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9章 文 / 無聲
第19章()
秋心回韓家後就病了,臉色像白紙一樣沒了血色,既無食慾,也沒精神。韓得發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不得不請假一家人回了老家桃花溝。
雖然山路難走,車還是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山溝,一直開到一座漂亮的小院門前。下車後,馬秀英就帶著禮物和留香順著山路往村裡走去,韓得髮帶秋心進了這個坐落在山腿子上的小院。房前屋後全是果園,四周都是茂密的山林,人若不走近,很難發現這座房子。院子裡十多種花卉競相開放,那可真是綠肥紅瘦各有千秋。靠牆有一處小門,韓得發打開了,秋心隨之而入,滿院的果樹上掛著纍纍的色紅個大的新紅星蘋果。一隻大狼狗聽見人聲,立刻狂叫起來。「阿黑。」韓得發一叫,那狗便咻咻的圍著栓它的果樹跑了幾圈,前爪立起來朝韓得發身上撲。秋心有些害怕,韓得發兩手握住阿黑的前爪,像跟熟人握手似地說:「你好,我的阿黑。園子的蘋果沒少吧?」阿黑象明白他的話似的,前爪著地,邊跑圈,邊凶狠的呲出獠牙狂叫起來。「好好,我知道你的功勞。」韓得發順手從樹上摘下幾個蘋果走回院子裡,在水龍頭下沖洗乾淨,遞給秋心。秋心問:「這裡有自來水?」韓得發說:「是從山上引下來的。年前,我聯繫有關部門把水引進村,出來這麼多年沒給鄉親們辦點實事,可這會兒,給大家引來了水,我反而不敢進村了。一進村,老少爺們這個拉那個拽的,不讓你去家裡吃頓飯就不過意似的。」秋心對韓得發的話深信不疑。她知道莊戶人都是知恩圖報的實在人。
她咬了一口蘋果,甜脆的果肉讓她的心裡感到了生活的真實和美好,她愛上這片果園和這片山野了。韓得發步上房屋石基,呼喚秋心過來。正迷戀在花叢中的秋心,也拾級而上,霎時間,她被屋裡的擺設弄懵了。韓得發示意她脫鞋,屋裡的紅地毯上擺著兩雙拖鞋,栗色的傢俱,白色的家用電器分東西兩側擺著,形成鮮明的對比,正中一幅四大美女圖下,尚未完成的作品在畫架上呼喚它的主人。韓得發把秋心往沙發上一摁,手拿起了畫筆,瞇細了眼,一眼一眼地看著她,又一筆一筆地往畫布上畫。不一會兒,畫面就有了人物的輪廓,又漸次有了能眨動的睫毛,有了傳神的嘴巴,還有了高翹的小鼻子……秋心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還有這樣的才氣。她呆了,愣愣地看著看著。她一直盯著他手中的畫筆,那粘有顏料的筆是真實的,眼前的這個男人也是真實的,可她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才氣。當他把畫好的畫送給到她面前時,秋心才像從夢中醒過來了一樣,看著畫面上惟妙惟肖的自己,感歎道:「這……你會畫畫?畫得真好!就像畫家畫的。」韓得發發放下畫筆,說:「嘿,什麼家呀,是個失敗家。我在部隊時,我的畫曾在省級畫報上發表過,大家曾稱我為畫家,我也夢想過當一個畫家,可是……」韓得發說不下去了,他從上衣兜裡掏出一支煙點上,一下子縮到沙發裡,剛才的激情隨著口中噴出的縷縷青煙絲絲縷縷的消散。秋心又看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的形象。過了一會兒,韓得發說:「秋心,你不要恨我。這些年,我其實一直是具行屍走肉,什麼理想呀,愛好呀,都與我無緣了。我也曾想到過死,那時覺得死是最好的解脫……」
韓得發又抽了一口煙,「可他們母子怎麼辦?馬秀英雖是害了我,但我知道她是愛我的,愛的有些不可思議。我曾瘋狂地報復過她,對這個死皮賴臉的女人,打、罵、侮辱,甚至恨她不早死……」韓得發說到這裡拿眼瞟了一下秋心,又繼續著他的話,「我真納悶,這女人會有那麼大的承受力。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在我面前連哭都不哭一聲。我終於在她面前屈服了,屈服了她的從一而終,屈服了她的忍辱偷生。她曾被我打得頭破血流,血流得太多了,昏了過去,醒來後自己找塊布纏纏,連點消炎藥都沒用,就下櫥給我做飯去了。對這樣的女人,我有什麼辦法?當我看見了你,我眼前就像看到了一線光明,感覺告訴我,我們老韓家有救星了。這是四十年來我心中第一次出現的希望。我和你父親同年所生,又是戰友,我想或許這是老天有意安排的緣份。」秋心聽了這話,心狂跳起來,幾乎呼吸也不暢通了,她極不自在,身上象扎滿了蒺藜。她想趕緊逃離這裡,但又被韓得發的目光止住了。秋心呆坐著,只見韓得發狠狠地吸了口煙,煙灰一下子長出了一截。韓得發看了秋心一眼,沒再說下去。但秋心似乎看到,他心裡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
這工夫,有個壯實的啞巴比比劃劃的進來,拉著韓得發進了果園。韓得發招手示意秋心也來,秋心就跟了出去。啞巴比劃著什麼,秋心一點兒也看不懂,她只是被眼前的果實纍纍的枝幹吸引了。整個園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園子的中間還有一處小屋,啞巴一直把她倆引進屋,屋裡同樣住著一個女啞巴。她見了韓得發也用手一個勁的比劃,還拉秋心坐到床沿上。接下來就是把鍋裡的飯往桌上擺。秋心看著這個簡陋但收拾的挺乾淨的小屋覺得是那樣的溫馨舒服。她想,啞巴的夫妻生活的一定很幸福舒心。屋前的雞窩裡傳出下蛋母雞的叫聲,院子裡的花朵由著性子自由開放。女啞巴忙活著為他們盛飯。韓得發趕忙用手跟他們比劃制止他們:「別忙活了,等會兒他們會來叫我們回吃飯的。」啞巴夫婦就不再堅持了,韓得發又跟他們比劃:「我們去果園轉轉。」啞巴兩口子點點頭,就沒再跟過來。韓得髮帶著秋心一棵樹一棵樹的看,跟她說果樹的品種與管理方法。
秋心又納悶,他咋又成了果樹專家了?臨了,他停在一棵青色蘋果樹跟前,說:「秋心,你聞聞這蘋果,香著哩,這是我見到的世上最香的蘋果。」秋心果然聞到此處的香氣不同於其他地方,秋心脫口而出:「像香蕉味。」韓得發說:「對了,這是剛剛從外國引進的最新品種的青香蕉蘋果,等過兩天摘下來儲蓄一段時間,那才叫香哩。」韓得發似被這香氣戀住了,乾脆席地而坐,頭枕在一棵蘋果枝幹上,很有感慨地說:「這片園子是給你們載下的,秋心,你喜歡嗎?」韓得發側著頭看她。秋心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笑了一下。韓得發又瞇起眼睛:「我年輕的時候,最大的心願是娶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生下幾個可愛的孩子,種上一片果樹,教他們怎樣為花授粉、噴藥、摘果,哪怕是像啞巴夫妻那樣,養上幾隻羊,再餵上一群雞,自勞自食,與世無爭,那才是世間最美好的生活。」韓得發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他說他喜歡這種世外桃源的生活,可秋心想,那他為什麼還要幹那作主任呢?怎麼不辭職回這裡種果樹呢?「走,咱們做飯吃。」韓得發突然從地上站起來,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跳上一道地堰,伸手拉秋心時,秋心臉紅了一下,但還是把手伸給了他。
讓秋心想不到的是韓得發的廚藝也很高明,不一會兒,煎、炸、炒、拌四樣菜端上來,韓得發乾起活來,秋心想幫都幫不上。韓得發最後又煮了兩碗清水面,他倆對面坐下,秋心覺得有些尷尬,就問了一聲:「留香他們不來吃了嗎?」韓得發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嗨,你還擔心他們沒飯吃呀?他們現在恐怕正為去誰家吃發愁呢,去了這家那家不高興,去了那家這家又不高興。他們娘倆這一去呀,三天兩天吃不到頭。」秋心端起碗,韓得發給她夾上菜。為了不至於太尷尬,他又把電視打開了。兩人邊吃邊看,漸漸的也就不那麼彆扭了。吃完飯,秋心準備去洗碗,韓得發忙奪下她手中的碗,說:「你累了,快歇歇去吧,那北邊那個臥室歸你。這些活我來。」秋心覺得確實累了,也特別地困,疲倦的上眼皮直往下沉,想堅持也堅持不住了。她顧不得客氣,一頭鑽進臥室和衣躺倒在床上……
初秋的夜是寒冷的,秋心被凍醒了,清醒了的她看到自己是赤身裸體。她猛地爬起來,下身有股溫熱的液體湧出。啊?昨夜自己是穿著衣服睡下的,困成那個樣子,是誰給自己脫去的衣服?她不敢想下去了,昨夜他……這太意外了!
吃早飯的時候,秋心一直不敢抬頭,她感到韓得發的一雙眼睛一直在瞟著自己,等她好容易喝完一碗稀飯,一隻乾瘦的手伸過來:「來,再盛上一碗。」秋心說:「不,我吃飽了。」秋心抬起頭,看見了那雙笑瞇瞇的眼睛。她的心一下子縮緊了,身上冰涼,昨晚上,那碗麵……秋心似乎感覺到了那碗麵的蹊蹺,自己吃了以後,困得那樣急迫,那樣厲害,一躺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她心底的憤怒一下子湧上來,合著淚水噴灑到地上。韓得發已把盛了稀飯的碗端過來,秋心猛然一下子把碗打掉了,猛然轉身鑽進屋裡,她撲到在床上痛哭起來……
門口有汽車喇叭聲響。韓得發對抽搐的秋心說:「秋心,鄉里有事讓我回去。你娘從村裡捎來一隻母雞,剛煮在鍋裡了,等會兒熟了,你就叫你娘給你盛了吃,我下午就回來。」秋心聽著韓得發的口氣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公公了。秋心聽了心裡噁心,還像有千萬根刺毛亂扎,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等聽到「彭」的一聲車門聲響,汽車的發動機聲音漸漸遠去了,秋心的心才好受了些。她坐在那兒像一堆泥巴,目光呆呆看著牆壁。牆壁象厚重的鋼板慢慢向她壓過來,她的呼吸越來越不順暢了。怎麼會是這樣?我還是人嗎?秋心的大腦一活動,淚便止不住了。
她索性跑到床前,看著自己剛剛睡過的被窩。她俯上去,聞到了一股男人的味道。她掀開被子,這味道更猛烈地直衝腦門。她猛地把被子扯下床來,雙手捂面放聲大哭。不知是哭累了還是咋得,她的胃裡一陣翻騰,剛吃進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她瞧著地上的一灘污垢,突然想起自己的身體變化可能已被韓得發發現。她想,一個搞計生的,不可能不懂,但他為什麼沒沒問?他說下午再來,是不是回來再問?自己在他眼中已是個不潔的女人,他會怎樣對待自己?自己又怎樣面對馬秀英和留香?不!不要這樣,他昨天還是一個那樣有才氣、有風度的才子模樣,為什麼晚上又變成了卑鄙的魔鬼?這種手段她在電影上看過,『淫』棍的醜惡嘴臉是那樣的可怕,往後自己還怎麼活?老天哪!怎麼就不給我留一條活路?
秋心哭著想著,心裡堵滿了污泥。她覺得這個世界已拋棄了自己,自己活在這個世上已沒有了意思。既然沒了意思,還活個什麼味道?還是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既了卻了久父母的債,也了卻了對所愛之人的情分,更了卻了對韓家恩怨。要不,這樣一個骯髒的自己可怎麼面對世界,面對人們啊?秋心想著這裡,翻攪的心倒平靜了,疼痛的心倒舒坦了。她默默地撫著自己的小腹,心在對牛傑說:牛傑呀,本來我還想為你生下你的孩子,可是如今不能了,再說你心中也沒有我了,只有劉麗了,那麼,我不給你生下這個孩子也不愧疚遺憾了,你也就能原諒我了。心又對父母說:爹呀娘呀,你們生下我,給了我一條生命,這些年來,你們吃苦受累供我吃喝,供我上學,你的恩情我沒法報答。可是如今,我為了你們生兒子,續香火,嫁給了一個傻子,這也算報了你們的恩情吧。今天女兒要走了,也沒有太多的遺憾了。你們就安心過你們的舒心日子吧。我走了,你們也別太傷心,你們還要操持這個家,還要把弟弟拉扯大呢。
她又想起了妹妹秋果和秋蘋,心說:秋果、秋蘋,咱姊妹仨走到一起,這是多麼好的緣份,和你們在一起,姐多麼高興和幸福,可是姐如今卻沒臉活下去了。姐還感到欣慰的是,是姐為父母完成了一項任務,要不,這任務也許會落到你們中的一人身上,那樣,痛苦和厄運就會降臨到你們的頭上,如今,這痛苦和厄運姐擔了,不會落到你們的身上了,姐放心了,走也值了。但願你們好好唸書,將來都有出息,能給爹娘帶來幸福。最後她又想起了那個才「呀呀」學語的小弟弟,心歎息了一聲,唉,小弟弟呀,不能再抱你了,姐不能再愛你了,姐為了你該做的都做了,你也不會再怪罪姐了。好在你還有兩個姐姐,她們會疼你愛你的,姐要走了,再見了……秋心想了一圈兒,最後覺得想得差不多了,於是抽下了腰帶,踩著凳子拴在了樑上,還和上一次一樣,慢慢地綰了一個擼扣,就把頭保伸了進去……凳子「光」的一聲被蹬倒了……
也許「光」的響聲驚動了韓留香,也許是韓留香昨夜沒看到秋心這位俊巴的媳婦,好奇心促使他要走進屋看一看秋心,一踏進門,看到屋樑上掛著一個胡亂蹬腿的人,就嚇得大聲哭叫起來:「哇——哇——人掛上了,人掛上了,快來看哪,人掛上了——」呆坐在院門外的馬秀英一聽到叫喊,嚇得腿幾乎邁不動了,好不容易走進屋,看到秋心吊在樑上,拼出全身力氣上前抱著向上托起來。然後嘶啞著嗓子大喊:「留香,快去果園喊人,快快!」留香甩開兩條胖腿跑出屋,跑到大門口正要喊,卻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他被撞倒了,嘴裡卻還是把那句要喊的話喊出來:「人掛上了——快去看哪——人掛上了,快去看哪!」那人原來是韓得發。他剛跑出山口,忽然眼皮跳了一下,他預感到秋心要發生什麼事情,忙對司機說:「哎喲,有個文件忘記拿了,得回去拿。」於是調轉車頭向回跑,當他風風火火地馮進大門,便撞倒了留香。
他聽到兒子的喊聲,便知大事不好,三步並作兩步馮進屋裡,他看到了最不願看到的一幕:秋心吊在半空裡,披頭散髮,慘不忍睹。韓得發看到老婆正顫顫抖抖地托著秋心,憤怒地吼道:「叫你好上看著點,你死哪去了?」邊吼著邊跳上凳子,把那條腰帶解下來。抱著秋心的馬秀英一下子癱在了地上。秋心被救了下來,但呼吸已經停止。韓得發小心地把她放到床上,然後趴在她胸口上聽了聽,馬上嘴對嘴地做起人工呼吸。馬秀英看見丈夫與兒媳嘴對嘴的樣兒非常難受,但她知道這是急救措施,不得已的事情。是的,她不願看見這情景,默默地轉身走出屋,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韓得發又急又累,顧不得許多,對準秋心的嘴緊一口慢一口地呼著吸著,雙手在秋心的胸脯上摁著壓著,等他看到秋心長舒了一口氣,開始呼吸的時候,他的淚水和著汗水滴滴嗒嗒的順著臉上的皺紋滴落到秋心臉龐和脖頸裡。氣若游絲的秋心終於甦醒過來了,韓得發一把抱住她,埋怨且親切地說:「傻孩子,你怎麼想走這一步?你活活嚇死我了。你若真的救不過來,讓我怎麼向你爹交代?他剛把女兒交給我,就出了這種事,叫我怎麼說啊?」韓得發傷心的說不下去了。秋心默默地流著眼淚。韓得發輕輕地把她放下,目不轉睛地看著秋心,一股溫情輕輕地從他的目光裡注入到秋心的眼中。
燈光下秋心看到的是一幅慈父般的關愛,他正用手輕輕的給自己抹淚,那目光裡含了愛與責怪。但秋心卻透過這目光看到了一種另外的眼睛,那是一雙野獸的眼睛,一種豬狗不如的畜類的眼睛。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不想再看到他的眼睛。一串淚珠再次從毛茸茸的睫毛下湧出來。韓得發默默地在秋心面前跪了下去,抽泣著說:「孩子,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我該死,我喝多了酒,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對不起你啊,秋心,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要不,我這就去死,我不活了,也不能活了。你不原諒我,我還能活嗎?我……我……秋心,我太糊塗了。」
秋心一動不動地躺著,一聲不吭。韓得發繼續說著:「秋心,你不知道,我的婚姻是母親促成的,這也造就了留香這個禍根。我和你父親當兵時,我母親一直由我表姐關照著,我在部隊提干後,母親就讓我們成親,當時,我反抗過,但年輕守寡的母親個性很強,我不依她,她就尋死覓活,就這樣我們結婚生了留香,母親去世後,我想過離婚,可馬秀英一聽離婚這兩個字就摸起農藥瓶子要喝藥。我實在怕了這個女人的不講理,她罵我是陳士美,我若是狠心離了,馬秀英會死,留香誰管?我還有什麼幸福可言?唉,倒不如就這麼不死不活的過在一起,可是,一個傻兒子的苦處誰能明白?不光老韓家從此要斷根,就是留香他自己以後也沒人照顧啊。」韓得發一口氣說了這些,雙手捂著臉哽咽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讓人感覺到一個大男人的至痛。善良的秋心被感動了,她似乎翻了一下身子,但還是一言不發。
韓得發強忍住哽咽繼續說:「為了給他轉戶口,找工作,我求爺爺告奶奶,頭不知磕了多少,總算安下了。可再想想,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們老了後留香怎麼辦?我們死了他又靠誰?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又為他的婚事操心,當然提親的不少,說實話,人家除了圖我這個家庭,有誰真心實意的會和他過日子?自從見了你,我就覺得找到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了。因為我對你父親最瞭解,他忠厚老實,為人真誠。他的女兒也絕對是和他一樣。當著你爹的面,我不好意思說出我的想法,我怕你爹罵我,就托劉連成去說。可是如今……我差一點害死了你呀,孩子,想想,我真該死啊!你就發發善心吧,原諒了我吧,你要是不原諒,我就這樣一直跪下去,直跪到我死的那一天…………」韓得發泣不成聲了。秋心躺在床上,淚眼朦朧地聽完了這一切,善良的她再也躺不住了,她慢慢過身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韓得發,輕輕地叫了聲:「你起來吧。」韓得發聽見秋心說話了,黑暗的心裡照進一線陽光,越緊問道:「秋心,你原諒我了?真的原諒我了?你要真原諒我,你就答應我再也不能幹種傻事了。要不,我還是不起來。」秋心再也不忍心一個大男人跪在自己面前了,說:「你起來吧,我答應你。」韓得發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深情而感激地說:「孩子,你真是我的好孩子啊。爸爸今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不會忘記你對韓家的恩德啊!」說著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算是自己對秋心的感激。他站起來了,又像平日站著時那樣挺拔威武了。
又一串淚珠從秋心的眼裡湧出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留香看看秋心不再掛在樑上,朝她「嘻嘻」一笑,就一頭鑽進果園和大黑狗玩耍去了。馬秀英強擠出一些笑容,問秋心:「給你舀雞湯喝吧?」秋心搖搖頭。馬秀英說:「人是鐵飯是鋼,總不吃飯怎麼行?」秋心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說:「我不想吃,您快和留香吃吧。我回家一趟。」馬秀英奇怪地問:「你要回家?你爸爸同意了嗎?咱是出來度蜜月的,回家幹啥?」秋心說:「不,我回我家一趟。」馬秀英說:「哎呀。什麼你家我家的,進了韓家的門,就是韓家的人,韓家才是你的家。」秋心低頭深思了一會兒,說:「那我回趟娘家,家裡正忙秋呢。」秋心沒等馬秀英答應,就扭頭走了,她怕自己支撐不住,會當著她的面哭出來,更怕她會阻擋自己,她必須回家,回家見見自己的親人,見上最後一面,告訴爹娘她把這個情還了,她可以走了,要不要見見牛傑?告訴他,她是愛他的,從心底裡愛,這愛是從記事時就有的。她忘不了他給她摘酸棗,更喜歡他們過家家時他那小丈夫的模樣。如果不是替父母還「債」,他們會是一對恩愛小夫妻。可是如今……把這些告訴他吧,還有自己肚子裡懷的他的孩子,省得讓他恨自己。告訴他怎樣,他會信嗎?況且他就要結婚,怎麼辦呢?
馬秀英看著秋心大步流星地走了,好像生怕誰攔她似的,便轉身走進屋抓起電話:「喂,老韓,秋心走了,說是回娘家。」電話那頭,韓得發咬牙切齒的低聲罵著:「讓你去看住她,你反而把她趕跑了,你不把她弄回來,我要你的命!」馬秀英還想分辨:「喂!我……」電話那頭已掛斷了。馬秀英惶恐地追了出來,哪還有秋心的影子?她只得再回來打電話,電話已無人接了。馬秀英冷笑一聲,知道他會有辦法把秋心弄回來的,憑著對丈夫的瞭解,憑著女人的敏感,她知道昨晚上這裡已有事情發生,其實從她第一眼看著秋心後,就知道這個孩子是屬於他們的,當韓得發讓她帶留香回老宅子住時她就明白,了韓得發的意圖。現在秋心走了,一準是她羞於見自己。哼!老韓家老韓家,你們為了後代,也是不擇手段哪!唉,誰讓自己生了那麼個窩囊兒子呢?
秋心到家的時候,已月上柳梢。馬秀英追出來的時候,她並沒走遠,只是她拐進了一條小路。一路上,她見人躲著走,鑽樹林,饒小道,穿山溝。她怕見人,她甚至覺得自己像只過街的老鼠,身上又臭又髒。她從小就聽奶奶啦過不少不貞女人的呱,不是沉塘就是上吊,自己的父母不也是天天唾罵牛傑的母親嗎?他們哪裡知道,自己的女兒連豬狗不如了。這對他們來說,或許是報應?秋心一路走,一路哭,腦子裡胡思亂想。樹枝掛散了頭髮,手被荊棘刺破了,她也不知不覺,就這麼毫無目的地走著,等天暗下來的時候,她感到了放鬆。路上的行人少了,她可以不用躲躲藏藏了,等她靠近葛峪村時,一輪殘月斜依在西山尖上像個病弱的樹葉。秋心淚眼朦朧的爬上了自己的打麥場,這裡已經翻耕種上了地瓜,瘋長的瓜秧把土地都遮嚴了。她一下坐在溝壟上,家鄉的土地以溫熱的懷抱接待了她。她攥起一把家鄉的泥土,淚又湧了出來。我還回來幹什麼?自己不應該再去玷污家鄉的泥土,不應該玷污自己清白的門庭。父親母親都是那麼正統的人,妹妹弟弟都是那麼純潔,自己還能走進他們中間嗎?秋心的淚水面頰上流下來,浸濕了手中的泥土……
「牛傑,你快點呀,人家都餓死了。」那邊傳來劉麗的聲音。又傳來牛傑的聲音:「餓了就吃吧,不用等我。」聽到牛傑的聲音,秋心的心狂跳了幾下,隨之瞪大了眼睛。慘淡的月光下,劉麗親暱地挽著牛傑的胳膊邊走邊嘟囔:「你一天想把窯廠建起來都嫌晚了,看弄得這身泥,哪有你這干法的?天涼了還下河洗澡,也不怕人家心疼。」牛傑說:「心疼?心疼還還催我幹這幹那的?」劉麗撒嬌地說:「你不是說建起窯場就結婚嗎?人家想早一點結婚嘛。」牛傑關愛地說:「好,好,等我燒出第一窯磚,咱就去領結婚證。」劉麗說:「咱爸把房子都要好了。」牛傑停住腳,秋心清晰看見了他光脊樑上的水珠在反光。牛傑說:「劉麗,我不想去鄉里住。」劉麗問:「為什麼?你這個農民丈夫就不能沾沾老婆的光?住上鄉大院多風光,人家秋心不是早住上了嗎?咱為什麼不能?」秋心聽出劉麗說錯了話,因為牛傑最不願沾別人的光。
果然,牛傑把握在手裡的上衣往肩上一搭,甩下劉麗大步流星地走了。劉麗追上去:「牛傑、牛傑,你站住,你不願去鄉里住,我知道為什麼,還不是怕見秋心?」牛傑說:「你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我聽了噁心!」劉麗故意喊:「就提,就提,看你噁心,你吐呀,怎麼不吐?」牛傑沒吐,她跟劉麗吵吵鬧鬧地走遠了。秋心卻吐起來,只是胃裡再也沒什麼東西可吐了。她吐的只是一些黃膽水,她沒力氣往家走了,也沒什麼值得她留戀了,一個讓所愛的人唾棄的人,一個髒得連豬狗都不如的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秋心想著慢慢站起來,她看到前邊不遠處有一個清澈的水汪,這是一條不大的河積存水汪。
這個水汪不大,卻很深。記得小時候她和牛傑常到這裡摸,她不敢下水,總是牛傑脫光了「撲通」跳下汪,紮著猛子一會兒就摸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來,於是岸上便響起秋心銀鈴般的笑聲。這裡的魚兒特別好吃,而且骨刺都是軟的,不扎人,於是,這條河就出了名。後來,這段河被劉連成用水泥、石頭壘上了攔水壩。水深了,魚兒也多了,他也就用這河裡的魚送禮當上了書記。記得過去牛傑最喜歡來這裡洗澡了,如今,不知他還來洗不?秋心看著平靜了的水面,覺得牛傑洗過澡的水應該是最適合自己去的地方。她想,等會兒自己給這水面激起一層漣漪,就永遠地居住此處了,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歸宿。她想,常住這裡,自己的骨頭會不會也變軟?自己本來就是個軟骨頭人,從小到大,逆來順受,受人欺負就哭鼻子,也不知道反擊人家。如果不是那樣,牛傑也用不著那樣呵護著她。
秋心不由自主地低聲念叨著:「牛傑呀牛傑,我是你的人啊!你怎麼不來看看我?小旅館裡的事你忘了?你為什麼這麼健忘啊?我如今……唉,不說了,不說了,看來我是見不上你了,那就讓我走吧,就讓我喝飽你的洗澡水,這裡面有你的體味,有你的體溫,有你的汗味,我能和這水溶為一體,死了也滿足了。」秋心說著說著又哭了,月光中她看見有條魚兒浮上水面,緊接著,她的腹中也似魚兒游了一下。她一下子捧住小腹,對呀,這裡面有牛傑的骨血,她的頭「嗡」的一下暈了,暈的天旋地轉,身子似片枯葉從河岸上飄下來。不!不要。她聽到了自己的身體敲擊水面的聲音,水好涼,她不由自主的大口吞嚥著河水。她的手腳亂抓,但她不會游泳,越抓越往下沉。
「咚!」有一個擊水聲音,很快她就被人抓住了。她的心一喜,肚裡的魚兒又游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輕,輕的被人一提就提上了水面。牛傑,是牛傑嗎?秋心喘息著睜開眼,她又看到了一張慈父般的臉,這臉是濕的,水正一滴一滴的從他臉上滴到自己的臉上。他托著她,看著她,「你就那麼想死?」他的聲音是那麼蒼老,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你非讓我丟人現眼不行嗎?」他的聲音裡有憤怒。「你就不能為我活著?」他的聲音也有哀求。秋心張了張嘴,但什麼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