻不知能否保得住。她很害怕失去那個孩子,目光絕望而悲傷,他只能遠遠看著,無能為力。直到蕭可的出現,她眉頭漸展,心頭略寬。
他那時候想,如果她也能像他母親那樣自私,那該多好。可她不會,就算他告訴她這一切,她定然寧可自己死,寧可親手殺死腹中的孩子,也不會給孩子一個未出生就注定殘缺的命運。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在她的身邊,從來不乏他的眼線。
多年的聚散分離,他病病怏怏也活到了二十三歲,至多也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得知她和宗政無憂因為孩子吵架,她離開軍營回到南朝皇宮,而母親的計劃再次啟動,想秘密抓住她帶去京城,在宗政無憂攻破京城防守之後,作為控制勝利一方的籌碼,而牽涉到他的容兒的性命,他又豈能坐視不理?
索性趁母親不在,帶了三十萬大軍壓境,逼她去烏城,在他大軍出發之前,他下了死令,所有將士可以殺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但絕不能傷她性命,若有違者,誅九族。
那一日,血流成河,死的都是忠於他的將士。為了一個女子,枉顧數十萬人的性命,他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他只知道,他想在自己死去之前,盡一切能力保護她,並帶她去一個地方,完成他最後的心願。
他易了容混進城內,在城牆上看著她手挽長弓,一箭射向高台上他的替身,她神情決絕,動作乾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他緊緊按著心口,裝作看不見,悄悄潛進她屋裡等她。
經過這一戰的她幾乎力竭,一進屋便挨著門滑倒在地,那疲憊的神情令他心疼至極。
在這種情形下,他要帶走她,毫不費力。
路上,他找了塊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他害怕看到她憎恨的目光。儘管這種做法,只是自欺欺人。
她醒過來的時候,也沒有揭開黑布,她也不想看到他吧?
明明心裡知道,他卻還是愚蠢的問了一句:「容兒,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她告訴他:「是,很討厭。」那麼肯定,不留餘地。
一路的顛簸,他不停的咳嗽,身子愈發的不好了,藥也不多了,他不能回宮找他的母親,只好省著用。
沒有足夠的藥物支撐,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不過,身體的病痛他都能忍受,她的冷漠仇視,他也能勉強承受,只是每每聽她說到宗政無憂時,她語氣中的維護和濃濃的關心還有擔憂,如鋼針刺心,痛不可當。
她以為他帶走她是為了利用她控制宗政無憂,於是,他問:「他在你心裡,竟已經如此重要了嗎?你寧願自己死也不願他受到傷害?為什麼?」
她說:「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也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愛的男人。我可以為他生,亦可為他死。」
這便是她的回答。他覺得是自己犯賤,明知答案如此,為何非要讓她說出來才罷休?
唯一愛,她說……唯一愛!她只記得她愛宗政無憂,卻不記得她也曾愛過他!
容兒啊,為什麼你的愛和恨都這樣絕對而徹底?愛一個人可以為其生、為其死,恨一個人便如此狠心,毫不留情。
也罷,既然他無法給她幸福,那就索性成全了她的幸福。於是,他用解天命之毒的條件,換了半年時間。
帶她來到從前承載他夢想和希望的村子,他為她建的房子還在,院中銀杏樹枝葉繁茂,蜀葵花大片大片的盛開,美麗極了。他看到她眼光一亮,他不覺就開懷,溫柔的笑看她。不管她是否失去記憶,這裡都是她所喜歡的風景。
走在石板路上,她眼中神色突然變了幾變,然後她抱著頭蹲了下去,很痛苦的模樣,他頓時慌了手腳,去扶她,任由她在他身上發洩痛楚,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他想,她是不是記起了什麼?如果恢復記憶要讓她這樣痛苦,那他寧可她不要想起。但手中沒有特製的藥物,要壓制她體內的毒,唯有他的血,而他的血,正好是喚醒她記憶的關鍵。
幾個月的時間,有她在身邊,過得飛快。這些日子裡,他對她寵溺非常,只要她不離開,他什麼都由著她。慢慢的,她似乎不再那麼仇恨他,大概是因為他說能解她體內之毒,又或許是意識到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命不久矣。不管是因為什麼,他只想好好珍惜這段日子。
十月將至,眼看她就要臨盆,她卻鬱鬱寡歡,眼神中無不透著她對腹中孩子的父親的思念。他看在眼裡,痛在心中。有人說,女人生孩子一隻腳踏在鬼門關,她一定希望孩子出生之時,宗政無憂能守在她身邊。他想,她給了他四個月的時間,夠了。於是叫來小旬子,讓他悄悄將她所在之地的消息傳遞給宗政無憂。
她生產那日,他未敢出門,只坐在床邊,緊緊握住她的手,想給她力量。看著她痛楚變形的面容,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尖叫,他慌亂無措,不知怎樣才能替她分擔?
女人生孩子,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痛苦,如果換做他,寧願不要孩子,也不想她承受這樣的痛!
為了讓她堅持下去,為了給她力量,他告訴她,他已經通知了宗政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