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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夫妻 文 / 天琊海礁

    暮色越來越濃,秋意也越來越濃。

    韓文與楚留香在暮色中登山,經過了鴛鴦橋、孝子墓、斷梁殿、憨憨泉、試劍石、二仙亭、仙人洞……但他們卻找不到直上「擁翠山莊」的途徑。

    「這『擁翠山莊』是否在虎丘山上?」,楚留香忍不住歎了口氣,心中憋悶。

    白楊蕭蕭,秋聲一片,宿草沒徑,秋色滿天。

    韓文皺眉道:「你也沒去過那『擁翠山莊』麼?」

    楚留香道:「沒有,我只聽說這擁翠山莊懷抱遠山,遙望太湖,沙鳥風帆,煙雲竹樹,乃是全山風物最美之處。」

    韓文還想再說什麼,忽然發現遠處挑起了一盞紅燈,隨風搖曳,似乎在山巔最高處,眉毛蹙得更深了,嘟囔道:「這又是什麼花樣?怎麼都感覺有點兒怪異啊!」

    楚留香眼睛轉了轉,道:「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過去瞧瞧妥當!」

    兩人展開身形,掠了上去,只見巨塔巍峨,矗立在晚風中,塔高七層,每一層都有飛簷斜出。那一盞紅燈,就正正掛在塔簷上,但四下淒淒冷冷,但見白楊株株,卻瞧不見有人的影子。

    這燈籠是誰掛在這裡的?為的是什麼?

    燈光如血。血紅的燈光中,石塔上竟還寫著一行字。但卻寫在石塔的最上層,從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楚留香瞇著眼睛,只看的眼睛酸澀。好半晌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寫的是什麼?」

    韓文似在思索,只搖了搖頭。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好吧!那我上去瞧瞧。」。他身子剛要躍起,就被韓文一把拉住,他接著說道:「我也知道一定是他們的陰謀詭計,可要是不上去看看,我可是會很難受的!」

    韓文點了點頭,放了手,楚留香身形已掠起。他自己也知道這必定又是個陷阱,是以行動絲毫不敢大意。

    只見他身子輕輕落在第六層塔簷上,終於看清了上面寫的字──寫的赫然竟是:「楚留香畢命於此。」

    這七個字楚留香一眼便已掃過。心裡雖有些吃驚,但卻絲毫不亂,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躍下。誰知就在這時。塔頂上忽然撒下一片巨網來。

    韓文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見這片網光芒閃動,似乎是以金絲鐵織成的,雖然極輕極軟,來勢卻極快,眼見楚留香就要被這張網包住,不禁沉聲喝道:「小心!」

    喝聲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墜,巨網的落勢雖急。楚留香的下墜之勢卻更快,韓文剛鬆了口氣。誰知第五層石塔中。忽然閃電般飛出一根銀光,竟是柄極少見的外門兵刃「缽鐮槍」,槍尖直勾楚留香的雙膝。

    楚留香大驚之下,身法仍不亂,驟然出手,在第五層塔簷上一拍,身子已跟著倒翻而起。但這麼樣一來,他雖避開了缽鐮槍,卻再也躲不過那張巨網,整個人都被巨網包住,翻滾著落了下來。

    那柄缽鐮槍再乘勢一勾,便將巨網挑起,於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縱然用盡全力,也掙扎不脫,那網絲竟一根根勒入他肉裡。他一生也不知面對過多少危機,但卻也從未見過如此詭秘的兵刃,如此詭秘的出手。

    只見銀光閃動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韓文眉毛突然一蹙,袖子當中一柄長劍滑落出來,正在此時塔頂上飛鳥般墜下一個人來。夜色中雖然看不清他模樣,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個上古洪荒時代的巨人一般。

    只覺眼前一暗,彷彿整個一座石塔都已向自己壓了下來,他無論向哪方閃避,都在這團黑影籠罩之下,韓文不禁更是覺得……有趣兒,暗暗想到在此行非虛。

    若是換了泛泛之輩,此刻驚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萬萬逃不過這勢如泰山壓頂之一擊。但韓文究竟不是等閒,身子非但沒有向下滑,只是輕飄飄的一劍斬了出去。

    黑夜中,劍如流星,綻放光芒,這黑影一驚,不敢掠其鋒芒,但他倒也不是什麼凡人,雖是個龐然大物,身法卻靈巧已極,忽然間身形一轉,已憑空滑開了四五尺,躲過了韓文這精妙的一劍。

    也就在這剎那之間,那柄缽鐮槍忽然縮了回去,被吊在半空的楚留香,就連人帶網一齊掉了下來。

    楚留香往下落,韓文本向上飛,想去解救楚留香,當下眼見韓文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劍也要戳進楚留香的胸膛。

    韓文連忙用出了千斤墜的功夫,向下先落,接住楚留香,可模樣,倒是有些狼狽,心中不禁暗暗惱怒

    過了半晌,只聽一人格格笑道:「別人都說這兩人是如何如何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人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又快,就像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但每個字說出來,遠處都能傳送出去,內力之強沛,至少也得有幾十年的純功夫。

    另一人緩緩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虛名之輩,這兩人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這人說話的聲音,卻如洪鐘大呂一般,而且緩慢已極,他說一句話,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說三句。

    韓文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直響,撇過頭去一看,就瞧見面前已並肩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

    矮的這人就算踮起腳尖,也未必能夠得著高的那人肩頭,身子也又瘦又干,頭上卻戴著頂車輪般的大草帽。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頂著個菜碟似的,整個人都籠罩在這草帽的陰影下,根本瞧不見他的面目。

    高的那人卻是眼如銅鈴。腰大十圍,滿頭亂髮,鬆鬆的挽了個髻。看來就像是山神廟裡的丈二金剛。這兩人的衣服本都十分華貴,剪裁也顯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們身上,就變得不成樣子。

    矮的這人好好一件水湖緞衫上,到處都是油漬,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卻扣到第三個鈕洞裡。高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紅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號,短了兩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來的。

    這麼樣兩個人,竟有那麼高明的功夫,真是令人有些不可思議!

    韓文瞇著眼睛,先放下了楚留香。緩緩的說道:「你們又是什麼人?口氣這麼狂!敢攔我的去路……」

    他話未說完。那矮子已叫了起來,道:「你連我都不認得麼?」

    韓文冷笑道:「你是誰我為什麼要知道?」

    那矮子歎了口氣,喃喃道:「連我老人家都不認識,現在的年輕人啊!」,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將頭上那頂大草帽摘了下來,道:「你再看看我是誰?我就不信你不認識我!」

    韓文這才發現,這人頭上光禿禿的連一根頭髮都沒有。而且一個頭至少比別人要大一半。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著個饅頭,韓文從未發現自己的笑點竟然這麼低。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那矮子被韓文的笑聲一激,惱怒不已的說道:「現在你還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誰麼?」

    韓文道:「我只不過已看出你是個禿子而已,這也沒什麼稀奇。」

    那矮子眼珠子轉了轉,竟也不生氣了,反而笑嘻嘻道:「禿子就沒有什麼?」

    韓文怔了一怔,道:「沒有什麼?……自然是沒有頭髮。」

    那矮子道:「沒有頭髮,就是『無發』,對不對?」

    韓文連連搖頭,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囉嗦的人,簡直懶得理他了。

    這矮子已又將那頂大草帽戴在頭上,抬起頭來,笑嘻嘻地道:「天在哪裡,天怎麼不見了?」

    他戴了頂這麼大的草帽,的確再也瞧不見天,韓文又忍不住笑了,倒是被困在網中的楚留香轉念一想,臉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目光中有些駭然之色。

    那矮子怒道:「你小子好不懂事兒!現在還知道我老人家是誰?」

    韓文未曾開言,倒是楚留香嗄聲道:「你……莫非就是『無法無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這小子不懂事兒!你小子總算還有點見識,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他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漁婆素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我怎麼會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錯,這就是我的老婆:『天羅地網』杜漁婆,我老人家雖然無法無天,但一進了她的天羅地網,就再也翻不了身。」

    這巨靈神般的龐然大物,竟是個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議了,她竟會是這株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楚留香卻已笑不出來了。只因他知道這兩人模樣滑稽,卻是百年來武林最負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對夫妻之一。

    這兩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而且武功詭異,行事難測,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夫妻兩人的師承,也永遠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有時這兩人就會像一陣風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聽不到他們的消息,更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寧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這夫婦兩人,無論誰若得罪了他們,就休想再過一天好日子。

    只見屠狗翁還在哈哈大笑,笑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但杜漁婆瞪了他一眼後,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聲。她不瞪眼睛還好,這一瞪眼,一生氣,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脹裂了,楚留香也不懂她為何要穿這麼小的衣服。

    卻不知大腳的女人一定都喜歡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歡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個矮丈夫。更恨不得將自己的腿鋸掉一截──腿既不能鋸,將衣服做短二尺,心裡也是舒服的。

    楚留香眼睛一轉。像是在打什麼鬼主意,忽然冷笑道:「別人都說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連手都沒有動,你已經躺下了,難道還不服氣?」

    楚留香厲聲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動手,能勝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沒有話說。但用這樣的詭計傷人,卻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說的這就是外行話了,兩人動手。只要能將對方打得躺下,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個屁就將你熏死,你更該服氣才是。」

    楚留香竟被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突然間。他卻叫道:「我的手……怎麼動不了!」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說的這又是外行話了,你難道未發覺,我老人家方才將槍抽出來的時候,已順手打了你兩處穴道?」,他笑著走了過來,又道:「這也許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沒有感覺到,現在……」

    他話還沒有說完。人剛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間。楚留香的一雙手竟閃電般自網眼裡伸了出來。屠狗翁顯然做夢也未想到有此一著,大驚之下,一雙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順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來。

    杜漁婆怒吼一聲,飛撲而起。

    只聽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則你的老公就沒有命了。」

    杜漁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滿了關切焦急之色,顯見她對這矮小的丈夫,實是情深愛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罵道:「小雜種,用這種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兩人動手,只要能將對方打得躺下,就是本事……這話是你自己方才說的,你現在難道就忘了麼?」,屠狗翁怔了怔,楚留香繼續揶揄著:「妙極妙極,這就叫自搬磚頭自砸腳,自己放屁自己嗅。」

    誰知屠狗翁也大笑起來,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兩下子,難怪別人怕你。」

    楚留香道:「豈敢豈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實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點了你的穴道,算準你在一個對時中連屁都放不出的,你怎麼忽然能動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的確是點了我的穴道,但你卻忘了,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屠狗翁截口道:「可剛才,他明明沒有……難道是他在接住你的時候……」

    楚留香道:「沒錯!單以武功而論,他的身手尚在我之上,你難道不知道劍神韓文之名嘛?」

    「好了!放開他吧!咱們該走了,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韓文似乎是歎了口氣,緊接著,手中光芒一閃,楚留香身上的網,竟然被破開了!

    「這……」。

    屠狗翁與杜漁婆勃然色變,這張網可是杜漁婆的成名兵器,天羅地網,使用特殊的材料打造而成的,此時……竟然被人斬斷了!這,著實有些嚇人了!

    「你們!不能走!」,屠狗翁面色變了幾變,終究還是攔在了韓文與楚留香的身前,道:「我老人家自知打不過你!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絕不能就這樣讓你們走了!」

    「你們夫妻做事素來恩怨分明,本無傷我們之意,只不過……兩位昔年曾受過李觀魚的恩,所以要將我們捉住,送到『擁翠山莊』去,是麼?」,楚留香去了身上的網,幽幽地問道。

    杜漁婆還未說話,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錯,我老人家本來是想將你們兩個小娃兒送去做人情,所以你們現在若要殺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殺你呢?」

    屠狗翁道:「我勸你還是殺了我好,我這人氣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裡,你就算放了我,以後說不定我還是會來找你麻煩的。」

    杜漁婆變色道:「你……你這是在勸別人殺你麼?」

    屠狗翁笑道:「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做男人已經做膩了,早死早投胎,下輩子一定投胎做個女人,再嫁給你,讓你也嘗嘗做丈夫的滋味,這樣我們兩個人才算扯平。」

    杜漁婆臉色氣得鐵青,嘶聲道:「你真敢對我如此說話?」

    屠狗翁道:「一個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還有什麼話不敢說的?」

    韓文在一旁緩緩的說道:「如果我決定,非要不殺你,還要放過你呢?」

    屠狗翁道:「你為什麼要放我?」

    韓文道:「我又為什麼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樣對付你們,你們若還會放了我,你們就是個瘋子。」

    韓文笑道:「瘋子又如何?我高興!」

    屠狗翁怔了怔,道:「你們若不殺我,那就真的糟了。」

    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紅燈卻還懸掛在那裡,霧已籠罩著山巔,乳白色的濃霧在紅燈映照下,看來就像是一片飛濺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無邊的黑暗,仍然和韓文他們來的時候一樣,楚留香凝望著遠方,像是還想找出那夫婦兩人的去向。但這一雙奇異的夫婦已像風一般消失了,從此以後,楚留香也許再也看不到他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消息。

    良久,楚留香,幽幽的說道:「你已經動了殺機,為何卻又罷手了?」

    韓文環顧四方,漫不經心的說道:「因為他是個怕老婆的人!」

    「這又有什麼說道?」,楚留香很是詫異的問道。

    韓文笑了笑,道:「一個人若連自己的老婆都怕,他怎麼還會有膽子做別的壞事?況且,他們夫妻的武功,弱了些,我沒興趣兒,我更期待的是,前邊兒還有什麼人在等著我!」

    「那倒也是!」,楚留香抱著肩膀,笑道:「那我們……繼續向前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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