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萬曆五年 第六十一章:張四維的心思 文 / 小二上酒嘍
第六十一章:張四維的心思
元年恩科的會試試題是萬曆親擬的,他又怎麼會不記得,當年林得靖的考場文章,表達了他對「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的獨到見解,文章中寫道,讀了多年書的仕人,如果他知道當今朝廷君明臣賢,政令暢通,又能廣招賢士、開言納諫,這樣的話沒有人不想出來當官。林得靖的觀點正好符合萬曆出這個試題的真正意思,加上他的文章文理非凡,殿試上又能出口成章、才華過人,萬曆甚為欣賞,點他為狀元。
林得靖儘管是狀元之才,但他剛出翰林院出來,現在只是一個戶部郎中,敢在皇上面前高談闊論,更把彈劾張居正一事,提高到了全國士人是否歸心朝廷的高度,眾人都感到很意外,張四維等人有心要反駁幾句,但一時之間卻是找不出有紕漏的地方。
萬曆聽了這番話,心中大為贊同,自己開恩科,選擇《論語》中的那句話做試題,不就是為了招賢納士嗎?像徐渭、像魏學曾,當初不正是因為對朝廷寒了心,才毅然棄官的嗎;又如潘季馴、趙士楨,一代天才,歷史上卻是一個被罷官,一個默默無聞,不正是由於朝廷**以至用人不明嗎?在天下士人的心目中,現在的張居正已經是一個賢臣,他沒有像歷史上一樣擅權自專、排除異己,也沒有不顧祖制強行奪情,他早已不再是一個權臣的形象了,朝廷枉殺一個賢臣,不只是失去一位大臣這麼簡單,失去的,將是天下正直士人的心。
想到這兒,萬曆心情激動,親自上前扶起林得靖,說道:「愛卿說的不錯,張先生一人事小,朝廷名聲事大。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妄下結論,朕一定要徹底查清,再定行止!沒有結果之前,張先生一事以後勿須再言,諸位愛卿全部退下!」
戶部侍郎李幼孜等人知道皇上這麼說,張大學士暫時就沒有危險,忙帶頭說道:「是,皇上,微臣告退。」
王崇古看到張四維有些發怔,連忙在背後扯了扯他的衣角,張四維醒覺了過來,也說了聲「微臣告退」,與眾臣一起徐徐退去。
王錫爵從乾清宮退出來,因為是秘密召見,他繞道崇樓,從西華門出宮,所以並沒碰到李幼孜等一干求情大臣。回禮部的路上,王錫爵將剛才皇上說過的話仔仔細細地在腦中過了幾遍,卻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正思慮間,已經到了禮部門口,一個禮部主事迎了出來,朝他說道:「王大人,肖大人一早前來拜訪,已經在堂中等候多時了。」
肖大人?莫非是那個皇上親信的錦衣衛指揮使?出於某種特殊原因,錦衣衛一向是不會輕易拜訪朝廷官員的,王錫爵是個聰明人,肖大路來的目的,他已經猜到了幾分。
王錫爵進了大堂,見堂中左首坐著的,正是錦衣衛指揮使肖大路,忙伸手作了個揖,說道:「原來是肖大人,實在過意不去,讓你久等了。」
肖大路起身還禮,笑道:「大家都是為皇上效力,王侍郎又何必客氣。」
王錫爵喚了茶水,招待了肖大路入座,剛才他聽肖大路說「都是為皇上效力」,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對方果然是皇上派來的,於是說道:「我知道肖大人這次來,一定不是來拜訪我這麼簡單,不如大家開門見山,直接談正事,肖大人以為如何?」
「呵呵,王侍郎果然是個爽快人,」肖大路說著,見堂中四下無人,他從懷中取出一疊卷宗,交給王錫爵,接道:「這是下官衙門的一些案卷,王大人請過目。」
王錫爵仔細看那些案卷,越看越覺得驚異,臉色也為之一變,好不容易看完,他望向肖大路,開口說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肖大路卻並不回答,只是微笑不語。王錫爵見狀,心中已如明鏡一般了,說道:「這些事情事關重大,既然讓我知道了,又怎麼會坐視不管,肖大人儘管放心吧。」
「既如此,在下告辭了。」肖大路不再多言,跟王錫爵告了別,離開禮部。
午門前。
工部尚書朱衡、右都御使王世貞、通政使楊巍等七八名官員候在午門前,不住地朝宮中張望,神色焦急,不一會兒,王希烈、李幼孜等人從裡面走出來,看到他們在門口,經過碰面的時候,眾人反應各不相同,王世貞、朱衡、王希烈等一干老臣自然早已熟識,都是互相微微頜首致意,但林得靖等人卻是面無表情,雙方互看了一會,也沒人說話,氣氛很是尷尬。
王希烈等一干大臣走後,張四維、王崇古等人終於出現在午門口,王世貞忙迎了上去,問道:「子維,情況怎麼樣了,皇上怎麼說?」
「本來皇上是要下令清查張居正的,只是……只是臨時有了變化,被那個林得靖壞了事……」
王世貞沒聽明白,又問具體是怎麼回事,張四維一五一十地說了事情原委,王世貞還未說話,一旁的楊巍就發火了:「那姓林的敢這般污蔑王大人,皇上面前也這般沒有禮法,真是豈有此理,這樣的人也能被點為狀元,我看……」
朱衡在一旁聽著覺得不對勁,忙制止楊巍:「楊大人!這裡說話不方便,請諸位到寒舍一敘。」
朱衡在他們一黨裡,地位雖不如任吏部尚書的張四維,但資歷聲望卻是最高,眾人點了點頭,一起去往朱府。
張四維走到最後面,眉頭緊蹙,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前頭王崇古見狀,折回來問道:「四維,怎麼了?可有什麼心事?」
「舅舅,」張四維拱手道:「四維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有些地方很不合理,似乎在背後,另有一些人與我們作對……舅舅,恐怕這次大事不妙啊。」
王崇古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外甥,疑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不過一個小官橫加阻撓而已,我們這次的計劃天衣無縫,皇上要查明真相,至少要一兩月後,如今都察院王御使結案在即,何懼之有?」
「小官?」張四維苦笑著搖了搖頭,腦海裡又浮現起皇上剛才在宮中看自己時那凌厲的眼神,他心中一凜,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喃喃自語道:「莫非那林得靖說那些話……是皇上指使的不成?」
「四維,你說皇上什麼?」
「哦,沒什麼……舅舅,這一路上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妥,我怕我們的敵人不止是張黨……我看我們以後行事,要小心為上。」
王崇古微斥道:「你今天是怎麼了,平日裡你的果敢勁兒上哪去了?以前那張居正當朝,你我只好忍氣吞聲,如今他不在朝中了,以你的權勢,難道我們還扳不倒他?」
王崇古語氣緩和了些,又接道:「現在不過是一黃口小吏胡鬧而已,待我們與朱尚書他們商議一番,不難得出對策,到時大事可成,你又有什麼好顧慮的,快隨我來。」
「舅舅請先行一步,容四維一個人靜靜心。」張四維說道。王崇古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快走幾步,趕上了朱衡等人。
張四維獨自一人在後面,看著自己的舅舅和朱衡、王世貞等人在一起侃侃而談、狀甚親密,他心中突然又有了一種奇怪的念頭:自己這一次這麼做,是否是對了?
張四維出身山西鹽商世家,他的父親、叔父都是當地有名的富商,他的母親王氏則是王崇古的姐姐,王家是中原巨商,兩家結為親家之後,壟斷了直隸、河南、湖北、山西、陝西的鹽業,一下子成為了北方最顯赫的家族。但好景不長,張居正掌權後,推行新政,不止鹽稅,其他工商稅收都必須上繳,而且不論價格,一律按量收取,壟斷得越多,稅也就越多,從此,張王兩家的財路被斷,家勢漸衰。
每當想起父親寄給自己的那些封抱怨信,每當想起張居正當著自己的面,驅逐了自己的恩師高拱,張四維的心中就下定決心:有朝一日,只要有了機會,自己一定要讓張居正下台……但是,現在事到臨頭,這已經下了無數次的決心卻突然迷糊了起來,那個曾揪著自己衣領的後輩說過的話,不知怎麼的,卻浮上了他的腦海:
天下書生,數以十萬計,他們從小寒窗苦讀,為的是什麼,也許有的人只是為了做官,有的人只是為了榮華富貴,但微臣相信,真正的士人,他們是為了實現自己心中的抱負。是為了這大明朝,是為了這天下百姓……
是啊,自己讀了多年聖賢書,難道真的是為了做官,是為了替自己和家人謀取榮華富貴?如果只是出於利益、只是出於私怨,自己現在這麼做,跟張居正當年驅逐恩師有何區別!
想到這裡,張四維突然覺得前方的朱衡等人是那麼的不可靠:朱衡在安微家裡有良田千傾,又曾長年任江南地區布政使,與江南富商多有勾結,其他人如王世貞等也大致一樣。這些因為金錢利益而在一起的人,真的能成的了大事麼?
皇上對張居正案的一拖再拖,以及剛才在乾清宮前,皇上看著自己時那奇怪的眼神,再加上那個林得靖毫無徵兆地冒出來……張四維的直覺告訴他,這些事情絕不簡單,看來,有必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