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萬曆五年 第五十一章:千古誰堪伯仲間 文 / 小二上酒嘍
第五十一章:千古誰堪伯仲間
前線大捷的消息傳到京城,萬曆知道後欣喜不已,他原本還有些擔心三邊的衛所兵戰鬥力不強,而且就算加上神機營,兵力也不足十萬,可能不會打的很輕鬆。沒有想到,大軍只是以三邊兵為主力,竟然輕易攻入慶陽,並在驛馬關大破叛賊,收復慶陽全鏡。
這次葉夢熊、李如松、麻貴等人皆立下大功,按例自當封賞,畢竟是萬曆朝的第一次大型戰事,萬曆有心要重賞一番,以便弘揚武功,讓天下百姓、讓文武大臣、讓寧夏的叛軍、更讓各地觀望的藩王知道,大明的軍隊是敢打的,而且是能打的!
接到前線捷報的這天下午,萬曆接到了一封特殊的表章,這是遠在湖廣老家的張居正給萬曆的回信。萬曆在年關前,為了體現師生、君臣的思念之情,給張居正寫了封信,古代通信全靠驛站,雖然是皇帝的信,卻並沒有受到「八百里加急」等待遇,信件一去一回,竟然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皇帝寫給臣子的可以叫信,但臣子寫回給皇帝的卻不能叫回信,而要叫做表章,俗稱「上表」。萬曆拆開張居正的表章,奏章上,張居正先在前面先說了些叩謝皇恩之類的話,然後寫道:
「臣自去年十月回籍守制以來,每日寡衣素食,不覺已有三月,如今初哭、虞禮已過,臣心稍安,午時接到家丁傳信,竟是陛下親筆。臣何敢勞皇上掛念,誠惶誠恐之餘,寫下此表,一來叩恩於陛下,遵君臣之儀,二來臣心有幾事,一併告知陛下。
臣雖在荊州,仍時時掛念新政諸事,南方土地依舊隱蔽甚多,江浙商稅亦不足數,適逢年關,又不知官員考成年績如何?山東青州官員強扣火耗銀兩一事,臣查到一半,當日倉促離京,未曾交接他人,還望皇上知悉。
前日洪御使路過荊州,前來拜訪微臣,相問起朝中之事,皆言無朝事,唯有寧夏平叛兵事。臣疑之,往日言官奏章甚多,為何突然減少,恐是其蓄勢待發,將伺機而動,其所欲言之事,必與土地、商稅有關,屆時望皇上加以明察。
寧夏藩王之亂,微臣愚見,其乃烏合之眾,將帥不齊心,只要稍加離間,假以時日,不難破賊。臣所擔憂之事,不在長城以內,而在長城之外,寧夏一隅之地,如無勾結蒙古,斷然不敢反抗朝廷。所以微臣以為,平叛事小,防蒙事大。」
接著,張居正又交代萬曆,務必不要忘記勤學,要堅持修身律己,勤儉愛民,朝中之事,可放手給申時行、呂調陽等人,最後張居正寫道:
「寥寥百十言,不足以慰臣子赤心,皇上當日所賜字帖,臣每每翻看,無不感激涕零,自古聖眷之重,未有及過微臣者,居正生逢其時,三生之幸矣……
臣念及三年之期,恨不能一覺醒來,三年已過,盡早跪伏於丹陛之下,獻微臣綿薄之力……紙張已盡,收筆之際,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萬曆細細讀完,感慨不已。歷史上的張居正奪情成功,並沒有回鄉守制三年,自己出於大局考慮,不予奪情,這對嗜政如命的張居正來說,多少是一種折磨。
他在表中,依然念念不忘土地、賦稅等新政要事,雖遠在荊州,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寧夏叛亂的真正威脅,並提出破賊之計,與萬曆心中所想不謀而合。
萬曆看到表末結尾一句「臨表涕零,不知所言」,分明是借用了《出師表》裡的最後一句,想起三國時諸葛亮躬耕於荊州南陽,如今張居正亦在荊州,兩人又都是宰相,諸葛亮之於劉禪,張居正之於萬曆,兩人都是盡心輔佐年幼君主,雖在千里之外,亦運籌帷幄,歷史是何等的相似。
諸葛亮死後,劉禪謚他的相父為忠武侯,並在勉縣興建武侯祠,諸葛亮之名,流芳千古。但是,歷史上的張居正死後,被判抄家,一家三十餘口,被活活餓死一半,長子敬修上吊、次子懋修投井,除八十老母獨守空宅外,其餘家人悉數充軍「煙瘴之地」……下場之慘烈,萬曆每每想起,都痛惜不已,心道以劉禪之愚昧無能,諸葛亮都能善終,難道歷史上的張居正,是毀於皇帝的聰明有為?
張居正故意借用了出師表裡的句子,又提到了那日萬曆所賜的字帖,說「每每翻看」,無非是在暗示萬曆,有朝一日,大臣們「伺機而動」之時,莫要忘記了三年之期,君臣之誼……萬曆心中苦笑,伴君如伴虎,自己只要一個暗示,頃刻間就能令他家破人亡,張居正惶恐不安之心,也是情有可原。
萬曆合上表章,卻突然想起一事,現在已經是萬曆六年二月,如果遵照歷史,四年後,張居正就將死去,歷史上的明朝在廢除新政之後的七十年間,發生了頻繁的自然災害,這些頻繁發生的自然災害來源於1580年開始的地球「小冰河期」。這就是為什麼,在有了張居正十年積累的基礎,又經過了萬曆皇帝三十餘年的維持,沒有重大民變發生的萬曆朝留給下一個皇帝的,仍然是一窮二白的國家。
七十年後,滿清入主中原,小冰河期正好結束,全國土地又重新煥發生機,迎來了康乾盛世,後人大多以為是明朝**,清朝勤政,殊不知還有天災的原因在內。
想到這裡,萬曆感覺到了深深的歷史使命感,二三年後,小冰河期就會到來,四年後,張居正就會辭世,面對全國各地陸續出現的自然災害,自己應該怎麼做?會不會重蹈歷史的覆轍?
萬曆正歎氣時,卻突然聞到一股香味,抬頭一看,見王皇后不知什麼時候進了殿,正躡著腳走上前來,看到自己被萬曆發現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到書桌前,將手中的熱湯輕放在桌上,行了禮說道:「臣妾見過皇上。」
「皇后,你怎麼來了,怎麼沒見他們傳告?」
「是我叫他們不要作聲的,皇上批閱奏章,一定很累了,本來臣妾不想打擾皇上,只是擔心皇上龍體,所以煲了湯來……」
萬曆笑道:「皇后有心了。」萬曆看王皇后煲的,是一小碗蜂蜜柏子仁湯,清香怡人,他也正好有些渴了,端起來連喝了二口,覺得入口甘甜,不由讚道:「還是皇后的手藝好,若是換作尚膳監那些人,只怕沒有這等韻味。」
王皇后嫣然一笑,接著又像想到了什麼,問道:「皇上,剛才為何歎氣,可是因為國事操勞?」
萬曆微微點頭,有心要跟王皇后討論一下,又覺不妥,他知道歷來後宮不得參與政事,只得說道:「也沒什麼,只是張先生不在朝中,大小事都要朕批解,有些累而已。」
「皇上,既然勞累,就更不能忘了時辰,臣妾這湯,管不得飽,應當按時傳膳才是。」
萬曆一聽,看了殿外的天色,見已到酉時,他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傳了殿外太監進來,下令傳膳。
王皇后入宮已有三月,三月以來她對萬曆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以前擔任這個角色的是李太后,如今大婚已過,王皇后接替了這個職責,比之李太后,她的細心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位太后曾提過要大選嬪妃宮女入宮,但都被萬曆婉拒了,事實上,大選民女入宮,歷來是勞民傷財之舉,有這麼一個體貼入微的皇后,目前萬曆再無他求。
望著眼前這位與他朝夕相處三月的佳人,萬曆心頭一暖,端起那蜂蜜柏子仁湯喝乾,放下碗來,想到剛才王皇后所說的「湯不管飽」,心想自己在宮中自然衣食無憂,但不知宮外的百姓,他們在往後的日子裡,是不是能吃上飽飯,還是……連不能管飽的菜湯都喝不上呢……想到這裡,未來即將發生的連年天災,又浮上心頭……
萬曆看著王皇后,突然問道:「皇后,你來自民間,可曾遇過天災?」
王皇后疑道:「臣妾在京城之中,並未遇上什麼天災……」萬曆心頭恍然,他知道王皇后畢竟是出身小京官之家,沒有田畝,在京城之中,何來天災,不料王皇后又接著說道:「但臣妾小時候在余姚家中,遇過水災。」
浙江處於長江中下游,遇上水災並不是什麼怪事,但萬曆知道在古代,農業體系脆弱,一點小小的災變,可能就是百姓的大難,他問道:「那水災具體如何?你說給朕聽聽。」
「皇上,余姚是水稻之鄉,當時正值初夏,百姓田中秧苗長不過尺餘,大水一來,盡數淹沒,水積十餘日不去,秧苗大多萎死。百姓沒了糧食,自然便遭了災,因此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
萬曆驚道:「不過一水災而已,換了季節,仍然可以再種其他作物,怎麼會這麼嚴重,百姓還要離鄉去做難民?」
「皇上……百姓的糧食,全靠這田中水稻收成,每年收割完糧食,先要上繳一部分給官府,剩下來的,只能堪堪果腹,根本就沒有餘糧存下來,年年如此……依臣妾看,並非是大水恐怖,實在是糧食來之不易啊。」
王皇后說完,驚訝地看到萬曆皺著眉頭沉思,她說道:「皇上,是不是臣妾說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