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九章 覺 文 / 幻幻青蓮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風中傳來細微的鈴聲,站在人群中的傅介子猛然抬頭,正對上遠處一雙寫滿失望與憤怒的深藍眼瞳!那個嬌小而羸弱的女孩子,那個總是紅著臉站在角落裡偷偷看著他的女孩子蒼白了小臉,纖細的十指交叉著捂在嘴上,大睜著的眼眸中波光瀲灩,清明透亮的淚水佈滿了整個臉頰。那個女孩看到他抬頭,臉上掠過一陣驚恐,隨後就變成了絕望。她一轉身,白色的瘦小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什麼人!」聽到細碎的腳步聲,軍士們條件反射地扭頭。看見了女孩的身影,幾名軍士當場就準備追上去。但卻被傅介子攔住了。
「沒關係。……她做不了什麼的。」從這位名聞遐邇的漢朝使節的臉上,沒有人能看出半點心思。
女孩什麼都不管了,拚命地朝著王宮的主殿——金鳳殿跑去,連可能會被路上的軍士發現殺死都顧不及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在已經確實看清了自己的父王已經死於非命之後,她為什麼還要急切地跑到那裡,而不是先逃出王宮。她的心,已經被強烈的絕望與悲傷充滿了,在一夜之間,她喪失了親人,朋友,以及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剛剛萌芽的初戀。這種沉甸甸的喪失感逼得她幾乎發狂,再也容不下任何的理智與感情。頭髮被掛住髮辮的樹枝扯斷,衣裙被樹叢撕爛,一隻鞋的鞋帶脫開,鞋被從腳上甩出去,柔嫩的小腳被地上的石頭砂粒磨破——她恍然未覺,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樣。
夜空詭暗,星星都沒有了光彩。月亮彷彿看到了地上發生的慘劇,躲進了雲彩裡空自咨嗟。一片黑暗的夜裡只有宮殿中的燈火,還有寂靜中閃現的稀稀拉拉幾點火把照亮。遠遠傳來的喧鬧聲,尖叫聲,刀劍碰撞聲,更顯得這個夜靜寂得怕人。
金鳳殿就在眼前,奇怪的是,路上的人居然出乎意料的少,也許是不認為這片地方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迦陵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就闖進了宮殿的後門。地上是守衛和侍女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碧玉的地板上,黑紅色的鮮血在碧綠的地板上凝固成一幅詭異的畫面。原本放置在殿角的大鼎在打鬥中被撞倒,連著裡面的水也一起流到了地板上。裝飾在牆上的厚重的紅呢牆簾被染得更紅,撕扯得零零碎碎。鑲在牆壁上的玉石珠寶也一樣,濺上了濃得化不開的血。
迦陵害怕了。雖然她已經覺得自己沒什麼再可怕的,但是她仍然害怕了。她小心翼翼地繞開地板上的血痕,心驚膽戰地走過後殿通道,走向應該是王妃居住的後殿。
努力無視身邊兩具屍體,迦陵顫抖著推開了後殿的門。出現在她眼中的,是一片凌亂的房間。但是,也僅此而已。並沒有出現她最害怕的圖景。迦陵終於感覺已經冰冷的身體多了點暖氣,稍稍鬆了口氣。可是,正當她想要離開去尋找母妃時,卻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嘀——噠。」
「嘀——噠。」
這個聲音,類似於雨水落到地面上發出的嘀嗒聲。但是附近的屍體都是倒在地面上的,血流到地上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似乎離迦陵很近,彷彿,就在她身邊……
迦陵按在門上的手再次開始顫抖,彷彿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一樣,她遲疑著,放開手走進後殿,然後……扭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後殿裡傳來尖利的慘叫聲,然後,白色的身影猛地衝出殿門,力道大的撞倒了走廊邊上的火盆。可是那個孩子連頭都沒回,尖叫著衝向了另一個方向。
在後殿的門後牆上,一把黑鐵長槍釘著一個一身華麗服飾的女人的屍體。已經死去的女人被槍釘在牆上,原本絕色的面容,被死亡扭曲,青灰的臉色,大睜的雙眼無不昭示著她的不甘。從她的左胸開始,血染紅了整件衣服,以及下面的地板。直到現在,血還在一滴滴地滴到地面上……
這裡……是哪裡?
我……是誰?
明淨如晴空的眼眸緩緩張開,仰望著漆黑無光的夜空,少年輕輕起身,卻發現身體居然在虛空中飄蕩,不由得怔了一下。
「…………」
耳邊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但是,雖然知道他們在說話,可是少年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而且,這種聽不懂,不是因為兩方使用不同語言導致的聽不懂,而是近似於聽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動物交談時的感覺。他看到那個文人模樣的人給周圍的軍士下命令,看到夜色中還有幾個軍士向這邊跑來。
同時,他也看見,躺在宮殿台階上,那個有著與自己完全容貌的少年,茫然仰視夜空的黯淡無光的天藍色眼睛。
……那個……是我嗎?
……我已經死了嗎?
沒等他想明白,在他耳邊終於響起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詞彙。
「迦陵。」
迦陵?是人名嗎?還是鳥的名字?少年疑惑地看著說出那個詞彙的男子。那個文人模樣的男人表情沉靜一如往常。但是心底是惋惜,是歎息,還是同情,又有誰說得清?
「……迦陵。」少年輕聲重複那個詞彙,那詞念起來極為好聽,如珠玉相碰之聲,叮噹作響,一抑一揚都極到妙處。不由得多念了幾遍,卻覺得眼前一花,轉眼間,飄過幾個陌生又熟悉的畫面。淡粉衣裙的成熟美人胸口染血倒在榻上,一身白袍的出塵女子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雍容華貴的絕色婦人被一桿鐵槍釘在牆上。
等能看清東西了,卻發現已經不是在空寂的庭院,而到了一間金碧輝煌的大殿裡。大殿的裝潢極為輝煌,高高的台階上擺放著一張純金的大椅,背後的屏風上依序鑲著七色的寶石,代表太陽、月亮、金曜、木曜、土曜、水曜、火曜的星象。再往上,是展翅騰飛的金翅鳥。如果是平時走進這裡,幾乎本能地就會被這種華貴的威嚴所震懾。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台階下,黑色卷髮的少年永遠閉上了那雙深藍的眼睛。台階上的大椅裡,仍舊坐著它的主人,但是卻是失去了頭顱。背後的屏風被濺射的鮮血染成了詭異的紅色,映在純金色的底se上展現出的是近乎妖艷的華麗。不知何時,宮殿中著起了火。火勢很兇猛。地板上的屍體已經流乾了血,一張張不甘而猙獰的臉,在搖曳的火光中彷彿地獄浮屠。金光、火光、血光,交相輝映,照射出燦爛而輝煌的景致。
在金與紅的盛宴中,一個白色的身影是那樣的突兀。柔弱嬌小的女孩像平時撒嬌一樣,跪坐在王座旁邊,雙手擁緊無頭軀體的腿,嬌憨地用臉摩挲著父親的膝蓋。撕扯得破破爛爛的純白衣裙上沾染了鮮血,開出一朵朵嬌艷的紅花。連露出來的一隻小巧的腳都沾了血污。蒼白的小臉,在火光中顯得紅艷,零亂的黑髮掙脫了鈴鐺的束縛,披散在她的臉上,肩上,裙子上。深藍色的大眼睛中映滿火光,可是她卻似乎看不到眼看即將奪取她生命的烈火,猶自帶著純潔而空洞的笑容。除了純潔的歡欣,沒有半點其餘的感情。
火越燃越大,小小的白色身影轉眼之間就被吞噬了。宮殿四處傳來了辟辟啪啪的爆竹聲,隨著一角的樑柱燒盡,轟的一聲,宮殿的一邊塌了下來。
火燃得愈快愈猛,熊熊燃燒的火焰毀去了地下的地獄浮屠,燃燒著的火苗直衝天際。獵獵的火焰燒盡了忠肝義膽,燒盡了雕樑畫棟,燒盡了鐘鳴鼎食,燒盡了信仰輝煌,將親情,友情,甚至是也許曾經發生過的愛情都付之一炬,再沒有半點留存。只留下直抵夜空的金紅色火焰,在蒼茫無光的夜空下盡情地燃燒,彷彿於火中誕生的金翅鳥一般舒展齊天的羽翼,鼓動翅膀飛向天空那一方的淨土,飛向永恆的天國。
在這灼天的火焰中,一個靜謐而蒼涼的聲音,超越了古與今,超越了空間的界限,在天空中不斷地悠遠迴響——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元鳳四年,大將軍霍光白遣平樂監傅介子往刺其王。介子輕將勇敢士,繼金幣,揚言以賜外國為名。既至樓蘭,詐其王yu賜之,王喜,與介子飲,醉,將其王屏語,壯士二人從後刺殺之,貴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諭以:「王負漢罪,天子遣我誅王,當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漢者。漢兵方至,毋敢動,自令滅國矣!」介子遂斬王嘗歸首,馳傳詣闕,懸首北闕下。封介子為義陽侯。乃立尉屠耆為王,更名其國為鄯善。……王自請天子曰:「身在漢久,今歸,單弱,而前王有子在,恐為所殺。國中有伊循城,其地肥美,願漢遣一將屯田積穀,令臣得依其威重。」於是漢遣司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撫之。其後更置都尉。伊循官置始此矣。
——《漢書.西域傳》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
——王昌齡.《從軍行》之五
「……曉……」
「……心曉……」
「心曉!!!」
眼前一片黑暗,隨即,一道光躍進了微微張開的眼睛。終於醒來的少年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打轉,強烈的乾渴感燒得他的喉嚨乾啞,視線裡漫天的黃沙和猶在眼前流連的輝煌火焰一時間交錯起來,分不清孰真孰幻。唯一可以看清的,是正滿臉焦急,拚命叫著他的少年。
「……煌……華……?」
「你這個笨蛋!」迎接好不容易醒過來的心曉的是一聲大吼,已經被嚇得夠嗆的煌華抓起隨身帶著的水壺,不由分說地強行按在心曉嘴邊灌下去。差點被嗆倒的心曉不知道哪裡冒出來了力氣掙扎著坐起身來,拉開嘴邊的水壺:「咳,咳……煌華,你要殺了我嗎!」
「你還想活啊,一個人什麼都不帶跑進沙漠裡,我都是做的收屍的準備來的!」煌華繼續生氣地大吼。心曉心虛地低頭。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你讓我怎麼準備阿。」
「……你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大概是類似附身的樣子。」心曉想了想,找出了一個比較合適的詞語。「這裡是哪裡?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啊?」他轉頭,看著自己剛才靠著的一處廢墟。
「這好像是一處古遺跡什麼的,我跟著星魂學長的學生證上的顯示走到這附近的時候,從遠處看到這邊的天上有一座很壯麗的金色宮殿——這裡很明顯不可能有宮殿,而且,那個根本不像是海市蜃樓。我當然就找過來了。——然後就看到你趴在這個檯子邊上睡覺……」想到那個場景,煌華咬牙切齒,拚命壓抑著動手敲人的衝動。
「呃,你冷靜,你冷靜……」心曉小心翼翼地挪到一邊,「就是這個檯子嗎?」
「嗯。……咦?」煌華把視線轉向了那個檯子,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驚訝地咿了一聲。心曉也扭過頭去,看到在那個佈滿塵土,似乎就要被歲月徹底磨蝕乾淨的檯子上,有什麼東西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出一道藍得透亮的光芒。
「那是什麼?」
煌華站起身,走到檯子的那邊抹開了台上厚厚的塵土,從檯子上拿出了一粒東西。
「……寶石?」
那是一顆天藍色的寶石,澄澈,而透明,沒有一絲雜質。在輕柔明澈的藍色中,蕩漾著柔和的透明波光。在那片天藍中,彷彿有一道道深藍的波光掠過,帶起點點滴滴的波紋。在歲月的磨損侵蝕下,它的光輝沒有半點黯淡,甚至連半點變化也沒有。如果說有什麼不同,也只能說那種冰涼剔透的觸感更加清晰而已。
「……煌華,那個……可不可以給我?」
煌華看著那顆藍光瀲灩的寶石,不由得失了神。聽到心曉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他走回心曉身邊,看到那雙天藍的大眼睛祈求地看著他,幾乎是馬上就心軟了。
「好了好了,別這麼看著我,給你。」
心曉雙手接下來那顆藍寶石,珍而重之地把它放進衣服裡收好。不知道前因後果的煌華雖然覺得心曉難得對什麼東西這麼在意,也沒有多想。走到另一邊去把駱駝拉過來,把完全沒有力氣走路的同伴丟上駱駝,慢慢向沙漠的外面走去。
而這片遺跡,在不久的將來就被沙漠上吹拂的風帶來的黃沙淹沒,再度陷入平靜的沉眠,安靜地重回古老而輝煌的婆娑舊夢,等待也許根本不會再有的醒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