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慟哭的沙海 第十七章 儀式 文 / 沙欏
天邊出現了一縷薄暮似的橘色光亮。有如爛泥一樣的陰影紛紛干結碎裂,驚懼地敗退。然後,一輪通紅的太陽躍出了地平線,整座城市籠罩在矚目的晨光裡,黃沙堆砌的破敗城市也似乎在這短短的瞬間擁有了生命。
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最炙熱的白晝即將到來。
李歐躲在房頂的陰影裡,坐在地上靠著牆壁喘息。「就在這裡等著?」
「就在這裡。」沙漠武士待在他的身邊,不時探頭出去查看。他轉過頭,眉頭緊鎖,不安溢於言表。「你確定自己沒有問題嗎?」
「放心,不會礙手礙腳,更加不會拖你後腿。」李歐硬邦邦地說。他弄不明白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對他抱以不信任,又施加同情。他又死不了,也還不是廢物。一隻手照樣能辦到很多事。「倒是你,」他冷聲嘲諷,「諸神真給了你喻示?」
沙漠武士冰冷的視線注視著他,「我不會懷疑。」
「我以為那不過是幻聽。」
勃然而生的怒意使得對方握住了斧柄。他不懼地與之對視,無視了寒光閃閃的斧刃。但是片刻之後,沙漠武士首先垂下了雙肩。「白魔鬼,他們說你們毫無信仰。」他冷聲說,「我以為那是誇大其詞,但是現在,我相信了。」
「我們本就是你們眼中的無信者,我從沒否認過。」
沙漠武士輕聲說,「你們不過是一群可憐蟲。」他的眼神令李歐受傷,又是這種憐憫的模樣。他真是受夠了!「雖然不知道諸神為何挑上你。但是,你若是不想,你大可以滾蛋,何必一副尋死的模樣。」
偽裝被拆穿時的感覺總是如此難受。李歐徹底地沉默了下去。左手的疼痛如此劇烈,侵蝕了他的身體與靈魂,吞沒了他的力氣與意志。他陷入噩夢裡的那灘爛泥裡,絕望地被吞噬。腳背,小腿,腰部,胸膛,脖子……他奮力掙扎卻沉淪得更快,盡力呼救卻得不到回應。爛泥蔓延到他的嘴巴,鼻子,他開始窒息,視線開始模糊,周圍沒有任何一人……
「你最好回去,否則你會死在這裡。」沙漠武士平靜地說。
回去?回去繼續忍受詰問與憐憫?心裡那點可笑又可悲的自尊絕不允許他這麼做。「除非我死了。」他告訴對方,「我等著證實你口中的神跡。」
管好你的嘴巴!他只想扇自己的耳光。然而為時已晚,話無法收回。沙漠武士眼中的怒氣再度浮現,他冷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伴隨時間的推移,太陽越升越高,不遠處的女人銅像渾身冒出耀眼金光。如果說這就是神跡,那他可以搞出無數個這樣的神跡。成百上千的居民身穿盛裝從屋裡走了出來,匯聚到塵土漫天的大街上,擠滿人群的大街彷彿一條五顏六色的長龍。無論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頂著烈日,一路高聲呼喊「萬歲」與「母親」的字眼朝著銅像前進。但是人實在太多了。李歐從未想到一座沙漠裡的破落城市也能容下如此多的老鼠。他們接踵摩肩,炎炎烈日之下接連開始有人因為擁擠和推搡栽倒在地,引起一陣騷亂。
很快,女人像所在的廣場就已經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他們山呼海嘯地頂禮膜拜,奉上貢品。空氣裡開始瀰漫花香,酒香,還有……濃濃的血腥味道。李歐知道,那些傢伙就像拉瓦?喬雷一樣,獻上了不知是畜生還是人類的血液。
幾聲禮炮炸響,長號長鳴。
「來了。」沙漠武士小聲地說,「他們來了。」
牧師和虔誠信徒簇擁著主教朝女人像走去。他們穿著神聖的潔白長袍,在行至神座時,一路三跪九拜,盡顯虔誠,四周陡然安靜下來,信徒們跟隨他的動作,一同跪下,額頭碰地。上百名金彎刀全副武裝地守衛著祭台神座。他們像是塗抹了金色的油膏,渾身閃閃發光。
一切例行公事完成之後,主教開始布道。李歐沒有半分聽對方胡言亂語的興致。他把一個柔軟的毛皮卷在地上鋪開,僅餘下的幾瓶藥劑放在裡面。他的手指在冰涼的藥瓶上劃過,最後拿起了其中一瓶。他想了想,仰頭一口灌下,把瓶子扔在了一旁。
脈搏劇烈地跳動,寒意立即湧了上來,臨近正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身體的冰冷。於是他的身體無法抑制地瑟瑟發抖,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你怎麼了?」沙漠武士問。
李歐抬起頭,沙漠武士被嚇了一跳。
「藥劑的副作用。」艱難的時間已經過去。疼痛煙消雲散。力氣重歸於他。李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站起來活動身體。關節發出嘎嘎的響聲。
「但你這個樣子……」
「更像魔鬼了?」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他知道現在自己看起來就是怪物。藥劑裡的毛櫸、蝙蝠牙,還有死者塵埃讓他的面部消瘦,長出鱗片,額頭有略微的凸起似乎正要掙脫牢籠,破繭而出。「總比死掉好,不是嗎?」他的笑容只能用可怖來形容。
沙漠武士面露驚懼,喉嚨咕噥的聲音異常刺耳。
他也會害怕?早知如此,李歐想,他就該早點變成這樣了。然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決心將毒素的累積所引發的副作用扔到一旁,那不是現在應該擔心的問題。至少,他現在不再是一個孱弱的病人了。他收起其他的藥劑,貼身放好。他有預感,接下來都還用得著。
那個被女魔法師的隨從叫做門羅?塞爾特的主教慷慨激昂,不知疲倦。一番蠱惑的言詞直到說到太陽升至頭頂才停歇了片刻。然而每一個人都彷彿不知疲倦,不知口渴和飢餓,臉上全是狂熱的信仰和熱切的期盼。這樣的情景李歐感覺不到絲毫的熱血沸騰,只會感到陣陣心悸,渾身發寒。「一群毫無理智的瘋子。」他呢喃著。
忽然,廣場上傳來一陣歡呼。
李歐從陰影裡探出了腦袋,看見門羅主教高舉起雙手,無數的花瓣與紅色的血液由牧師拋灑上高台。「新的時代即將來臨,」門羅主教大聲叫道,「歡呼吧,偉大沙漠之母的孩子們,我們將親眼見證女神下凡的奇跡時刻!」他倒要看看對方怎麼收場。
然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鮮血,那些飄灑在空中的粉末,彷彿收到吸引般全部被吸附在那個女人的銅像上。
「你聽見什麼了嗎?」
沙漠武士搖了搖頭,「四周太吵。除了歡呼,我什麼都沒有聽見。」他奇怪地看著李歐,「你發現了什麼嗎?還是你的幻聽。」
我倒希望會是幻聽。但是夾雜在歡呼聲中的那些抑揚頓挫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魔力在廣場上空匯聚,漸漸形成一個龐大的漩渦,有如一個牢籠,將所有蒙在鼓裡熱切歡呼的愚昧信眾統統關在裡面。頭頂的烈日愈發熾烈,李歐卻感到陰風陣陣。風起了,先是涼爽的微風,然後風聲漸厲,到最後已然是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你看見了嗎?」李歐在陰風的呼嘯中大聲對沙漠武士吼道,「那座神像。」
沙漠武士面色凝重。
銅像一片血色,眼睛裡流淌出血液般的眼淚。「偉大的沙漠之母在為我們的哭泣。」狂風吹掉了門羅主教頭頂金燦燦的冠冕,他在搖搖晃晃裡依舊振臂高呼。「她在看著我們!祈禱吧,讓她聽見我們的心聲,她必將帶來回應,施展神跡。」
女人的神像上血流成河,彷彿分娩的婦女。一張青銅的臉上某些東西開始剝落,李歐只覺得那座少女變成了老婦人——正如羅茜說的,滿身骷髏,生滿蛆蟲的老巫婆。
魔力肆虐中,晴朗烏雲的天際忽然一朵烏雲飄了過來。遮住了同樣染成通紅的正午烈陽,光線立即黯淡下去,霎時間竟然彷彿黑夜,伸手不見五指。「看呀!」主教在祭台上高喊,「神跡!這就是偉大的沙漠之母的神跡!龐貝德卡爾下雨了!」
「不,這不可能。」沙漠武士使勁搖了搖頭,「就連諸神都未做到這一點。」他難以置信地說,雙目無神,臉上茫然,堅固的信仰開始出現裂痕。
因為他們根本就不願意去做。「這是法術,是魔法,不是什麼神跡。」李歐告訴他。他聽見了魔力的呼嘯,帶著邪意,就躲藏在烏雲後面。不安的感覺籠罩了他。他摸了摸腰間的劍柄,手指活動間魔力運轉如常——他能信任的就只有它們了。
烏雲變成了顯而易見的漩渦,雷鳴在沙海上空炸響。然後串串水珠紛紛灑落。廣場上歡呼雀躍。然而這不是神的恩賜,而是惡魔的誘餌。
一滴雨水濺落在李歐的面上。「這不是雨水。」他的面色大變,「別被雨淋濕了,躲起來。」他拉扯著沙漠武士離開房頂,強行撞開空空如也的房間。
沙漠武士甩開他的手,「怎麼回事?」他惱怒地問。
「你自己看。」
從三層樓的高度看去依然能大致見到廣場的景象。
每一個人都仰面朝天,在一生難見的雨水裡伸出舌頭舔舐每一滴落在臉上,掌心,手臂上的水珠。他們哈哈大笑,彷彿是派對的狂歡。然而隨著雨勢漸大,所有的人都像是發了瘋。他們打了起來,彼此爭鬥,互相撕咬。孩子和父母打了起來,青年人和老人一起摔到地上,男人彷彿野獸啃咬女人的脖子。尖叫與低吼,哭泣與咒罵混作一團。
沙漠武士滿臉驚慌。「他們……他們……這是……」
鮮血匯聚到地面,匯成河流。
「這是邪惡的巫術。」李歐說,「某種蠱惑,某種儀式。」
「可是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們得阻止它!」沙漠武士說,「否則城裡的百姓……」
李歐看著站在高台上躲在傘下的主教,「我現在只想懦弱地離開,還呆在這裡逞英雄就是尋死。」他冷笑著說,毫不掩飾自己的自私。反正你們都認清了這樣的我。「讓你的諸神見鬼去吧。我不是他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