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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許春樵:男人立正 文 / 茅盾文學獎

    破敗衰落的三聖街,住的全是窮人。陳道生所在的七十六號大院沒有一個不是下崗的。賣老鼠藥的、賣滷菜的、殺豬的、蹬三輪的、修自行車的,一個比一個窮。

    1994年從雙河機械廠下崗的陳道生在二里街開了一個賣服裝的鋪子,由於堅決不賣東莞、石獅等地產的「世界名牌」服裝,被虧損折磨得焦頭爛額。老婆錢家珍整天打牌。女兒陳小莉無人管教,初中畢業後整天在社會上瞎混,終因涉嫌賣淫並致人死亡而被捕。

    三聖街的街坊都瞞著陳道生。陳道生最後一個知道真相。

    陳道生這位曾經跟副市長握過手的市勞模、廠裡的老先進徹底崩潰了。他覺得女兒丟盡了自己的臉面,辱沒了一條街的尊嚴。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他關上房門,上吊自殺。

    患肺結核的鄰居孫大強交電費差六毛五分錢,找陳道生借錢時發現門被拴死了。他和收電費的張二順撞開門將陳道生送到醫院。被救活的陳道生見了一屋子的街坊,「撲通」一聲跪倒:「我對不起你們!」哽噎著一句話沒說完,竟失聲大哭。

    陳道生自殺未遂,對窮街坊們刺激很大。事實上,陳小莉不是主動賣淫,而是在港商孟扶根五千塊錢的引誘下第一次**。孟老闆是服用過量性藥而導致心臟病突發死亡的,少不更事的陳小莉本來就是受害者。街坊們群情激奮,準備第二天到市政府鬧事。

    劉思昌是雙河商貿公司的老總,當年機械廠陳道生的鐵桿弟兄、三聖街走出去的最風光、最體面的人物。用街坊的話說,他的半個腦袋抵得上一條街的智慧。劉思昌告誡街坊們:「不能鬧事,鬧事還得有人被抓進去!」

    劉思昌說解救小莉的事由他負責。街坊們信心百倍,陳道生感激涕零。過了幾天,劉思昌對陳道生說,小莉還涉嫌吸毒和販毒。陳道生一聽,人就癱倒了。劉思昌寬慰陳道生說:「我已經跟有關方面溝通好了,賣淫罪要推翻,販毒也缺少足夠證據。小莉只是偶爾倒過幾包白粉,算不上什麼事。」好面子的陳道生千恩萬謝地說:「拜託兄弟幫我們恢復名譽!」劉思昌說:「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

    劉思昌四處奔走了一段日子後,告訴陳道生這件事擺平大約需要十萬塊錢。他最近被南方的一個騙子騙去了一百多萬貨款,手頭拿不出錢。陳道生一聽說十萬塊錢,頭都炸了。口袋裡連一百塊錢也掏不出來,他準備放棄搭救小莉。劉思昌說:「我馬上要去中緬邊境做一筆玉石生意。你要是能湊到三十萬塊,二十天後,貨發到上海,你就能掙到十萬。」陳道生心有所動,但三十萬塊錢上哪兒去借呢?

    窮街坊們這時候表現出了患難與共的慷慨和仁義,一條街全面發動。吳奶奶將一輩子積攢下的一千八百塊全借給了陳道生,徒弟於文英將丈夫出車禍的死亡賠償金拿出了四千塊錢,患肺癆的孫大強把留給兒子上高中的八百塊錢給了陳道生。更多的窮人只能從牙縫裡摳出一百、兩百借給陳道生,連殘疾人老繆也借出了七十塊錢。三聖街街坊們覺得借錢給陳道生不只是為了給小莉平反,同時也是為了給一條街挽回面子。一個星期後,從三聖街四百八十七戶借來的錢還是不夠,最後的兩萬多塊錢是在聖保羅夜總會當保鏢的趙天軍出面借的一筆高利貸。

    劉思昌拿到三十萬後,要給陳道生打一個收條。陳道生說:「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還能不信任你?三聖街街坊借給我的錢,沒人要我打條子。」

    劉思昌到雲南二十天後,人還沒回來,打電話,關機。陳道生去劉思昌的商貿公司一看,早已關門。門衛說,劉思昌的車子都被債主拖走了,公司已經倒閉。陳道生覺得劉思昌肯定遇到了暫時的困難,所以一時沒回來。在夜總會當保鏢的趙天軍說:「陳叔,你被騙了!」陳道生說:「劉思昌就是騙了全世界,也不會騙我。」

    三個月過去了,轉眼已是冬天,劉思昌徹底失蹤了。

    陳小莉因倒賣毒品罪和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刑十二年。

    本來打算借用一個月的高利貸還不上,高利貸主周挺帶著一幫打手將陳道生的服裝鋪子裡的服裝洗劫一空。服裝店倒閉了,幫陳道生賣服裝的於文英去了一家快餐店賣盒飯。這個當年廠裡的徒弟不僅一年多沒拿到工資,臨走前把身上最後的一百塊錢給了師傅,還勸師傅想開些。

    除了妻子錢家珍罵他窩囊廢,沒本事養活老婆孩子,七十六號大院裡的街坊怕陳道生再想不開上吊,紛紛表示借給他的錢暫時不用還了。

    陳道生此時反而冷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不能死,他沒權利死,三十萬的債務總不能扔給妻子和還在坐牢的女兒。他必須面對,他得把家裡的所有災難扛著。

    在街坊的幫助下,陳道生買了一輛舊三輪在鐵路貨場和長途汽車站拉貨。一個母親患了重病的車伕為搶貨跟陳道生動起了手,陳道生讓出了裝上車的貨;一車死豬肉送到綠林酒家後,陳道生提出質疑,差點被店老闆暴打;不知情中拉一車鞭炮送到批發市場,被市場執法隊罰了三十塊錢,被罰的錢貨主還不認賬。陳道生為了還清三十萬巨額債務,他必須忍受不能忍受的人和事。

    陳道生算了一下,蹬三輪每個月能掙三四百塊錢,不吃不喝用來還債,三十萬要還六十二年半。還清的時候,他已是一百零七歲。他活不到那一天。

    陳道生等不及了。他的第二份活是做糖葫蘆沿街叫賣。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掙六七百。雖然在學校門口被校保安轟走過多次,在大街上叫賣被市容罰款十多次,但到年底的時候,陳道生一百、八十塊地還了二十多戶的部分債務。年關將近,三里街的不少窮人知道陳道生有能力還債了,就很客氣上門來「瞭解情況」。陳道生知道是他們想要錢又不好開口。春節前生意好,陳道生每天就做兩鍋糖葫蘆去賣。臘月二十八,天突降大雪,陳道生賣了一天糖葫蘆,回來的路上騎車跟幾個雜毛小混混碰了車,小混混要陳道生賠錢,陳道生沒答應,小混混將陳道生一頓拳打腳踢,又累又餓的陳道生暈倒在了雪地裡。下班的於文英和幾個街坊將陳道生扶送回家。陳道生元氣大傷。

    妻子錢家珍在牌桌上認識了一個大人物郭文達,然後就去那裡上班,不久姘居在了一起。陳道生問妻子做什麼工作,錢家珍說保密。過年的時候,錢家珍堅決要跟陳道生離婚,陳道生不答應,錢家珍就沒再回來。陳道生沒辦法,只好跟這個解放前「百樂門」舞女的私生女離婚了。

    陳道生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為了快點還錢,陳道生一邊賣糖葫蘆,一邊賣血,每個星期去醫院賣一次,每次得200塊錢,最多的一星期賣兩次血。半年後,陳道生身體扛不住了,他終於一頭栽倒在醫院的垃圾桶旁。於文英的表姐趙文麗是市醫院的大夫,她看到這情形後告訴了於文英。於文英找到師傅:「有的人有錢也不是男人。你沒錢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勸師傅不要急,陳道生說:「我對不起一條街的街坊!」

    趙文麗對再次來賣血的陳道生說:「醫院危重病房男護工奇缺,幹得好一個月能有一千多,雖辛苦,但比賣血好。」陳道生說,我干。

    危重病房的護工很辛苦,還得忍受許多委屈。一個病人家屬責怪陳道生沒將屎尿盆倒了後消毒,還有被刀砍傷了的小混混開顱醒來後,揮手就給陳道生一耳光,受刺激的神經一發作就往陳道生臉上吐痰;護理一些癌症晚期的病人,更是徹夜不眠,直至在他面前嚥氣。他對於文英說,把自己當孝子賢孫,就能堅持下來。

    不到一年,陳道生又還了一萬六千多塊錢債,還成了市醫院最搶手的護工。病人家屬請他吃飯、送他襯衫、皮褲袋、香煙、打火機之類的東西,求他出面護理重症患者。就在陳道生成為護理明星的時候,一位權力很大、身患絕症的領導在陳道生護理的夜裡死了。雖然是突發心肌梗塞,但病人家屬和有關部門仍然要嚴肅處理責任人,因為領導沒經搶救就死了。院長降級使用,當班醫生調到後勤,護工陳道生被開除。

    被開除的陳道生參加徒弟於文英的婚禮,於文英介紹師傅到新婚丈夫王大昌的公司打工,月薪六百,負責蹬三輪走街串巷送貨。一次陳道生扛著一個紙板箱送到一小區的六樓,開門的居然是前妻錢家珍。錢家珍說自己就在這屋裡工作。陳道生問紙箱裡是什麼貨,錢家珍說這涉及國家機密,不能說。陳道生擔心錢家珍被騙,錢家珍說:「我跟了你才是被騙呢。」又過了一段日子,陳道生第二次到錢家珍工作的屋子送貨時,被警方當場按倒在地。此時的錢家珍已經失蹤了。

    陳道生送來的紙箱裡裝的是假幣,經他手送來的假幣高達三千二百萬元。警方審查了一夜,發現陳道生只是一個送貨的馬仔,就將他放了。王大昌因運輸假幣被罰了一萬元。陳道生干了三個月辭職了。

    三聖街大多數街坊對陳道生還債已不抱希望,但有些錢必須要還。吳奶奶死了,等著錢辦喪事;孫大強兒子考上了高中,要交學費;李拐腿從私房錢裡偷偷地借給陳道生一百五十塊,幾年後被老婆破了案,陳道生得立即還錢。高利貸債主周挺逼著陳道生以大雜院的兩間房子抵債,陳道生被迫簽字,賣房子時,發現房子沒參加房改,沒房產證,不能賣。這才沒讓陳道生流落街頭。

    還債的壓力逼得陳道生必須劍走偏鋒。二十一世紀到來的時候,陳道生找到了當年在醫院護理送終過的一位老人的兒子、市殯儀館楊館長。楊館長很熱情,讓陳道生當上了一名背屍工。雙河有一個習俗,死人要是死在家裡,必須要由人背上殯葬車。這個活很苦,但掙錢很多,背一個死人按樓層高低付費,陳道生最多的一天背過六個死人,掙過一百八十塊錢。

    陳道生還錢的速度大大加快,街坊們怎麼也想不明白陳道生一個月能掙三四千塊,陳道生也不說,這個活只有徒弟於文英知道。師徒倆談心時,於文英跟陳道生訴說,丈夫有錢後居然在外面包養了一個女人。陳道生勸她跟丈夫好好談談,不要激化矛盾。

    雙河市副市長劉皋在辦公室突發腦溢血死亡,陳道生隨殯儀館車子趕到時,現場一片混亂。陳道生將劉副市長從十九樓背到樓下殯葬車上,累得當場癱倒在地。在要五百二十塊錢背屍費時,張副秘書長將陳道生罵了個狗血噴頭:「劉市長都走了,大家這麼傷心,你還賴在這要錢,你還有人性嗎,你還是人嗎?」陳道生也火了:「領導,我是堂堂正正的人,是雙河廠老職工,當過市勞模,我下崗了寧願來背死人,也沒到政府鬧過一次事。我要不是到了活不下去的絕路上,誰願意當孝子賢孫來幹這種事?你們當領導的站著說話腰不疼!」陳道生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

    畢竟陳道生將近五十歲了,一次從六樓背一個暴死的老太太下來,在二樓時,體力不支的陳道生和死屍一同摔倒。家人不依不饒,偏要陳道生給死人下跪,陳道生堅決不幹。後來殯儀館免去了背屍費和火化費,才算平息。楊館長說陳道生年齡大了,要保重身體,婉言辭退了陳道生。

    回到三聖街的陳道生大病一場。於文英也回到了三聖街,她跟王大昌離婚了。

    陳道生的鄉下表弟何桂全開了一個飼料廠。表弟說你要想多掙錢還債,到鄉下租用原先生產隊的空房子辦養豬場,飼料我賒給你,幹得好一年掙個七八萬不成問題。這時,陳道生已經還了七萬多債務,可被劉思昌騙去的三十萬還有二十二萬多沒還。他決定去鄉下養豬。離了婚的於文英堅決要跟陳道生一道去。

    陳道生的養豬場是靠於文英的一萬塊錢和表弟賒的豬飼料起步的。他和於文英的養豬場在一年後掙了五萬多塊錢,全都用來還債了。第二年他們改養青飼料餵養的土豬,市場供不應求,價格翻了將近一番。雖然其間遭遇過豬瘟和病災,但由於兩人的齊心協力,三年後,陳道生終於還清了剩下的債務。還債三十萬,總共用了八年時間。

    表弟何桂全曾多次要陳道生跟於文英把證拿了,不能對不起人家,於文英也同意在養豬場結婚。可陳道生說:「我要等到把債全還完了,給你辦一個體面的婚禮。不然,我真的對不起你。」如今,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陳道生還完債,在雙河大酒店擺了四十桌酒席,答謝借錢給他的四百多街坊。陳道生致答謝辭時老淚縱橫:「我欠你們的不是錢,是恩;錢能還完,恩情永遠還不完!」

    陳道生本來跟於文英說好了第二天就去拿證,可陳道生酒喝得太多了,一頭栽倒在桌邊。醫院對陳道生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檢查結果出來後,醫生對於文英說,陳道生已是胃癌晚期,讓她著手準備後事。於文英當場昏了過去。

    一個月後,陳道生去世。

    又一個月後,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來到三聖街找陳道生。他帶來一張五十萬元的現金支票,說是多米尼加共和國「加華貿易集團」劉思昌總裁托他轉交給陳道生先生的。街道辦的人說陳道生已經在一個月前去世了。年輕人說那就將這筆錢轉交給陳先生的太太。街道辦帶著年輕人找到於文英,於文英說,她跟陳道生沒有拿證。

    當年在雲南因販毒逃亡海外的劉思昌,現在是多米尼加家喻戶曉的富豪。他在陳道生死後一週年祭日那天也死了。當地報紙說,劉思昌是從他十六層的辦公樓墜樓身亡的。是自殺還是他殺?如是自殺,動機是什麼?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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