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25節:無可挽回的錯誤 文 / 海巖
年輕人之間的話題總是浪漫而高遠的,他們走在流淌著髒水的街巷裡,談論著個人的理想和人類的未來。他們互相詢問了對方的人生嚮往,也通報了自己的奮鬥目標。他們甚至都想影響對方,彷彿兩人已是一對彼此都很重要的朋友。安心知道這感覺有點荒唐,他們不過是剛剛相識,但她沒有糾正和終止這份美妙的感覺在他們之間的蔓延。
安心首先發表了自己對未來的設計,那設計看起來每一樣內容都很現實,但加在一起就不免顯得貪大求全了。她說她計劃先在基層幹上幾年,多積累點實踐經驗,然後再去讀書,讀研究生。然後,有一個溫馨的家庭。然後,有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兒。還有,再好好練練跆拳道。最好趁著年輕再拿個全省冠軍或者進入全國的前十名什麼的,到老了把金牌拿出來看看,對自己是個安慰,對後代是個炫耀。安心想要幹的事情太多了,一個女人要是真能把上述目標都實現了,那簡直太壯觀太不堪重負了。比如光生孩子這一件事,說不定就能把一個女人全部纏住,讓你幹不了別的也沒心思再去幹別的。孩子一旦出世,對女人來說就會變成她生命的主體,壓倒一切。孩子幾乎會使女人省略掉自己。當然,這一點對那些尚未生育的女人來說,通常是難以預見的,安心也不例外。
而毛傑對未來的理想卻極其簡單,那就是:有錢!他相信自己今後一定能掙到大錢!安心想啟發引導他一下:錢固然重要,但錢能代替你的全部快樂嗎?你沒有事業心嗎?不需要成就感嗎?不需要美好的愛情嗎?毛傑很嚴肅,雄辯地說:需要!事業、成就、愛情,我都需要,但要得到這些就必須有錢,有了錢你就可以ziyou地選擇一切。毛傑說他討厭整天為了生活而四處奔波而愁眉苦臉的樣子。
安心覺得毛傑的邏輯有點亂:沒有事業、沒有成就,怎麼會有錢?事業、成就對錢並不排斥,相反,是掙錢的條件。她揣摩毛傑大概嚮往的是那種一夜暴富的現象。這也難怪,社會上這種現象並不少見,包括南德這種小地方。這裡緊鄰鴉片天國金三角,一向是數以萬噸的毒品流向內地和海外的」黃金通道」。是的,販毒最能掙錢,一本萬利,不需要本事,只要有膽!你幹嗎?
安心用這個最極端的比喻把毛傑問愣了,他愣了半天終於詭笑一下,對安心耳語般地說道:」你要我幹嗎?你要我干我就干!為了你我不怕冒險!」
這回是安心愣住了,毛傑的聲音、表情,當然已經超過了尋常友情的範圍,有點曖昧的味道了。她故作遲鈍地笑笑,說:」為我幹什麼,你掙錢應該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爸爸媽媽,你說對嗎?」
毛傑還是笑笑,然後低頭走路,不做回答。
他先前的話語,他後來的沉默,安心聽得出來的,那是一種求愛。她也小心起來,有意識地停止了熱烈的討論。他們聽著自己在夜間的街道上踏出的清晰的腳步聲,像在心裡繼續交談似的。安心覺得有個同齡的朋友,有個能彼此交談的朋友真好,感覺很單純的。從安心後來向我的敘述中我能想像,在那個邊境的小城,最平靜的月光之下,默默地走著一對青春洋溢的年輕人,那腳步聲既迷茫又空靈,有點像他們那時的心情。
他們走到了安心的宿舍。
安心的宿舍是單位分的,那地方我後來去看過,就在南猛河畔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吊腳樓裡。吊腳樓在雲南最早是壯族的經典宅居,因為依水而築,所以用長長的木柱支撐居住平台以防潮濕。用我們北方人的想像來看,住在上面大有空中樓閣水上亭台的快感。不過我沒住過。從安心的介紹中我知道,那片吊腳樓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的,已不是傳統的竹木結構,代之以磚石鱗瓦,外觀上有些」解放」感,屋裡刷灰抹白,也易於進行現代裝修。安心那間宿舍雖然只有十餘米見方,但推窗便是清澈的南猛之水,可以看到水上竹筏款款來去和對岸像晚霞一樣燃燒著的木棉樹。遠處,時常會傳來隱約的鼓聲,安心說她一直分不清那究竟是德昂家的水鼓還是傣家的象腳鼓。有時那鼓聲傳來時河面上會縹緲著些霧氣,把遠近的一切塗抹得影影綽綽……如果你沒有親臨其境的話,千萬不要去想像,因為那聲音那景致肯定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感覺,要動人得多。
安心把毛傑帶到宿舍時,已是夜裡四點鐘了,從禮貌上講,她應該讓他進屋休息一下,喝口水再走。毛傑就進了屋。安心為他倒了水,他沒喝,四下看這間屋子。一個單身女孩佈置出來的種種溫馨的小情調,讓這男孩有幾分神往。每一樣女孩子特有的小擺設小物件,對毛傑似乎都是一種撩撥。終於,在進了屋子的幾分鐘之後,他抱了安心。他喘著氣喃喃地在她的耳邊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你跟我好了吧,我保證讓你過最好的生活!」
多年以後,安心向我說到這個晚上,她說這個晚上對她來說是個無可挽回的錯誤,她說也許那一陣她太需要什麼了。她需要什麼呢?一個女孩兒獨自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小城,每天上班、下班,回宿舍看書。除了一個月鐵軍能從很遠的廣屏趕過來看她一眼,在這吊腳樓上和她親熱兩天,之後她依然得自己守著這份孤獨。一個花一樣的女孩兒,她需要的東西其實太多了。我可以理解她那時的狀態。她和毛傑發生那種事並沒讓我反感,並沒讓我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