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一百八十八章 難以理解嗎 文 / 海上明月生
第一百八十八章難以理解嗎
德仁的一番話感動了在場的三個人,向前、佳佳從未聽過這樣執著的追求,要不是德仁就在當面,他們一定會認為這是吹牛皮的天方夜譚。袁老師雖然是過來人,卻沒有德仁這樣的經歷和感受,聽了德仁的敘述,湧動的心潮也是久久難以平靜。
德仁的心裡憋著太多的委屈,覺得人們對他有太多的不理解甚至誤解。雖然沒有人提示和動員,沒有人催促和鼓勵,德仁依然衝動地表白著自己的心跡。他隱隱地覺得,這是一個能夠包容和理解自己的場合,因此,他繼續慢慢地傾吐著自己的心聲:在勞教單位,我積極地參加勞動,改造思想,嚴格地要求自己,也可以說是用一個**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李老師聽我匯報到這裡,嘿嘿地冷笑著,她說,你被劃成右派送去勞教,對於黨心裡一定非常仇恨,哪能用一個黨員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誰能相信你這騙人的鬼話呢?
德仁說得有點氣憤,停頓下來,大家也默默無語,空氣沉悶得很……礙於談論的是與母親有關的事情,向前沒法張口。倒是聰明伶俐的佳佳說話了:張老師,事實勝於雄辯,你可以讓事實說話嘛。
佳佳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揭示了問題的要害。是啊,你說是用**員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那麼,你舉幾件事情來證明一下。德仁微微一笑:這樣的事情很多,我就舉其中的三件吧。第一件,我的右腳掌長了雞眼,後來嚴重到整夜鑽心地疼,睡不著覺,第二天照樣忍著疼痛一拐一拐地到工地去勞動。就這樣堅持了一個多月,管教幹事實在看不下去了,叫大夫給我做了剜除雞眼的手術。第二件,在大煉鋼鐵中,我率領小組成員上山伐木燒炭,在出窯時,炭窯崩塌,我使勁地把一名組員推了出去,我的腳卻被塌傷骨折。第三件,在修公路時我被安排當統計員,一個人住一間房子,每天拿著捲尺,東轉轉,西看看,收收方,填填表,這是多少人羨慕的差事。可是,當管教幹事要求我大量虛報完成土方量時,我拒絕了,我寧肯辭去統計員的職務,也不能拿原則做交易。……李老師批評我買房子是發展資本主義,是違**xing原則。我不知道,當我還是一個勞教分子的時候,我也在講原則,這個原則和李老師說的黨性原則有沒有區別?我還要問,一個勞教分子就不能用黨員標準來要求自己嗎?如果他說自己是這樣做的,就一定是狂妄自大、自欺欺人嗎?……
德仁很衝動,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面對著這麼複雜的問題,向前、佳佳真的不好表態,可是佳佳要求人家擺出事實來,現在德仁已經說出三個典型的事例,你再不表明自己的觀點就說不過去了。佳佳只好發言了:根據張老師講的這三件事情,確實夠上**員的標準了,都可以入黨了。當然,入黨不入黨,我說了不算。再說,事情一定要真實才行。
德仁說:這三件事情都是事實,只要翻開我的檔案材料,裡面寫得清清楚楚。
袁老師疑惑地:張老師,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咋知道你的檔案材料裡記錄有這三件事情?
德仁說:哦,說起來話長了。我解除勞教回到學校以後,在人事部門工作的余書理說我是開除公職,我說整風運動結束時書記對我宣佈的是保留公職,余書理說你的檔案丟失無法查對。當時,年輕幼稚、缺乏經驗的我,沒有堅持去查清事實真相,就到農村參加勞動去了。過了十幾年,我向學校提出申請,經過查證,我確實是保留公職的。於是,學校派徐同志到勞教單位和生產大隊調查,給我重新建立檔案。當時,徐同志來到我家,跟我講了調查的情況,勞教單位李幹事寫的證明材料上就提到了這三件事情。當然,由於種種原因,我沒能復職,被按退職處理了,直到落實黨的政策,我才恢復了工作……哎呀,我一說就說了一大堆,不知道你們聽清楚了沒有?
佳佳說:聽清楚了,可是你的情況太複雜了。
向前說:比起張老師,我父親的經歷就簡單得多了。
袁老師誠懇的:我是開除公職的,解除勞教以後回農村勞動,直到落實政策,才恢復了工作。唉,20年的經歷一句話就說完了,可其中的艱難困苦卻難以盡述了。相比之下,我沒有張老師那樣執著的追求,也沒有張老師那樣驚心動魄的事情,我只是一個平平庸庸的人。在整風運動中我沒能像張老師那樣熱情洋溢地書寫100多張大字報,我只是明哲保身、不疼不癢地提了幾條意見,什麼廁所衛生沒搞好呀,走廊長明燈浪費電呀,……就這樣,我還是被別人檢舉出來定了右派,你說我冤也不冤?悔也不悔?……
袁老師說得有點傷心,向前勸道:爸,咱不說你的事情了,還是說說張老師的事情。
袁老師有點生氣了:向前,你別急嘛。我說我的平庸,更顯出張老師的奮進。要是沒有張老師那樣高尚的精神,哪裡會出現捨己救人的行動?要是沒有張老師那樣嚴以律己的高貴品德,哪裡會出現堅持原則、拒絕虛報土方的行為?當然,按照常規,在勞教單位的右派分子,能表現出這樣高貴的品質,真是難以理解,使人難以相信。所以在談話中,李老師才會說你說的這些都是騙人的鬼話。
細心的佳佳耐心地聽著父親的談話,他似乎感覺出一點什麼,又不很肯定,不過還是笑笑地說了:爸爸,我聽你談話,既像是在表揚張老師,又像是在懷疑張老師,難道在這方面,你和媽媽保持著同一個觀點?
袁老師的臉色變了,瞥一眼佳佳:這孩子,你咋能這麼說話呢?……
袁老師不願意和這個漂亮的兒媳婦辯論,瞅一眼向前,意思是讓他替自己解圍,向前心領意會,挺直腰桿發言了:張老師,我爸爸絕對不可能和媽媽站在同一個戰壕裡,他們的觀點是不可能一致的。我爸爸是說,按照常規推理,人在一帆風順、飛黃騰達的環境裡,思想會激進一些,行為超前一些,那是順水推舟,錦上添花,人們都會理解。可是按照常理分析,當人處在逆境時,譬如像你,被劃成右派,送去勞教,勞動繁重,生活艱苦,說話沒人聽,有冤無處訴,自然是心灰意冷,萬念成灰,大不了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每天按時出工,等待解除勞教的那一天吧。要是像你說的那樣,帶病勞動,堅持原則,捨己救人,可真是超出常規,難以理解了。
佳佳美麗的眼睛巴眨了幾下,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德仁望了望她,瞅了瞅向前,喝了口水,侃侃而談:不管你們怎麼說吧,我不會埋怨你們的。真的,我的一些行為別說你們難以理解,有時候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我做了,我超出常規地做了,我覺得只有這樣,我才無怨無悔,我的心裡才能平衡一些,我才能睡得安穩一些。如果說在勞教單位這樣做是為了耍積極,爭取早日解除勞教的話,那麼在農村生產隊裡,這種違反常規的積極表現,就更加難以理解了。你們大概知道,農業社的生產隊長是不拿工資的,在一般情況下,他會順當地幹下去。但是,有時候,在特殊的情況下,比如隊長和副隊長鬧了矛盾,或者隊長和社員發生糾紛,隊長就會撂挑子,不幹了,生產隊的生產便陷於癱瘓。
佳佳天真的:他這是幹什麼?他不想幹了,另換一個隊長不就行了。
德仁說: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其實,這個隊長也不一定真的不想幹了,他是借此威脅別人,等待大隊幹部前來調解問題,好提高自己的威望。其實,即就是大隊幹部也不會隨便撤換生產隊長的。大隊幹部對隊長撂挑子也很頭疼,遇到這種情況並不著急,有時候會冷笑幾聲:不急,擺上幾天再說。
向前氣憤的:咳,這些大隊幹部,簡直是吃冤枉的!
德仁說:隊長一撂挑子,好幾天,生產停頓了,社員著急了。生產隊裡幾十畝谷子黃了,等待收割;幾百畝玉米成熟了,等待收穫。收穫後的土地還要搶時種麥,節氣不饒人,社員哪能不著急呢?早晨,社員聚集在村口,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兩個趕麻雀的社員拿著鞭子也在哪兒站著,別人就喊他們:還不快去趕麻雀,小心麻雀把谷子吃光了!這兩個人說:你們都沒上工,我們干了活,誰給記工分呀?別人就說:德仁是記分員,少不了你們的工分。他們望望我,我點點頭,他們就放心地趕麻雀去了。幾個有威望的社員就來動員我:德仁,眼下正是三秋大忙時節,生產一天也不能停頓,你來打鈴,我們來派活。我望了望眼前黑壓壓的一群社員,他們正用信任的目光注視著我,我鼓足勇氣,大步走到老槐樹下,抓住鈴繩,一下一下敲打著銅鈴,噹噹噹噹,洪亮的鈴聲傳遍四方,我的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波濤,久久不息……社員興奮地喊著:上工去了,德仁打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