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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7章 文 / 無聲

    第17章()

    這一夜,秋心坐在窗口,眼睛一直盯著圓圓的月亮,她覺得那圓圓的月亮盛滿太多的悲歡離合,即便是終於圓滿了,也帶一絲遺憾,明天它就不會這麼圓了。月有陰晴圓缺,可每個月總有個圓滿的一天。人若是一旦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那一步了。

    八月十六這一天,老秋家好不熱鬧,按風俗習慣,親朋好友都置辦上宛子,提前兩天來送禮。客人來的多,光酒宴就排了七八桌,這是秋明亮沒想到的。昨夜他兩口子扳著指頭數,滿打滿算也就是三桌子客,沒想到一些遠房親戚也背著宛子來了。人家背著東西上門,你總得好好招待呀,原來準備的東西不夠,秋明亮就讓幫忙的小青年去集上現買青菜豬肉,一個廚子不夠又請了一個。街坊鄰居們送枕巾、被面的你來我往,把整個院子擠得滿滿的。秋嫂在迎來送往中笑得合不攏嘴。不一會兒,秋心的床上就堆滿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東西。秋嫂明白,人家送禮是衝著秋心的公爹來的,誰家不生兒育女,現在又不缺吃少穿了,誰不想多生幾個孩子好養老。院子裡擇菜的、燒火的、挑水的、劈柴的像趕集一樣熱鬧。秋心抱著弟弟玩了一會兒,累了就把他放到床上讓他抓弄那些花花綠綠的背面枕巾玩。秋心在一邊看著,腦子裡一片空白。

    傍晚時分,韓得發用鄉里的小解放車來接秋心到城裡去盤頭。他要把兒子的婚事辦得洋氣一些。不但把兒子打扮一新,也要把秋心打扮得非同一般。就連他自己也做了一套嶄新的灰色西服穿上,雖然沒像留香一樣打著領帶,但一件咖啡色的襯衣顯得他既精神又年輕。

    韓留香一直在車裡隔著玻璃往外看,這是韓得發特意囑咐他的,並讓司機一直陪著他。有幾個女客開始隔著玻璃往裡看,有人叫道:「哎呀,好漂亮的小伙子,臉這個白呀。」並向韓留香說:「哎喲,這就是秋心的女婿呀,嘴上怎麼還流口水?」韓留香見這麼多人都說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一條涎水便從嘴角流下來,像一條蚯蚓從嘴角爬下來。於是就驚動了更多的人圍著汽車指指點點。秋嫂忙約親戚們進了家,秋心在韓得發的陪同下走出門來。幾個女客看著這位不算魁梧但挺震人的韓主任,再看看車內的兒子,竟嘰嘰喳喳地嘀咕:「這是上了哪輩子的邪了?這樣體面的爹,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兒子來?」老天爺真是作踐人哪。「看客們想趁敞車門的空兒仔細打量一下韓留香,可韓得發把車門一開,把秋心麻利地推上車,就關死了車門,把伸著腦袋看景的人們擋在了玻璃外面。車子人們的目光裡駛出了葛峪村。韓得發看到漸漸遠去的人們,一顆心才落到實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車子向縣城箭一般馳去。

    太陽再一次從東方升起的時候,葛峪村沸騰了。男女老少一齊湧向秋心家,屋裡滿了,院子裡也滿了,街上的人都擠在牆頭上往裡看。聽說秋心一改平時識字班出嫁扎絹布穿紅襖的打扮,穿了一身粉紅的婚紗,誰都想看看這個葛峪村的美人盛裝後的模樣。迎親的人來了,輛披紅掛花的轎車和一輛解放車,一路鳴叫著徐徐向秋家門口開來。鞭炮從一進村就開始燃放,「辟辟啪啪」震得人心花怒放。躲在家裡不願意看熱鬧的牛嫂也忍不住將頭探上牆往外觀望。計生辦的小張、小陳打扮的漂漂亮亮,從車裡出來,她們是特意來做伴娘的。幾個青年吆吆喝喝地把秋明亮為女兒做的櫃子、椅子等小傢俱往車上搬。秋明亮急著往人們手裡塞糖和煙。秋嫂則指揮人把釘了栗子棗的被子往車上裝。牛嫂看見染成紅色綠色的花生、栗子、棗,心裡話狠道,哼,你們還想花著生,看那個流涎水的傻子女婿,恐怕連個肉球也生不出來。牛嫂壞壞地笑了笑,心裡咒道,除非和他公公生。

    這時,秋心被簇擁著從屋裡走出來。葛峪村的人都被她的美震住了。那拖地的粉紅婚紗,那紅色的高跟鞋,那略施粉黛的俏臉兒,那高高挽起的發鬏,隨了她的腳步而顫抖的頭花……這哪是莊戶人家的閨女?簡直就是仙女下凡!牛嫂也看傻眼了,她把身子探過一半截,張著嘴,瞪著眼,心想,這小妮子都趕上電影明星了。怪不得兒子牛傑當時也被她迷住了。

    秋心踩著鞭炮聲走到車旁,回頭看了父母一眼。父母眼裡有笑容也有淚花。秋蘋抱著弟弟已經在流淚了,秋果一直沒回來。秋心戀戀地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家,淚珠子在眼裡打了幾個滾,低頭鑽進轎車時滴進了腳下的土裡。有人說這是閨女給娘家撒下的「金豆子」,看著吧,往後老秋家可要托這大閨女的福了。小陳給秋心蓋上紅蓋頭。「嘩。」一盆洗臉水倒在了車底下。這應了那句老話: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秋心眼裡又滾出一串淚珠,她知道,她就像剛用過的洗臉水一樣,被潑出家門,再也不屬於這個家庭了。從此,她將結束這閨閣的生活。

    秋心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本來女人出嫁就不同於男人娶媳婦。女人出嫁是要從自己熟悉和熱愛的家裡嫁到另外一個陌生的人家,雖然如今不比舊社會,女人連嫁個什麼樣的女婿都不知道,可此時的秋心還不如不知道她將嫁個什麼樣的女婿。她看了一眼身邊的韓留香,這個嘴上涎水不斷的呆子以後就是自己的男人了,這個事實讓人心寒。當然,身為鄉計生主任的兒媳,韓得發會讓她過上比別人富有的生活,她會衣食無憂,她既不用像在娘家那樣風吹日曬地勞動,也不會連買件衣服也要等到秋後。他的權利還會讓人見她也敬三分,對此,這次出嫁就已得到驗證。可是,這一切又算什麼呢?這就是自己的所求嗎?這就是自己人生的目標嗎?秋心心裡一片茫然。

    水旺莊鄉大院裡到處貼著大紅囍字,鄉政府附近的大小飯店全都讓韓得發包了,即便這樣,一些無足輕重的關係戶和禮單稍輕的主,人也都沒沾到酒席邊上。全鄉上下的工作人員,一律作陪。秋心和留香用古老的方式拜了天地,進入洞房後,浩浩蕩蕩的入席人員由陪客帶領進入各家飯店。韓得發和馬秀英先到大客桌上敬酒去了。鬧嚷嚷的新房一下子安靜下來。留香和秋心並排坐在床沿上,今個兒,留香被人擺佈暈了,一會兒朝這磕頭,一會兒朝那鞠躬,為了這個傻兒子,韓得發特意把自己的親侄子早一天叫來,帶留香練習成親儀式,可到了現場,留香還是暈頭轉向,幸虧自始至終都是這個侄子架著留香的胳膊。現在韓得發這個侄子跑進來新房,說:「留香,秋心,該你們給客人敬酒了,留香,叔讓你只敬客人喝,自己可不能喝。」嘿嘿……「留香用袖子捂著嘴笑了,翻著白眼瞅瞅秋心,嘴咧得更大了。這個媳婦太好看了,留香坐在床上已經偷偷的摸過秋心的裌襖了,那滑滑的紅布和學校的花瓣一樣香,香得他想舔一口。這會兒他又拉拉秋心的衣角,拽了一下。」嘿嘿「地笑了一陣。叔伯哥看著他的涎水,忙打了他一下,說。」別鬧了,快走吧。記住,敬酒時聽我指揮,不然叔會打你。「一聽這話留香的臉上立時晴轉多雲,乖乖地由哥哥引導著和秋心出了家門。

    大客桌上,秋心的舅舅和劉連成喝得差不多。劉連成今天既是媒人又是大客,這杯夫妻感謝酒得喝雙份。秋心連端了四杯,劉連成來者不拒地全喝了。

    留香也給秋心的舅舅端酒。韓得發不放心,親自過來照應一下,卻被劉連成和幾個陪客的鄉幹部扯住不讓走。秋心和留香挨個敬了作陪的鄉領導後,劉連成帶著醉意地說:「平時秋心不會喝酒,大家是知道的,但結婚一輩子就一回,今天是不是破個例創個新,也陪各位領導再喝上一杯?」

    劉連成發話,大家一齊響應。站在一邊的韓留香以為好玩,「嘿嘿」地笑個不停,涎水也流個不停。秋心的臉紅得如雞血一般。她攥著酒壺,為大家斟上酒,自己也斟上一杯,有人又說也給新新郎倒上酒,讓小兩口一同陪客人喝。

    新郎新娘就陪著大家喝了兩杯。這樣幾十桌只轉了半圈,秋心和留香都支撐不住了,搖搖晃晃大有倒下就睡的陣勢。韓得發聽說馬上讓侄子找人用車把他和秋心送回家。韓得發的侄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留香弄到床上,留香一躺就鼾聲頓起,秋心也瞇著眼,渾身酥軟,好像睡過去了。大伯哥看著這個醉美人,兩腮紅潤,燦若桃花,好似天仙兒一般。他的兩眼便直勾勾被吸住了,繼而目光就像火炭被風吹著一樣呼呼燃燒起來了。他瞅瞅屋中沒人,就一個餓虎撲食,撲到秋心身上,嘴頭子對著秋心的腮幫子一陣亂啃,一雙滾燙的手也在她的胸脯子上胡亂動作著,一會兒竟鑽到衣服下面去了。

    醉夢中的秋心突然被粗魯的觸摸驚醒了,她渾身一陣激凌,強睜開眼睛一看,自己身上正壓著一個人,胸脯子上的左右手也捂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驚出了一身汗,看清壓住自己的人不是留香,本能地喊道:「誰?你是誰?不,不能呀!留香,留香,快來救我——」秋心拚命掙扎著,掙脫著,全力地護著自己的身子,一邊大聲吆喝:「來人哪,來人哪——」大伯哥意識到秋心叫喊的威脅和危險,伸手把一摞被子抓翻下來,壓住秋心,而他卻趁機溜掉了。秋心幾乎窒息了,艱難地翻過身來,嘴裡罵著:「你這個畜生!」推開被子,卻不見人了,只有留香死豬一樣「呼呼」地打著鼾,一副安然無事無憂的樣子。秋心心裡下陣難過,禁不住俯在被子上痛哭起來。恰巧韓得發這時走進來,一見這情形,呆了,他看著象死豬一樣睡在床上的兒子,眼裡濕潤了,他一巴掌打在自己的額頭上,叫道:「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呀!」然後把手慢慢地也是輕微地放在秋心聳動的肩上,溫存地說:「秋心,我知道委屈了你,可是……今後有我呢。你要相信我,我心裡有數,我不會讓你受委屈,一輩子不受委屈。我知道怎樣讓你幸福,過上舒心的日子。秋心,不要哭了,不哭,不哭呵。聽話,聽話呵……」

    韓得發的手在秋心的肩頭撫著撫著,把無限的深情和愛意傳給她,揉給她,後來致使秋心也覺得不得勁了。忙從被子裡直起身子,甩動肩膀,拿手把那雙手推開。秋心剛從驚慌中緩過勁來,見韓得發這樣,馬上緊張得渾身顫抖,不知如何是好。她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交上什麼惡運了,剛剛被一隻狼撲咬過,還驚魂未定呢,眼前是不是又要碰上老虎?她真弄不清了,只好用雙手捂著臉無聲地抽搐。

    韓得發平靜了一會兒,看見秋心的衣冠有些不整,但不明白因由,就說:「秋心,你別難過了,以後會好的。快去整整衣服,等會兒大家還要來鬧房的,可不能讓外人看到你這個樣子。」經韓得發一說,秋心這才意識到剛才的事。她不便說破,紅著臉點點頭。

    韓得發趁勢把房門關上,說:「秋心,爸爸在參加工作之前是個理髮師,會弄頭髮,來,我幫你整理一下頭髮。」說完拉著秋心走到鏡子前,竟幫兒媳把一頭亂得一塌糊塗的頭髮又整理的恢復了原型。秋心看著鏡中的韓得發,心中感到既彆扭又感激,她真不敢想像平時粗聲大氣、在家就像皇帝般發號施令的老公公,手還這般巧。他嘴叼發卡,一縷縷一絲絲,整得是那樣細,輕別細理得樣兒真像個熟練的理髮師。

    當韓得發把最後一個發卡別秋心的發鬏上,左看看右看看,覺得滿意了,才抬起頭低聲說:「好了,和原來差不多了。秋心,我對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今後我不會讓你受委屈,我會讓你和留香幸福的。」秋心呆坐在梳妝台前,看著公公上下蠕動的喉結,那個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男人特有的脖子包不住的東西,似要從皮中鼓出來。它控制的男人的話音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

    韓得發不知秋心在想什麼,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雙手傳遞的是父輩的溫暖還是別的什麼呢?秋心體味不出來。她鼻子一酸,眼中便蓄滿淚了,但她強撐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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