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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徐化芳:脖 子 文 / 茅盾文學獎

    周川是個湖貓子,祖祖輩輩都在微山湖上打漁為生。18歲那年,一場春雨過後,發情的鯉魚從大湖深處湧向淺水草地,咬籽產卵。這是微山湖漁人改變貧窮命運的最佳時刻。周川興奮地使出渾身力氣,驅動六尺小船,飛起雪亮漁叉,把一條條肥碩的鯉魚撅進船艙。那一天,他滿載而歸,興奮之中,也把一塊妖魔附體像烏魚一樣游動的棺材板誤作大烏魚帶回家來。這件事最終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周川的父親是這一帶有名的老漁人,知道這種妖魔的厲害,他一再囑咐兒子要小心行事。但周川年輕而富有膽氣,不信這個邪!他沒有按照父親的囑咐去做,把那個帶著邪氣的東西送回湖裡,而是一把火把它燒了。一團黑色的煙霧,朝著水天相連的湖面飄去。他父親對天祈禱,千萬別讓災難降臨到兒子身上。

    但災難還是不期而至。那天周川剛剛下水,一條三五斤重的烏魚就兇猛地衝過來,一口咬住了他腿襠裡那個微山湖漁人叫做嘎子的東西。人人都說周川的嘎子被烏魚咬掉了,這可急壞了他的未婚妻蓮花。她是這一帶有名的美人,帶著微山湖的土氣和野氣。周川非常稀罕她,她也喜歡天性剛強、為人粗獷、像野馬駒子一樣的周川。如果周川真的像村民們說的那樣殘廢了,她怎麼辦呢?情急之中,她逼周川驗明證身。二人竟不顧羞恥,在船艙裡成就了好事,並指天發誓,要一生相守,白頭到老。

    但是,真正的災難還在後面。在微山湖,祖傳下來最省力的逮魚辦法,是用竹箔結成密密麻麻的圍牆,把魚兒誘進「箔堂子」,每天早晨都能收穫滿滿一船的魚。但卻辛苦了看箔的人,十天半月回不了家。一天,生產隊長借口周川帶來了邪穢,沒人敢下湖看箔了,用激將法讓周川到湖上看箔去。由夏到秋,由秋到冬,眼看周川就苦熬到頭了,生產隊決定三天後拔箔。就在這天夜裡,微山湖刮起一場千年少有的大風,一夜之間,微山湖已經凍成了一座冰湖。當周川被鄉親們從薄冰之下救出來時,只有兩個鼻孔還散發出微微熱氣。

    周川被救回來時,整個身子都凍成了黑色,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像一條被漁人捕獲的大烏魚。蓮花抱著周川,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丈夫冰冷的身子,三天後,周川甦醒過來,並一天天好轉。在冬去春來的日子裡,周川的身子不僅有了知覺,而且能在蓮花的攙扶下站起來了。而刀割鋸扯般的疼痛也隨之到來,要徹底解除他的病痛,必須打通全身的經絡,讓被冰凌和寒氣凝固了的氣血重新流動起來。按照微山湖先人們留下的秘方,要徹底排除身體中的寒氣,病人必須蹲在烙完煎餅的鏊子窩裡蒸滿七次。經過七次蒸烤,周川猶如經歷了一次煉獄,真正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新人,但也留下了一個不能彎曲的怪脖子。

    1978年的春天,中國的歷史出現了轉機,周川的命運也出現了轉機。先是村裡的下放幹部楊家巖恢復工作,當了豐湖縣的縣委書記。為了擺脫貧困,縣裡要建一座煤礦,楊書記委任周川當了副礦長,負責礦裡的工作。楊書記很喜歡這個樸實憨厚、一條道走到黑的湖貓子,他當即向周川傳授了三條當幹部的訣竅:第一條,要一心一意想著為老百姓謀福利。第二條,不許見錢眼開有當官發財的念頭。第三條,花花世界裡不許熱女人。

    周川聽了楊書記的話,心想,當好一個幹部不是太容易了嗎?前兩條做起來尤其不難啊,至於第三條,他天真地以為,只要礦上全是男人,沒有女人,就出不了問題。所以,建礦之初,礦上青一色都是青瓜蛋子,沒有成親的年輕人。只有周川的媳婦蓮花偶爾到礦上來給他送送換洗的衣服。結果,問題就出在這件事上。礦工們認為,礦長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自己有老婆,卻不給礦工娶媳婦。於是,長期壓抑、忍無可忍的百餘個礦工,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手攥嘎子,**躺在了堤壩上。這些光棍漢子就是要告訴礦長,任何人的生活中都不能沒有女人。周川也不是個孬種,他因勢利導,告訴這些礦工,要想娶媳婦過好日子,就要先把煤礦建起來,把煤挖出來。有了煤,有了錢,不愁沒有媳婦。

    周川和礦工們日夜奮戰在井下。他們憑著自己的一雙手和有限的貸款,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把煤礦的大巷建成了,很快,斜井也暢通了,黑油油的原煤源源不斷地運出了礦區,換來了他們急需的資金。這些光棍不止一次在背後咬牙切齒地罵周川,罵他是催命鬼、閻王爺,罵怪脖子不是個東西。但他們也很佩服周川這個二桿子幹部,佩服他的幹勁和不要命的精神,在缺乏資金、設備的情況下,他和工人一樣,冬天穿一件破棉衣,春夏秋三季乾脆脫個精光,在井下放炮拉煤筐。在採掘一線,禿子劉二、麻臉張太、羅子、王貴等一班的光棍漢,雖說野性十足,卻也都是有血性有骨氣的漢子,他們完全被周川征服了。

    河莊煤礦的事跡傳到縣裡、市裡、省裡,把這些地方的官員都驚呆了,他們不相信一個二桿子帶著一群烏合之眾,能把這個煤礦建起來,還能提前出煤。省局的幾個大人物悄悄來到了礦區,想抓一個浮誇虛報的典型。但是,他們在斜井井口碰上的,是光著腚抱著衣裳剛從井下鑽出來的周川。周川兩手空空,沒有準備材料,但直井進度、斜井進度、巷道掘進進度和拉煤筐一天能出多少煤,都在他心裡裝著呢。聽了他的匯報,省局那位生產處長淚珠子啪嗒啪嗒從臉上滾落下來,總工程師緊緊抱住渾身煤泥的周川,連聲說:了不起啊,了不起啊!河莊煤礦的這伙光棍漢,一步登天了。隨著周川事跡在全省宣揚,省局領導為他們配齊了井下採掘的設備,這伙光棍漢也像統配煤礦的工人一樣拿上了工資,穿上了工作服。

    喜事一件接著一件。光棍漢中的羅子結婚了,娶的是後媽帶過來的閨女蘭蘭。新婚之後,他把蘭蘭帶到礦上。羅子做夢也沒想到,蘭蘭的到來幾乎引發了一場罪惡。事情就發生在禿子劉二和麻臉張太身上。他們被蘭蘭的美貌所吸引,也是青春**壓抑太久的緣故,那天,他們請了羅子兄弟一起喝酒,很快就把他灌醉了,乘著酒勁兒,他們竟然要強姦蘭蘭。危急時刻周川破門而入,制止了他們的犯惡行為。這件事使周川意識到,作為一個礦長,不能只想著出煤,眼下,也該騰出工夫來,為這些光棍漢成家立業娶媳婦了。

    周川召開了全礦所有光棍參加的娶妻動員大會。在二百多人的會場上,周川扯著粗大的嗓門問他們:誰想娶媳婦,把手舉起來。這些平日裡大呼小叫的礦工,這會倒都臊的光笑不說話。但會場上只是沉默了一小會兒,二百多礦工齊刷刷地都舉起了手。周川當場宣佈了政策:誰先找到老婆,礦上不僅負責給女人安排工作,還立即解決住房。這個驚人的消息使得礦區周圍那些農村姑娘也動了心,都相約著跑到礦上來相男人。礦上很多光棍都相繼成了家,礦區女人多了,男人們也變得規矩多了,產煤量比周圍的統配煤礦高出三倍。

    長嘴巴王貴看著別人都相繼娶上了媳婦,心裡著急,他記住了周川那句話,放心大膽地追求女人。但他錯把「談」對像誤會為「彈」對象,幾乎惹出一場風波。他看中了一個叫二花的姑娘,乘著這天村裡放電影,王貴三擠兩擠來到二花身後,先在二花的手背上「彈」了一下,又在二花的臉蛋子上「彈」了一下,二花嚇得躲開了。而王貴緊追不捨,竟把嘎子頂在二花的腰部。這下不得了了,王貴被當作流氓讓二花的哥哥鐵柱抓住,眾怒難犯,不僅受了皮肉之苦,還要礦長前來認錯領人。周川來到二花家賠禮道歉,目的卻是想促成這門親事,像王貴這樣來自貧困山區的青年,娶個媳婦是太不容易了。在王貴家鄉的那個村子,三百多口人,十年裡只有兩個年輕人結婚。在周川的撮合下,二花嫁給了王貴,並到洗衣房當了工人,她的哥哥鐵柱也進礦當了采煤的礦工。

    但是,已經當了采煤隊隊長的劉二和張太,婚事一直得不到解決。周川覺得,如果不給他們找個女人配對子,讓他們打光棍過孤獨日子,是他這個礦長失職。但二人相貌實在醜陋,周川請很多親戚朋友幫忙,都沒有成功。這天,他又把這個任務佈置給妻子蓮花。蓮花想到了她的表妹蓮蕊。蓮蕊一直想到礦上工作,周川嫌她打扮妖艷,不會幹活,始終沒有答應。這一次,蓮花又提起蓮蕊的事,周川說,只要她答應嫁給劉二或張太,就可以到礦上工作。然而,劉二和張太來相親,蓮蕊都沒有同意。此事雖然不成,卻引出下面一段蕩氣迴腸的故事。

    蓮蕊的父親蓮亭,也就是蓮花的叔叔,答應幫劉二張太找媳婦,作為回報,礦上必須安排好蓮蕊的工作。無奈之下,蓮花替周川答應下來。不久,蓮亭果然從四川領回來兩個姑娘,一個菊子,一個紅秀。性格柔弱的菊子雖然心有不甘,最終還是嫁給了劉二,而紅秀雖然被迫和張太結了婚,但這個性格潑辣又有主見的川妹子,心裡邊愛的卻是周川,連醉酒之後做夢都夢見自己把自己給了周川。

    姚存勝曾經擔任豐湖縣工業局副局長,還兼著河莊煤礦礦長的職務。不過,他並不管礦上的事。後來做了工業局局長,河莊煤礦的事情更放手交給周川處理。但是,天有不側風雲,隨著老書記楊家巖陞官到了市裡,縣長李林仲當了縣委書記,姚存勝的好日子就算是到頭了。李林仲在縣里拉幫結派,他把姚存勝當作楊家巖的人。楊一走,姚存勝就被調離工業局,到河莊煤礦當了礦長。李林仲這樣安排,既排擠了姚存勝,又壓制了周川,可謂一箭雙鵰。姚存勝覺得,要改變自己今後的命運,只能先疏遠楊家巖,儘管他娶了楊家巖的侄女做老婆,而去討好李林仲,使自己成為李林仲的人。

    姚存勝帶著討好李林仲的想法來到河莊煤礦。他來到煤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動用煤礦的儲備資金,給書記李林仲和縣長劉永玉各買一輛奧迪轎車。河莊煤礦有三千萬儲備資金,是周川一點一點省下來,準備技術改造,實現採掘機械化用的。由於姚存勝到任,周川由原來主持工作的副礦長,成了名副其實的副礦長,但他堅決反對姚存勝的做法,不許財務把錢支給姚存勝。但姚並不惱火,他推心置腹地向周川傳授他的官場經,說是為了今後的陞遷,不僅要把三千萬都用到官場上去,甚至不惜犧牲整個煤礦和礦工們的利益。他還向周川許願,如果他當了縣長或書記,一定先提拔周川。但他的這番話猶如對牛彈琴,周川說,你要想拿走這三千萬,除非先撤了我這個副礦長。

    姚存勝恨周川恨得咬牙切齒,他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接下來,他一連往縣城跑了七天,誰都知道了河莊煤礦是個富得流油的大戶。縣裡從書記到縣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直到主管工業的副書記、副縣長,一撥接一撥地來礦上視察,目標都是那三千萬。姚仗著縣裡領導的支持,拿回了礦上的人事權、經濟權、銷售權,並由他的妻子楊麗芳出面,在家裡請了掘進、采煤、運搬、機電幾個隊長吃飯,封官許願,拉攏自己的勢力,排擠周川。接著,姚存勝在礦上搞起了「整頓」,第一件事就是換下財務科的人,包括財務主管蓮蕊,都到洗衣房去洗衣服,或到伙房洗菜去。姚在正常的生產開支上也卡周川,為了創所謂高產,他還命令周川破壞性地開採煤炭資源,憤怒之下,周川一梗他的怪脖子,撂挑子不幹了。

    姚存勝要置周川於死地,他從王貴那裡聽說了菊子和紅秀的事。暗地裡檢舉周川參與拐賣婦女。先是蓮亭被公安局抓走了,接著,周川也被公安局「請」到縣裡。然而,公安人員對菊子和紅秀的審問,並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反而使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劉二以及紅秀等人也把火都撒在王貴和他媳婦二花身上。二花在女人那裡受了氣,回到家一定要王貴去給周川磕頭賠禮。這件事沒有整掉周川,不久,姚存勝還是借口縣裡抽調蹲點幹部,把周川擠出了河莊煤礦。

    姚存勝擺脫了周川這個攔路虎,開始大刀闊斧地實施自己的計劃。他把三千萬技改資金全部用於改善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四大家的辦公條件,又借款二百萬,給書記和縣長各買了一輛奧迪轎車,他自己也坐上了豪華型桑塔納。李書記為搞政績,在山下開發了上百套高級別墅,為了積極支持李書記的工作,姚花一百萬高價,為他和王貴各買下一套。他的妻子楊麗芳註冊了一家礦產設備公司,井下井上所有設備,都從這家公司進貨。礦上的高檔煙酒都包給了縣委書記李林仲的兒子李金志,以賣高價獲利。縣長的妻子馮桂蘭原在縣供銷社工作,現在則承包了河莊煤礦勞保用品的供應。結果,一個贏利的煤礦,經過姚這麼一折騰,半年就虧損了上千萬元。三年裡,河莊煤礦急轉直下,由富裕到貧窮,最後負債竟達八千多萬。而姚存勝卻以改革家的身份晉身豐湖縣副縣長。

    宣佈人事任命那天,散會不久,人們忽然發現,剛上任的副縣長失蹤了。縣長、書記要給他賀喜,找不到他,妻子楊麗芳也找不到他。他把手機一關,似乎從此就蒸發了。就在大家焦急地尋找他的時候,姚存勝正坐在一輛出租車上,趕往他生長的小山村。他不是要看望父母去,在村口,他下了車,悄悄來到一座墳前,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祭品。墳裡埋著他的姐姐,他高中畢業那年,姐姐為了給他爭取到一個招工名額,被大隊主任姚存亮**了。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門外,如果他輕輕咳嗽一聲或發出一點聲音,就可能阻止這件事,但他沒有,他要利用這件事把姚存亮的把柄抓在自己手裡。他做到,但也因此失去了姐姐。姐姐似乎明白了,弟弟不是來救她的,而是想利用姐姐的身子來實現他今後的目的。她失望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久,姚存勝真的做了大隊會計。今天,姚存勝當了副縣長,他以為自己成功了,他是來向姐姐懺悔的。

    周川到黑峪村下放蹲點三年多了。自打三年前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來到黑峪村,就打定主意要改變這裡的落後面貌,把山上的霉氣窮氣都趕走,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他拉著村支書張黑牛一步一步丈量村裡的土地,勘察山上的道路,然後就帶著村裡的三百多男女勞力上了山。兩年時間,他們將八里山路從村口修到了山腳,一千多畝丘陵地則全部種上了冬棗樹……現在好了,蘋果鮮桃再不用肩頭挑了,全部是汽車外運,冬棗也賣了很好的價錢,老百姓一年的收入趕上了過去五年的收入,外出的人也紛紛回來了。周川的事跡上了報,楊家巖借勢要到黑峪村視察,助周川一臂之力。豐湖縣委主要領導都來了,縣委書記李林仲當場表示,這屆下放蹲點已經結束,幹部要重新安排工作,縣裡準備讓周川同志擔任河莊煤礦礦長兼黨委書記。

    河莊煤礦的情況非常嚴重。八千萬的債務,全礦工人扎上脖子不吃不喝,至少三年才能還清。更嚴重的是資源被大肆破壞,開採時間至少縮短六十年,兩代人的飯碗子都被打破了。煤礦瀕臨癱瘓的邊緣。而張太家裡三年來戰爭一場接一場地爆發,周川心裡明白紅秀鬧事的真正原因。他情緒壞到了極點,挺著個怪脖子,動不動就要張口罵人。他不能允許蠻橫的潑婦站在男人頭上拉屎,讓自己的丈夫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但他在回到煤礦第一眼看到紅秀時,心裡竟猛然一動,正是這猛然一動,促使周川下決心,要認真對待紅秀這個女人。這天,他走進洗衣房,扔給紅秀一身工作服,讓她隨自己下井回收采煤隊丟棄的電機電纜和鋼材。但紅秀這時想的卻是,如何給周川一點鼓勵和支持,她的心裡充滿了喜悅和衝動。但她畢竟是張太的妻子呀,她只能把自己的這種感情埋藏在心底,一天一天地煎熬自己。而井下險惡的工作環境,還是大出紅秀的意外,她對礦工們包括她的張太的頑強精神有了一種新的認識,莫名其妙地增添了一種欽佩感和崇敬感。她也體會到,周川偏偏要她這個女工下井勞動,是故意給她難堪。但是,她不罵周川,倒罵開了姚存勝,如果不是姚存勝把周川排擠出煤礦,井下也不會糟蹋成這個樣子!

    下井幹活的科室人員,算上紅秀一共十三個人。巷道裡丟棄的溜子槽,恰好也是十三塊。幾個科室幹部每人馱起一塊百餘斤的槽子,匆匆走了,深深的巷道裡只剩下了周川和紅秀。這時,紅秀多麼希望周川能對她表示一點溫存或疼愛呀,然而,周川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都是經過掩飾的殘酷無情的神色。他扭身背起一塊槽子,扔下孤零零的紅秀一聲不吭地走了。紅秀畢竟不是一個軟弱窩囊的女人,她既愛著周川,也不想被他看不起,她使出全身力氣,終於也把槽子立了起來,背在身上。但她只走了幾十步,就不得不把它扔在巷道裡。她又沮喪又害怕,她在心裡詛咒周川,但她不甘心被周川打敗。她背不動槽子,乾脆用手一步步地往外拖。手被磨起了血泡,血泡被鋒利的石渣割破,流出了鮮紅的血。

    十二個人背著沉重的槽子都走出來,有個幹部被沉重的槽子壓急了,想舒展一下腰桿,不小心碰了巷道頂端垂下來的二合皮,一塊像門板大足有二十公分厚的岩石受到震動斷裂了,夾裹著一股怪風俯衝下來,落在那個人的身邊。這時,紅秀還走在後邊,她已經近乎絕望了,她甚至希望巷道頃刻之間陷落下來,把她和周川都埋在這裡。然而,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周川已經站在她的跟前。周川想告訴她,井下幹活不容易,今後別再跟張太鬧了,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鬧得張太分了心,萬一出了事故……說著提起槽子,讓紅秀跟在他後面往外走。但是,紅秀並不領情,她不能讓周川覺得自己軟弱可欺。她從周川手裡搶過槽子,對著他大喊大叫,把多少日子想了無數遍的話,都朝他釋放出來,她責備他不想想怎麼挽救河莊煤礦,倒來管人家夫妻睡覺吃飯的私房事。紅秀的話噎得周川張口結舌,一句話也沒有。

    麻臉張太在紅秀面前不是個男人,是個上不了太面的窩囊廢。他聽說白天周川整治紅秀的事,嚇得不敢回家,怕紅秀輕饒不了自己。他沒有料到,紅秀對他卻是出奇的好,三年來第一次看到紅秀臉上的陽光。晚飯吃得有滋有味,還喝了半瓶微山湖大曲。但是,紅秀卻不能原諒周川。菊子、二花、蘭蘭幾個女人都勸紅秀別跟礦長過不去。而紅秀心裡想的是,她不相信男人還有不好色的,她就是要把周川誘上鉤,讓他丟了礦長的臭架子。然而,周川倒沒有上鉤,井下掘進隊和采煤隊卻讓她攪得幹不下去了,兩個隊長都來向周川抱怨。

    在周川回到河莊煤礦一年多以後,一天,姚存勝突然駕臨礦區。他和顏悅色地對周川說,要他支持一下他的工作。他準備投資建一家酒廠,需要投資三千萬,工商行可以貸款一千萬,剩下的兩千萬想靠周川支持。周川先是哭窮,你姚縣長知道礦裡的處境,哪裡有這麼多錢啊?姚存勝不依不饒,非要周川拿出這兩千萬不可。他從王貴那裡瞭解到,這一年多來,周川已經私下裡存了兩千萬。但周川咬定牙關,就是不答應。他有他的考慮,這個煤礦已經到了尾聲,他不能不為一千多個工人的飯碗想一想。他通過實地考察,準備到微山湖邊建一家造船廠,再搞幾個大拖隊,為轉產早做準備。這些想法當然不能跟姚存勝說,他借口井下有事,擺脫了姚存勝,把他甩給了副礦長王貴。王貴討好似的對他說,礦上要進一批金屬支柱,他把這單生意給了楊麗芳。姚存勝警告他們別貪得無厭,小心讓周川抓住。

    楊麗芳賣給河莊煤礦的金屬支柱都是次品,價格卻比優質產品多花了五十萬。自從王貴被提拔為經營副礦長,河莊煤礦就成了姚存勝的煤礦,財務科就成了楊麗芳的小金庫。周川回來後,姚存勝再三囑咐他們不要再做這種事,他們只是表面上有所收斂,煤礦的錢仍然源源不斷地流進楊麗芳的腰包。張太先發現了這批金屬支柱質量不合格,他找到周川,周川也很為難。因為姚存勝正為那兩千萬的事找麻煩,再把這批貨退給楊麗芳,會不會壞了自己的大事?但他鄭重地警告王貴,從今往後,楊麗芳的貨一律不准進。而且,今後的經濟開支必須經他簽字才能算數,並將蓮蕊調回財務科,任主管會計,馬上接管賬目。

    蓮蕊是個用語言很難描繪的複雜女人。她愛打扮,追時髦,劉二當年就說她輕飄妖艷。她不給人留情面,跟誰都不遠不近,沒有一個知心朋友。而且她還是個大膽潑辣的女人,敢說敢幹。但她在家裡卻是個知道疼愛丈夫的女人。她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對工作認真負責,一絲不苟。她做的賬不怕任何人查。蓮蕊二度出山,回到會計室,白天上班,晚上查賬,由近及遠,凡是她沒經過手的賬目,逐一查去。這一查真讓她查出了問題,她發現了兩張相同的**,就是王貴進金屬支柱那五十萬元的一筆賬。她悄悄地來到倉庫核實,果然是只進了一次貨,卻多報銷了五十萬元。

    王貴心裡有鬼,一直在背後盯著蓮蕊,當他發現蓮蕊已經掌握了他的罪證時,完全嚇壞了,趕緊去找楊麗芳求救。楊麗芳一聽,也是六神無主,趕緊給姚存勝打電話,要他趕緊回家。姚存勝回家後把楊麗芳痛罵一頓,最後還是讓她和王貴趕緊聯繫貨源,把這五十萬的窟窿給補上。楊麗芳雖然老大不情願,到這個時候也沒有辦法。二人走後,姚存勝找來了楊麗芳的弟弟,在檢察院工作的楊宏圖。他授意楊宏圖,要打掉周川的傲氣,既然他想叫咱們進去,咱不如先叫他進去。他還出主意先在蓮蕊身上下手。

    不等姚存勝這邊動手,煤礦這邊先出事了。由於金屬支柱質量很差,其中還有很多殘次品,在回收這些支柱的時候,一根支柱突然斷裂,坍塌的頁岩,把采煤隊長張太的多半個身子都砸在下面。河莊煤礦是個家底很薄的小礦,所以,采煤工作面的煤挖完以後,工人撤離時,支柱總是要回收的。一根支柱二三百塊錢,扔了確實可惜。但這也是一件很危險的工作,幾乎在和死神比速度,再碰上劣質產品,就更增加了危險性。張太被砸上後,周川想盡一切辦法給他治療,希望他能重新站立起來,但是,工人在救他時候,急於求生,他們用力過猛,把張太腰椎上的神經生生拉斷了,結果使他成了一個高位截癱的殘廢。

    周川那顆痛苦和愧疚的心還沒有從張太殘廢所造成的陰影裡掙脫出來,那天夜裡,突然發生了會計室著火的怪事。屋裡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公安人員來了以後,草草地看了看現場,就把蓮蕊作為犯罪嫌疑人帶走了。二十四小時以後,案子有了神速進展,蓮蕊由犯罪嫌疑人變成了經濟犯。但周川不相信蓮蕊會放火,更不相信蓮蕊有什麼經濟犯罪。他在縣裡跑了三天,毫無結果。這時,身上的手機響了,劉二電話裡告訴他,昨天夜裡,周川的宿舍被人橇開,有人看見了王貴的影子。而當天夜裡,王貴出了車禍,屍體現正停放在縣交通隊裡。周川趕忙趕回礦裡。

    周川的宿舍確實是王貴撬開的,他在宿舍裡翻騰了三遍,沒有找到一絲可以危害他的證據,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離開以後,他來到和姚存勝約好的那家酒店,向姚存勝買好來了。姚許諾把周川幹掉之後,就提升他為礦長。王貴激動的一杯一杯喝酒,至少喝了兩瓶五糧液,然後開車回家。在半路上,連車帶人翻進了山溝。王貴死了,蓮蕊卻放回來了。她見到周川以後,放聲大哭,訴說了他在豐湖縣公安局和檢查院受到的非人折磨,他們的目的就是要銷毀一切證據。但他們沒有得逞,證據都被蓮蕊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保存起來。蓮蕊和周川的話還沒有說完,檢察院的警車開進了煤礦。蓮蕊激動地護著周川,不讓檢察院的人把他帶走。周川耐心地勸說蓮蕊,平靜地向著停在院子裡的警車走去。

    周川被檢察院押走之後,姚存勝來到河莊煤礦。他一方面假惺惺地要替周川爭取寬大處理,一面接管了礦山的工作。但礦工們群情激憤,都要和姚存勝拚命去。他們聯名給楊家巖書記寫了一封信,為周川伸冤。這時的楊書記正在為有可能升為副省級而興奮,但作為交換條件,他必須推薦李林仲擔任運河市委副書記。就在他送走省委副書記坐車回辦公室時,一個女人突然攔車喊冤。這個女人就是紅秀,蓮蕊的那些證據,就是藏在紅秀這裡。她見周川被抓走了,情急之中,背著這包證據來到市裡,要找楊書記告狀。

    楊書記立刻給李林仲打了電話,詢問周川的情況,李林仲卻以縣委從不干涉檢察院辦案推脫了。楊書記馬上告訴他,他要到豐湖縣去一趟,聽取關於周川問題的匯報,老百姓要用鮮血和生命為他鳴冤叫屈,我要給老百姓一個答覆。這時,周川正在檢察院接受拷問。楊宏圖親自審問,但周川視死如歸地挺著怪脖子毫不妥協。楊宏圖竟殘忍地把周川的脖子骨撅斷了,周川那滿是血污的頭和脖子無力地垂在暖氣片上。

    楊書記來到豐湖縣的時候,縣委大院已經被人群包圍了。數千礦工、家屬、民眾憤怒的吼聲一浪高過一浪,幾百名全副武裝的公安幹警護著這些領導,以防不測。憤怒的人們已經在用拳頭砸領導的汽車了。他們高喊,不放礦長,不懲辦壞人,就把這些車都掀翻到河裡去。楊書記以其對官場的駕輕就熟,急中生智,嚴肅地命令李林仲,快派人把周川找來,出了流血事件你們哪個也擔不起。這時,周川正躺在醫院裡,因為脖子被楊宏圖撅斷了,醫生為他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在堅硬的石膏支撐下,他的脖子依然挺得筆直。

    周川的到來使群眾的激憤平復下來,姚存勝代表被迫宣佈了對周川的所謂處理意見,竟是要開除他的工職。這種荒唐的決定再次激怒了老百姓,他們紛紛站出來揭發姚存勝一夥的罪惡行經,這時,已經癱瘓的張太突然在手推車上站了起來,他把準備用來殺人的水果刀插進了自己的心窩,以此來表示抗議。周川把張太抱起來,張太看著眼前的楊家巖和李林仲,聚集了全身僅有的一點力量說:「周川他一心想的是我們老百姓啊,這麼個好人,天地這麼寬闊,你們這些大官們為什麼就容不下他呢!」隨著一聲吶喊,熱血像噴泉一樣迸發出來,他身子一軟,死在周川懷裡。周川輕蔑地掃了一眼姚存勝,帶著一股慘笑,把臉轉向楊書記,用生硬而譏諷的口吻說:「當年可是你交我這樣當幹部的呀。即使你當時騙我,用謊言來打發我,我今天還是應該感謝你……」周川把他要說的話全部說完,挺了挺脖子,拉著身邊啼哭的妻子,朝人群外面走去。人們看出了周川要走,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未來更沒有保證了,幾千人齊刷刷地跪在周川身邊。從黑峪村來的幾百個農民也大喊,周礦長你不能這麼窩囊地走啊,我們黑峪村老百姓願意養著你。李林仲等一班幹部沒見過這個陣勢,像被人煽了耳光一樣。楊家巖也感到,正如當年周川救了他的生命一樣,這一次周川又救了他的靈魂。他用威嚴的目光盯著李林仲,大聲地下達指示,要求懲治那些執法犯法的人。

    故事的尾聲,楊宏圖被調離檢察院,當了一個環衛工人;檢察長和公安局長都做了通報批評,縣委書記李林仲直到副縣長姚存勝,都向市裡做了檢查。周川在湖東大堤下邊擴出十幾畝地,蓋起一溜平房,礦工們陸續來投靠周川,他把紅秀和二花也接來了,他說,一定要親眼看著張太和王貴的孩子將來走進大學。他們新建了造船廠,組建了一個大拖隊,在微山湖邊開始了新的創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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