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8章 文 / 無聲
第8章()
年味還未退，鄉計生辦的工作又進入了春季普查的忙碌之中。秋心和劉麗隨韓主任一組，小張、小陳跟季蘭一組。他們帶了器具下村檢查，一天忙到晚。
開春後窯場裡也空前的忙，由於蓋房子的人家多，年前燒成的磚早已賣空。場主看到生意興隆，早早就開了工。一解凍，攪拌機就沒白沒黑的響個不停。牛嫂心疼兒子，說什麼也不讓兒子在這裡幹了。牛傑把娘拉出來，悄悄伏在娘的耳朵上說：「娘，我再干一段就不幹了，咱也回家開個廠子，這土坷垃燒成磚一本萬利來。」牛嫂驚道：「啊，你這小子，野心這麼大呀，那咱村有粘土嗎？」牛傑說：「有，村北那塊崖頭疙瘩正合適，我拿了比較過了，一模一樣。娘，你先跟劉連成放個風，看他怎麼說。」牛嫂說：「行，我那兒子隨娘，不甘平庸。對了，人說學技不如偷技，你是不是在偷技術？」牛傑說：「這玩藝和烤湮沒什麼兩樣，只是工夫大小的事。娘，快回去吧。」牛嫂三步一回頭的走了，她是越看越愛兒子。兒子的個頭，臉面，都這麼拔尖兒。這是牛栓來的兒嗎？他哪輩子燒了好香才有了我這樣的媳婦，有了這樣的兒子？牛嫂一路驕傲著進了鄉大院，她是來匯報工作情況的。韓主任聽她說葛峪村裡有幾戶計劃外懷孕戶不做人流，說是要和搞計劃生育的人看齊。他一聽就皺起了眉頭，問：「村幹部有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了嗎？」牛嫂說：「沒有，誰也沒有。」牛嫂心裡話，你豬鼻子插蔥，真會裝象。韓主任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吧，你回去告訴他們，要生好辦，先交上一萬元押金，誰交上誰不手術，交不上的明天計生辦組織人去扒房。來，把人名登記登記。」韓主任把紙和筆往牛嫂跟前一放。牛嫂針紮了似的一下子跳起來，說：「韓主任，我識不了幾個字。」韓主任說：「那好，小張，你過來，把葛峪村的超生戶登記一下。」秋心在一邊聽了，心裡「咚咚咚」急跳起來。心想，秋家的大禍降臨了。
其實，牛嫂只是想詐詐韓主任，沒想到沒詐成，反倒把自己詐住了。要是自己胡編幾個超生戶，明天去扒房，人家還不生吃活剝了自己？平時在莊上不是劉連成護著，牛栓來膀大腰圓的在家守著，幾個牛嫂也讓人給生吃了，要不怎說計劃生育工作難，難於上青天。小張端著筆記簿等了半天，不見牛嫂說話就催促她：「主任嫂子，快說呀。」牛嫂回過神來，說：「啊，我回去讓我村的會計登記好了再送來吧，我還有事先走呢。」說完拔腿就跑。小張合上筆記本，對秋心說：「真是，你們村這個婦女主任怎麼像個神經病啊。」秋心想自己的心事，沒顧不答話。韓主任一臉嚴肅地叫道：「秋心你過來一下。」轉身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平時韓主任都是在大辦公室裡與大家一起幹工作，只有個別村幹部向他匯報工作時才單獨去他的辦公室裡談。秋心這是第一次進韓主任的辦公室，一進門就看見正面上掛著的一幅《八駿圖》，左山牆上掛著一幅《世界地圖》，右山牆上掛著《中國地圖》和《水旺莊鄉地圖》。韓主任正背著身看地圖。秋心怯怯地叫了一聲：「韓主任。」韓得發走近靠窗的寫字檯前，把煙灰彈進煙灰缸裡，說：「坐吧。」秋心問：「韓主任，有事嗎？」
韓得發很親切但也很鄭重地說：「你趕快回家一趟，讓你娘去親戚家躲躲，不把孩子生下別回來，你村這個婦女主任很難對付。最近，縣裡就要春季大檢查了，這個接骨眼上千萬別出亂子。」秋心很感激地看到韓主任一眼，想說聲感謝的話，可一時又不知怎麼說才好。轉身欲走，韓主任又叫住她說：「讓你娘晚上走，走的越遠越好，對了，我有一輛車子閒著，你有空學學拿去騎罷，閒著生銹。」秋心心裡一陣熱乎。
下午，牛傑來到鄉委大院外，等不到秋心，眼見天黑了，就進鄉大院裡找，迎面碰見韓得發，就問：「請問，秋心在不在？」韓得發說：「不在。」牛傑一聽把車把提起來，人和車同時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蹬上自行車就走。人走出老遠，韓得發才醒悟似地問：「你找她幹啥？你是她的什麼人？」可這問話只有他自己聽到。
牛傑回到家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進屋看見娘頭上纏著塊沙布嚇了一跳，問：「娘，怎麼了？」原來，下午牛嫂去劉連成那裡準備問兒子要地的事，劉連成不但沒答應，反而把她窮熊了一頓，說以後她再多事，這婦女主任就別幹了。牛嫂知道是自己上午詐韓得發的事讓他知道了，就說了些計劃生育人人平等，為什麼他韓主任的戰友就可以超生之類的話。劉連成一拍桌子吼道：「你給我滾！」牛嫂跟劉連成好了這麼多年，沒想到因為她的死對頭要超生，使他倆傷了和氣。她越想越生氣，就悄悄寫了封舉報信讓牛栓來給縣計生委。牛栓來剛走，牛嫂便神差鬼使地搬個凳子放到東牆根下準備踩上去看看東院的動靜，她是生怕計生委來了人抓個空，才做起監視工作。她哪裡知道，放學回家的秋果正路過他們家門口，不經意間往裡看了一眼，就看見了貓著腰掂著碎步的牛嫂了，秋果貼近牆根回了家，放下書包，抓起豎在牆根下的鋤頭，等牆頭上露出個頭頂時，她一鋤鉤子打下去。「唉呀」一聲，牛嫂人翻凳歪。這邊秋果喊道：「專趴牆頭的美女蛇聽清了，姑奶奶我可是專吸蛇腦子的飛蜈蚣。」秋心一聽見心裡有些怕，吆喝秋果進屋。娘氣得拖著個笨身子就要和西院的打嘴仗。秋明亮忙按住她說：「算了，別跟她一般見識。」秋嫂怨道：「都是你，軟蛋一個，讓她欺負我半輩子了，你也不吱一聲，莫不是你當初作下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秋嫂一聯想就把狗男女的事扯到一起，不免淚水漣漣。秋明亮想躲開老婆的數叨，走出來奪下秋果還抓在手裡的鋤鉤，他這一奪不要緊，發現鋤鉤上有塊帶血的皮。叫道：「啊，出大事了！」他驚慌地拿鋤讓秋嫂看，秋嫂也嚇了一跳，忙讓秋明亮踩著磨頂上往那邊看，沒看到有人倒下，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見沒事了，秋嫂的氣又來了，罵道：「你呀，就怕死了你那破表姐，又心疼了不是？」秋心說：「娘，你別說了，收拾收拾吧。要不就來不信了。」秋心幫娘收拾衣服，爹在一邊悶頭抽煙，秋心知道他為去處為難。農村有個風俗，生孩子不能回娘家，但爹又沒個姐姐妹妹。最後還是去了秋嫂娘家。
等天完全黑下來時，秋心和爹一人背了包袱攙著秋嫂摸黑出了莊。由於秋嫂身子笨重，走不了幾步就得歇歇，黑暗裡他們看見有輛車開進了村子，接著是一陣狗咬。「他爹，是不是縣裡來人了？」秋嫂緊張得直打顫。秋明亮也緊張得嘴唇直哆嗦。他把包袱給秋心，拉起老婆，說：「咱走小路吧，別是那賊婆娘告到縣裡，縣裡來人抓了。」他們沒顧上脫鞋就過了河，準備穿過樹林，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往山上爬。秋嫂的腿肚子一個勁地轉筋，秋心就和爹一邊一個拖著她走。剛穿過樹林，一束強光掃過來，他們仨大驚失色。車子鑽進樹林就停下了。車上跳下兩個人，直奔他們而來。秋明亮和秋嫂一齊癱坐在地，說：「完了，我們完了。」
「是秋心嗎？」一束手電光照過來，背著包袱的秋心本能地用手背擋著眼，她聽出了聲音，說：「爹，娘，是韓主任。」秋明亮一聽馬上從地上爬起來，奔著老戰友就撲過去，說：「韓大哥，你可嚇死我了。」韓得發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嚇著你們，我剛去城裡開了個緊急會議，明後天地區裡派人下鄉抽查，我怕你們躲的不是地方，才從城裡直接去你們家，好歹沒走兩岔去。秋嫂上車吧，我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
坐在吉普車裡，秋嫂靠著坐墊才舒服了一些。韓主任遞給秋明亮一支煙，問：「你帶我們去哪裡呀？」韓得發說：「你還記得於航嗎？」秋明亮說：「記得，他這傢伙復員後連個信也沒有。」秋明亮接著韓主任遞過來的打火機點著煙。韓得發也點著了，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煙，說：「人都沒了，上那兒得信去。」秋明亮一驚，問：「什麼？」他被煙嗆了一口，劇烈地咳起來，秋心趕忙幫父親捶背，然後又打開車窗。韓得發說：「噢，對了，吸煙對胎兒不好，別吸了」說著把剛吸一口的煙扔出去，秋明亮喘過氣來也把煙掐滅，將半截煙夾在耳朵上，又問：「他才多大呀？怎麼沒了？」坐在前面的韓得發長歎口氣說：「唉，人生無常啊，誰知道過了今天明天會是個什麼樣？他修水庫排啞炮時被炸死的，留下一個男孩，孤兒寡母的過日子，大集體時還好辦，隊裡給撥工分分口糧，現在分田了，他兒子上高中，責任田全靠親戚幫著種。你們呀就上他們家，一來他家嫂子就一個人，住方便，二呢他住的那個村，於家旺不通車，偏僻，更安全。」秋嫂聽了，心裡對韓得發更感激不盡了。
到於家旺村還有一段路要步行，韓得發讓秋心陪秋嫂慢些走，他和秋明亮先去說明情況。等秋心母女走近這個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子時，於大娘早迎了出來。由於情況不允許聲張，她只握住秋嫂的手小聲叫著妹妹，拉著秋嫂進了家門。看見燈光，秋心才發現於大娘滿臉淚痕，也許是見了丈夫的戰友，觸景生情吧？她安排秋嫂躺到自己的床上，趕忙弄水給秋嫂燙腳。雖說是坐車多走路少，秋嫂的腳還是腫成了個發麵饃饃。秋心給她脫鞋時費了好大的勁。於大娘半夜裡張羅著為他們做飯去了。韓得發指著一個相框說：「秋心你看，這裡還有我和你爹的照片哩。」由于于家旺還沒通電，秋心端了煤油燈湊近像框，五個年輕軍人精精神神地排成一排，雖然他們那麼年輕，秋心還是一眼認出了父親和韓主任。韓得發微笑著問她：「對上號了嗎？」秋心笑笑看了他一眼，問：「韓主任，哪位是於大爺？」韓得發說：「中間那位，數他個高。」秋心看過照片，放下燈，幫於大娘做飯去了。看來，於大娘除了給他們做碗麵條實在是沒什麼好招待他們的。吃飯時連連說：「要是波兒他爹在，不會只吃這個的。」說得大伙都心酸起來。
韓主任臨走時交給秋心二百塊錢，說：「於家的生活很困難，你留下照顧你娘，回頭我說你學習去了，好歹你也懂得點接生技術。」秋心還想推辭，可走的很急，身上沒帶錢，她就把錢收下了。秋明亮和韓主任連夜返回去了。
牛傑問娘的頭是怎麼弄破的，牛嫂不肯說。等她睡下了，牛傑問爹，才知道是讓秋果給砸了。牛傑一聽，二話沒說就衝進了秋家。正巧秋心和爹娘剛走，秋蘋已睡下，只有秋果還在燈下寫作業。牛傑氣勢洶洶地衝過去問：「秋果，你憑什麼打人？」秋果頭也沒抬，說：「不許污賴好人，我可是三好學生。」「你！」牛傑氣得一拍桌子，震的上面的茶缸嘰哩光蕩跳動了幾下。牛傑問：「我娘頭上的傷不是你打的？」秋果說：「你娘頭上有傷管我什麼事？我往牆上掛鋤鉤，你娘的頭長牆頭上了？走，叫你娘說說，我什麼時候打她了？真是的，本小姐大門沒出二門沒邁，竟有人上門興師問罪。」牛傑說：「好，我叫娘來對證。」秋果也不示弱，說：「去呀！」秋果生氣地猛然站走來，只覺的心口一慌，眼冒金星，身子軟麵團似地塌了下來。牛傑趕忙扶住她，叫道：「秋果，秋果，你怎麼了？」秋果渾身冰涼，臉上直冒冷汗。牛傑二話沒說，抱起秋果奔向村衛生室。衛生室裡沒人，他抱起她去了醫生家，用腳把人家的門踢開。醫生仔細檢查，沖了杯白糖水給秋果喝了，秋果才慢慢恢復了體力。牛傑驚慌地說：「我的娘呀，你這小姑奶奶可嚇死我了。」秋果雖然緩過來，可身上還是沒勁，低聲說：「姑奶奶我，讓你氣出病來，你說怎麼辦吧。」牛傑急了，辯解道：「哎，你別賴人好不好。」醫生說：「你們鬧什麼鬧，今天下午你娘剛包了頭，說是秋果扔石頭砸的，現在秋果低血糖暈過去，你把她送來，她說是你氣的，你們兩家的官司真是多呀。我看，有官司你們回家打，別耽誤人家睡覺！」醫生顯然是對牛傑的粗魯有意見，把他們往外趕，他們剛出門，醫生光蕩把門關嚴，還上了門栓。已恢復體力的秋果一吐舌頭，用手指著牛傑：「你好沒禮貌哎，竟然把人家的門給踢破了。」牛傑打趣道：「你那熊樣嚇煞好人，我怕晚了你死在我懷裡，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秋果問：「你們家的人就這麼恨我們家呀？當初我爹不要你娘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你娘何苦整天想方設法害我們？」牛傑說：「你胡說。」秋果說：「你不信算了，反正我爹這麼說來著。」秋果雙手一背仰頭甩腿回家了。也就這個功夫，韓得發進了老秋家，問明了方向後，才追上秋心他們。
牛傑回到家，從爹的嘴裡證實了娘挨打的經過後，自己也氣得要命，怪不得秋心和他爹都不在家，敢情是讓娘逼走的，他不禁有些暗暗佩服秋果。第二天，他捲起鋪蓋卷準備離開這個家，枕頭底下，秋心送給他的那雙鞋墊又讓他戀戀不捨地放下了鋪蓋。一連十幾天，牛傑下了班就去計生辦找秋心，誰也說不上秋心去那裡了，他不得不死纏著劉麗。劉麗恨得似要用眼睛吃了他，說：「不知道、不知道！你們一牆之隔都不清楚，我上哪裡知道？」劉麗搬過車子就走，牛傑準備追她，韓得發過來叫住牛傑，說：「你這個小青年叫什麼名字，一天一次來找秋心，你是她什麼人？」牛傑一看是他，把臉一沉，說：「不知道！」韓得發一把抓住他的車把，說：「哎，你什麼態度？」牛傑一推韓得發，說：「跟領導學的，你啥態度我就啥態度。」說完跳上車子走了。韓主任在眾人面前吃了個沒趣，只得自嘲道：「現在的年輕人呀，刺頭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