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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闖關 文 / 天琊海礁

    暮色已臨,晚霞流麗,山巔上的虎丘塔影間,有孤鷹盤旋著,卻將這如圖畫般的美景襯托得無比蒼涼而蕭索。

    那一聲歎息也正是無比的蒼涼,無比的蕭索。

    一縷孤煙,自那六角山亭中裊娜飛出,瞬即四散。縹緲的煙霧中,淒涼的山亭裡,有個羽衣高冠的白髮老者,在獨坐烹茶,他的寂寞,看來也正和那在絕巔高塔旁盤旋著的孤鷹一樣。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間烹茶品劍的盛會中人麼?」

    那老者又長長歎息一聲,道:「不錯,只可惜故人們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身,還在人間流浪,再想找一個能伴我在此烹茶試劍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心中略微升起了一絲寒意,昔年能在這裡烹茶品劍的人,可說無一不是絕頂的劍客,至今若能不死,劍法無疑更出神入化。側過臉來,正看到韓文瞇起眼睛的動作,顯然,他也很重視這個人,他不禁更緊張了一分。

    這老者恰巧在今日舊地重遊,枯坐此間,想來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麼等的是誰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並未回頭,只是緩緩道:「老朽帥一帆。」

    楚留香聳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劍動三山,力斬過天星的『摘星羽士』帥老前輩?」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長笑,山亭四面的秋葉,都被他的笑聲震得有如雪花般地飄飄落下。只聽他長笑著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閣下何不進來共飲一杯。」

    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已知道來的是楚留香了,顯然早已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這裡等著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婦,不知何時已蹤影不見。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面上卻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試劍麼,在下卻……」

    帥一帆霍然回首,厲聲道:「卻怎麼?老朽人雖已老,劍卻還未老!」

    只聽「嗆」的一聲龍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長劍。楚留香站在數丈外,已覺劍氣逼人眉睫。

    「好劍!」,韓文忍不住讚歎了一句。

    帥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劍。」,他目光似乎比劍光更厲,瞪著楚留香道:「老夫此劍已有十三年未曾離鞘,今日為你而出,你也可以引以為傲了。」

    楚留香長歎道:「名劍出鞘,例不空回,前輩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項上人頭麼?」

    帥一帆厲聲道:「我輩武夫。正當死在劍下,你難道還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輩若要賜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卻要請教前輩一件事,以前輩的聲望,想必不致隱瞞。」

    帥一帆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在下與前輩素無怨仇,前輩卻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帥一帆濃眉軒起,道:「不錯。但對手若非楚留香。老夫還不屑動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還要問前輩是受誰所托,前輩想必也不肯說的,只不過前輩縱然不說,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帥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來動手吧!」

    楚留香道:「恕難從命!」

    「為何?」,帥一帆怒道:「難道名聞天下的盜帥楚留香。竟然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不!只是有人比我更合適做你的對手!」,楚留香揉了揉鼻子,顯得有些鬱悶,他本想親自上前試一試這位「摘星羽士」的劍威,怎奈在此尚有他人比他更有興趣兒。

    韓文雖未表現出相當強烈的情緒波動,但楚留香知道,他的「劍」已經出鞘!

    「我來!」;

    短短兩個字還未說完,韓文身形忽然沖天而起。掠到一株木葉未枯的大樹上,採下了一條柔枝。帥一帆號稱「摘星」。輕功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見到韓文這一躍之勢,仍不禁為之聳然失色。

    只見韓文將那段柔枝拗成三尺長短,將上頭的枝葉全都去的乾淨,橫枝當胸,示禮道:「請!」

    帥一帆皺眉道:「這就是你的兵器?」

    韓文道:「正是。」

    帥一帆怒道:「好輕狂的少年人,縱是李觀魚,也不敢對老夫如此輕慢無禮!」

    韓文悠然說道:「可惜!」

    帥一帆怒喝道:「可惜什麼?」

    韓文微微一笑,道:「可惜韓某並非是李觀魚!只要運用得當,大地萬物,莫不是傷人的利器,若是運用不當,縱是上古神兵,也難傷人毫髮,你號稱是前輩高人,怎會不解此意?」

    這兩句話他淡淡說來,其中卻充滿了逼人的鋒芒。

    帥一帆色變,好半晌,道:「你又是何人?」

    「韓文!」,韓文慢吞吞的說道:「我一直在尋找高手較量,你是高手嗎?」

    「原來是你!」,帥一帆的神色嚴肅了很多;

    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個高下之分,在武人,尤其是劍客的碰撞中,矛盾尤為尖銳。

    饒是有天峰大師的讚譽有加,江湖好事者所贈「劍神」之名,赫赫戰績之功,也不能讓帥一帆退讓

    山亭中的茶煙已散了。

    帥一帆不再說話,一步步走了出來,他腳步走得極緩,才只走了兩步,楚留香卻已吃了一驚。

    他少年時多有頑劣,長大後雖有收斂,但幹的是劫富濟貧的勾當,這是往好聽了說,往不好聽了說就是強盜、小偷,自免不了與人交手。

    這十年下來,也可說什麼樣的對手都遇見過,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劍法有獨到處的劍術名家。

    這些人劍法有的輕靈,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無論什麼人,也都要等到劍式刺出後,才能給別人威脅。

    可是此刻這「摘星羽士」帥一帆,他非但長劍還未出手,甚至連人都還沒有走出來,楚留香就已隱隱覺出他劍氣的逼人了──他整個人都像是已被磨煉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發出逼人的殺氣。

    楚留香身在局外。已有這樣感覺,何況韓文?不過,他顯得更為興奮,這才是他一直想要碰到的對手不是嗎?只不過,他還是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有些……不可思議。

    誰也想不到這羽衣高冠,飄然有出塵之感的老者,竟能在剎那之間,變得如此地鋒利可怕。

    山風吹過。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飛舞,他的腳步也始終不停地向外走,但別人竟似覺不出他身子在動。

    只因他已將全身的精神氣力,都化為一股劍氣,別人只能覺出他劍氣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他的人已和劍氣融而為一,充沛在天地間,所以他動的時候,也似不動,不動的時候。也似在動。

    楚留香終於也發現這種前輩名劍客的氣魄。實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勸勸帥一帆的,現在卻開始為韓文擔心了。他自己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子能將這股劍氣擊破。

    山風雖然很強勁,但整個天地都似已凝結。

    楚留香只覺汗珠一滴滴沁了出來,天地萬物都像是已靜止不動了,就連時間都似已完全停頓。他只覺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已透不過氣來。

    他無法想像韓文此刻的感覺多麼難受。但是,就在這時──韓文的身形突又一飛沖天。誰也想不到他在這麼大的壓力下還能沖天飛起,誰也想不到他這一躍之勢,竟如身化箭矢。

    帥一帆仍如磐石般堅凝不動,只是掌中劍已一寸寸抬起,劍上似乎帶著有千萬斤的重物,看來說不出的沉滯。

    但楚留香卻已看出他劍式正是配合著韓文身形的變化,韓文身形縱然夭矯如龍。他劍尖卻始終不離韓文方寸之間,無論韓文從什麼方位落下。都逃不開他這柄劍之一刺。

    韓文終於已落了下來。他上衝之勢如箭矢破空,一飛沖天,下落之勢卻如神龍夭矯,盤旋飛舞,變化萬千,不可方物。

    帥一帆掌中劍也蓄勢待發。

    就在這時,韓文手裡的柔枝忽然劃了個圓弧,一點螢光之火般的劍芒刺向了帥一帆!

    帥一帆長嘯一聲,長劍已化為一片光幕。

    楚留香只見劍光已將韓文吞沒,那一點螢光之火,怎能與皓月爭輝?早已被那凌厲的劍氣所粉碎,消滅得無影無蹤。

    然後,劍氣頓消,帥一帆掌中劍已垂落,面上木無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這一剎那中僵硬。

    他本來若是把鋼刀,現在就已變為木刀,已變得黯淡無光,他的鋒芒與殺氣,也已無影無蹤。

    再看韓文卻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還是之前那般剛折下來一樣。

    楚留香既不知道韓文是怎麼樣自劍氣包圍中衝出來的,也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誰勝誰負。

    也不知過了多久,韓文突然擺出了起手劍勢,看起來威勢並不大,氣勢也沒有那麼駭人,手中的柔枝卻變的很直,一抹鋒芒凝而不散,蓄而不發,就那樣靜立在帥一帆身前。

    帥一帆目光閃動,深吸了一口氣,身上的鋒芒似乎又出現了,他抬起自己的劍,先前刺了三分,卻又在中途收了回去,搖了搖頭,他腳步輕移向左三尺,再刺,到了半空,卻又收了回去,向右、向上……

    他連續調整了七八個姿勢,只是楚留香所見,他便換了十二種招式,可無一例外,全都是中途夭折收了回來,而韓文的劍卻依舊停留在半空中,紋絲兒未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帥一帆身上的光芒又收斂了回去,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劍神韓文……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連說了三句,長劍忽然化為飛虹。在蒼茫的暮色中閃了閃,便流星般搖曳著向劍池中落了下去。過了半晌,才聽得「噗通」一響。

    於是劍池中又多了柄絕世的名劍。

    帥一帆茫然望著遠方,全身都已虛脫,他的生命與靈魂都似已隨著這柄劍落入劍池中

    「等等!」,韓文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帥一帆回身,目光凝注著他,良久良久。也沒有再說一個字,忽然轉過身,大步向山下行去,可只走了幾步,他又回過身來,又望了他許久,忽然道:「你和李觀魚究竟有何仇恨?」

    韓文道:「韓某與他素昧平生,仇恨兩字,更是無從說起。」

    帥一帆目中透出詫異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觀魚為何要殺你?」

    韓文搖頭道:「某不知,所以想問你!」

    帥一帆仰天長歎,道:「李觀魚昔年曾有恩於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縱然要我割下自己頭顱,我也在所不辭,你明白麼?」

    韓文點頭,若有所思,道:「明白。」

    帥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又將這句話說了三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閃,便已不見。

    楚留香搖頭長歎道:「此人果然不愧為英雄,只可惜這樣的人,在江湖中已經越來越少了。」,他現在才算是鬆了口氣,忍不住問道:「他最後的一句話。究竟有什麼含意?你真的明白了麼?」

    韓文略微蹙眉,好半晌,道:「他這是在告訴我,他為了要報李觀魚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雖然並不知道李觀魚為何要殺我們,還是來動手了。」

    楚留香皺眉道:「如此說來,他真是受李觀魚所托而來的了?」

    韓文點頭:「當然。」

    楚留香道:「但李觀魚究竟為何要殺我們呢?」

    韓文道:「一個老人為了他的子媳。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麼樣勝他的?我非但沒看出來。連想都想不出。」

    「此人劍法實已登峰造極,已將有形之劍,化為無形之氣,我全身都已被他籠罩,幾乎連氣都已透不出!」,韓文沉吟了一下,道:「坦白地說,他的劍,很不錯!」

    「僅僅是很不錯?」,楚留香訝異道:「看得出,你們是比了兩場,否則,他怎會如此頹敗?」

    「是!他劍氣已完全發揮,正如弓已引滿,箭在弦上,只要輕輕一觸,弦上的箭便不得不發!」,韓文慢吞吞的說道:「但我只輕輕的一引誘,他的劍氣便爆發了開來,隨後就被我破了,也就是說,他的修為,還不夠!」

    「然後呢?」,楚留香目光閃動,像是想明白了剛才的不理解的事情,忍不住又說了句話:「細緻點兒!」

    韓文道:「劍氣一發,便不可收拾,劍氣被引發後,就有了空隙,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幾點上,別的地方自然就難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乘隙以樹枝做劍,劃斷了他額頭上的一絲頭髮!!」

    楚留香似乎想到了剛才的一幕,擦了擦汗,展顏笑道:「那你後來呢?我看他上躥下跳的好半晌,也未能刺出一劍來!」

    「因為我不想讓他認為我是在取巧,一招擊敗了他,所以,擺出了跟他一樣的架勢,讓他來破,但他卻不能將我的劍勢引誘出去……」,韓文略顯自豪的說道。

    楚留香駭然,喃喃道:「也就是說,你從兩個角度,完全擊敗了他?」

    「可以算是吧!」,韓文點頭道。

    楚留香揉了下鼻子,好奇的問道:「那如果說,第一次交鋒的時候,他那時若不認輸,再乘勢追擊,結果如何?」

    韓文笑了笑,道:「死!」

    楚留香悚然動容,道:「死?以他『摘星羽士』的劍術修為,在招式上,應該不會差了才是!」

    韓文搖頭,道:「如果他不識相,我的招式就不僅僅是劃破他一根髮絲這麼簡單了!就算當時不能要了他的命,我這一招,已將他劍氣破去,他若想再將劍氣凝練,我也不會給他機會了,所以他若再追擊,只有憑招式和我動手。」

    楚留香道:「說的就是啊!你怎知他招式就勝不了你?」

    「若論招式之精,普天之下,只怕至今還無一人能勝得過石觀音的。」,韓文的話,意思很簡單,連石觀音尚且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是帥一帆呢?

    楚留香眨了眨眼,有些狡黠的笑道:「若要帥一帆和石觀音交手呢?」

    「石觀音必勝無疑。」,韓文無比篤定的說道。

    楚留香道:「何以見得?」

    韓文道:「因為帥一帆還是未能將劍氣練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未能將劍氣融入劍的招式變化中。」

    楚留香道:「他若能將劍氣融入劍招中呢?」

    韓文略一沉吟,好半晌,慢慢的說道:「那就……跟我差不多了吧?」

    「你倒是夠有自信的!」,楚留香嘟囔了一句之後,道:「那你現在能形容一下,你的武功已經到了何種地步嗎?」

    「這個問題嘛……」,韓文沉吟了許久,這才說道:「如果你能帶我找到鐵中棠,我會告訴你真正的答案!」

    楚留香面皮抽搐,不再想此事;

    韓文現在就像是發了情的公牛,到處去尋找高手,這一次,說是為了報答李紅袖的恩情,實際上呢?只怕是想要見見從前的天下第一劍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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