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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魯迅臨死前的悲憤和憂慮「抄家」文化 文 / 黃東風

    鳥之將死,其聲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魯迅並不是這樣的人,他臨死時寫的遺囑,表示對他的論敵,一個也不寬恕;他又告誡後人處世之道:撞上別人的門牙,主張寬恕的人,千萬不與他接近。魯迅的這種態度,與他主張的直面人生是一脈相承的。魯迅是一個不苟且生活的人,他知道,對惡的放縱,就是對善的虐待。

    魯迅最後的日子,心情是異常淒苦和沉重的。國民黨反動政府通緝他暗殺他;左聯有人要推開他,因為他的威望太高,遮住了他們的光輝。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自己的老母和孩子將悲涼的面對將來。陳丹青說,魯迅的晚年,是一心要把自己弄死的樣子。那只是陳丹青他自己的心情。魯迅是希望他在這個世界上多活著的。他對人說:我近來又摸著了中國人的一些「脾氣」,只要我的病好起來,是能做一點事情的。

    可他此去的已是泉路。

    在魯迅病重的時候,徐懋庸雄赳赳的打上門來了。

    徐懋庸給魯訊的信,是由於「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兩個口號之爭引起的。

    抗日戰爭開始,左聯的領導人周揚等根據形勢的需要,提出了「國防文學」作為抗日戰爭時期革命文學的總口號。魯迅覺得「國防文學」這個口號比較含糊,並且不能包括有關戰爭以外的其它題材的作品,遂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讓胡風作文發表出去。

    胡風的行為引起了周揚徐懋庸等人的極為不滿,又加上魯迅胡風諸位沒有加入周揚徐懋庸領導的「文藝家協會」,他們的行為便被看成是分裂文壇。

    徐懋庸給魯迅的信,用魯迅的話來說,「全是教訓我和攻擊別人的話」。徐懋庸的信,有大篇幅的文字,確實是對魯迅先生的指責和對他周圍朋友的中傷和詆毀。

    徐懋庸說,魯迅近來的行為,無意間助長了惡劣的傾向。證據是什麼呢?是他們不加入文藝家協會,另提口號,分裂文壇,破壞抗日統一戰線。

    魯迅也是人,受到指責也是無可厚非的。問題是,徐懋庸對他周圍幾個朋友的攻擊是帶有人格的詆毀褻瀆,而且語氣是非常的專橫霸道和狂妄自大。——

    黃源是一個根本沒有思想,只靠捧名流為生的東西。從前他奔走於傅、鄭門下之時,一副諂佞之相,無異於對先生的效忠致敬。

    巴金曾經信仰過無政府主義,在當時,這是一個對黑暗現實不滿的青年的理想追求,雖然是不切實際的空想,但當時像巴金一樣相信無政府主義的青年不計其數。徐懋庸先生抓住了巴金的「前科」,把它作為巴金破壞聯合戰線的思想根源,揭示巴金的「反動本質」。這就有了上綱上線給別人「扣帽子」的味道,自然是,像巴金這樣的人,在徐懋庸的眼裡,是應該掃出聯合戰線的。

    至於胡風,由於作文提出什麼「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他被周揚等人暗中調查過,證明他是「內奸」,周揚等人通知魯迅,意思是要魯迅「清理門戶」。

    最後,徐懋庸對魯迅的幾個朋友做了總結性的通緝:對於他們的行為,打擊本極容易,但徒以有先生作著他們盾牌,人誰不愛先生,所以在實際解決和文字鬥爭方面都感到極大的困難。

    魯迅的心情是異常悲憤和痛楚的,他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說:徐懋庸這小子,明知我病得很重,不能寫,也不能看,卻興沖沖的打進門來,大有「抄家」的架式。

    魯迅微閉著眼睛,鼻孔深一口淺一口的喘息著。「他們是要我早死,好讓他們稱王稱霸文壇。他們要叱吒風雲,指點江山,一呼萬應!他們以為我攔著他們的道路啊!」

    他身邊的幾個可愛的朋友,都是正直熱情有為的青年,在徐懋庸等人的眼裡,卻成了「叛徒」,破壞統一戰線的「反動分子」,品格低下的「叭兒狗」,而自己就是他們的後盾。徐懋庸他們要我清理門戶。他們知道我生病,年老體弱,不能長期與他們鬥爭,公開向我鳴鞭,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頭上。他們指教我,說我的思想已落後於時代,是一個老朽的東西了。如果我死了,他們也假裝同別人一樣地痛苦悲鳴,心裡卻興奮地蹦跳著。

    我把自己的血獻給他們,如今我身疲力盡了,他們要把我掃地出門。有一股氣流從胸口衝到腦門,魯迅痛苦地呻吟一聲;聲音很大,連他自己都嚇著了。他趕緊閉上了嘴巴,怕自己的親人聽到,他乾瘦的臉上只有兩隻浮腫的眼睛大大地張著。

    不行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讓他們胡來!他掙扎著起來,叫來了馮雪峰;他一字一句的陳述,馮雪峰一字一句地記錄著。——

    ……不能提出真憑實據,而任意誣我的朋友為「內奸」,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辯正的。這不僅是我交友的道義,也是我看人看事的結果。

    ……首先應該掃蕩的,倒是拉大旗作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呼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橫暴者。

    魯迅這個人,是有偏激的特點,也有他自己的自負和狂傲。但他的一生,是基本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和道義的,這是魯迅的高貴,也是他的偉大之處。魯迅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還是利用自己在文壇上的威望澄清了兩個口號之爭的事實,保護了他身邊年輕的朋友。他熱情地盛讚了巴金。在中國的現代作家當中,巴金是他高度讚譽的第一個人。——

    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

    魯迅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他對苦難的預見有非凡的洞察力。他深深地意識到,將來文人的運命比他生活的時代好不了多少,——

    他們要麼是歸附權貴,迫害別人自己風光;要麼默默無聲,放下手中的筆明哲保身;要麼是堅持真理,抗拒強權,受害坐牢受災受虐受侮。

    他感到,他身後的文學,在吶喊和凱歌聲中,將是一片空白。誰來繁榮進步文化,靠周揚徐懋庸他們來領導麼?他苦笑了一下。看他們稍稍出頭,就擺出唯我獨尊的氣派,對於不同的聲音,採取的是打擊誣陷清除異己的態度,他們要當的是「奴隸總管」。將來的文學,在他輩的手中,只會變成「屠宰場」。

    自己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孩子不懂得自己病危,在家裡蹦來跳去。孩子將來怎樣生活,他無法知道。身後的事兒是一片茫然的,他只知道,他無法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責任了。唉,自己奮鬥了一生,也可謂英名一世,世界還是到處充滿著血腥。孩子長大後怎樣生活呢?總得平安活著吧,是不能像柔石一樣讓十顆子彈穿過腦袋的;也不能像周揚徐懋榮他們,當空頭文學家。

    他又掙扎起來,一字一句的寫著自己的遺囑:.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他一字一句,寫的是深沉的父愛。希望兒子平安的活著,樸素的活著;不害人,也不為別人所害。

    兩顆蒼涼的淚水在他的眼眶打轉,但沒有落下來。

    魯迅預感中的事,全國解放後不久就到來了。

    五十年代,胡風因為上萬言書,招來了滅頂之災,被囚禁了二十年。到了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受到了普遍的侮辱和損害。巴金的妻子得了癌症當局不准治療,去世了,可謂家破人亡;他自己像牛一樣接受別人的鞭笞和宰割。存者受辱,死者長已,他忘記不了這苦難和恥辱,寫了五十萬字的《隨想錄》。在文化大革命中,無數的知識分子被「抄家」了,他們沒有了棲身之所。知識分子在一夜之中變成了社會的罪人,這回雄赳赳打上門來的不是徐懋庸一個人,而是成千上萬的「革命小將」,他們比徐懋庸更年輕,更無畏,更有理想,為民請命,掃蕩「舊文化」,建設「新文化」,企圖開創一個新世紀的「文明」。

    魯迅所厭惡的用意識形態整人害人殺人的行為在「文化大革命」蔓延全國,最後變成了封建主義病灶的大潰瘍。

    五十年代,徐懋庸整人,後被劃為「右派」,被人整,非常悲慘。周揚緊跟形勢,迫害過許多人,文革被害,坐牢九年。文革後,周揚內心真誠悔悟,見人就賠禮道歉,有時淚流滿臉。周揚晚年,在文藝界倡導自由風氣,為年輕人保駕護航。

    周揚徐懋庸他們,均是有才華的人。可他們的一生都是為意識形態奔走,折騰別人,又禍害自己。作為文人,他們的一生並沒有留下幾篇膾炙人口的文章,遂成為魯迅所預言的空頭文學家,可悲可歎。

    在人類的天性中,有一種惡劣的傾向,那就是喜歡打家劫舍。一部《水滸》,說的是一百零八好漢打家劫舍的故事。故事講得繪聲繪色,人們聽得津津有味。

    武人用「力」打家劫舍,文人用「意識形態」打家劫舍;武人打家劫舍為財,文人打家劫舍為名。

    幾千年來,這陰鬱的風不斷地吹著。

    一直到今天,文革的餘風還時有迴響。

    前一段時間看《鳳凰衛視》「一虎一席談」,討論的是《三國演義》的思想價值問題。有一位貴賓范先生,指名道姓的大罵范跑跑不忠不孝,竟贏得一陣陣熱烈的掌聲。這掌聲在我聽來是特別的刺耳。人誰沒有過失和做事不周全的地方,在公共場合批判別人,詆毀別人的人格是一種極不道德的行為,是應當制止的。范跑跑因為在大地震時不盡職和以後言論的失當,已經被掃出了教育戰線,失去了他心愛的「文化家園」,道德的君子還要對他窮追猛打,似乎非要拿他遊街示眾才盡興。「文革」的作法是,打倒了還要踩上一腳,讓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哪些有智慧有良知的人不會忘記歷史的慘痛教訓,明白「道德審判者」靈魂的卑微和面目的醜陋。世上的事情不是有法律來管麼,法律是什麼?文明的社會就是用法律來保護云云眾生不受道德無謂的傷害。況且,中華民族傳統的道德美德是「忠恕」。忠者,待人要忠厚忠實忠誠;恕者,對人要寬厚寬容寬宏。道德審判者的行為與之背道而馳。道德審判者以刻薄為能事,詛咒別人,激化矛盾,破壞和諧,最終損害進步文化。

    用意識形態掃蕩別人,動輒就「抄家」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魯迅地下有知,他生前的悲憤和憂慮也該釋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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