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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阿 來:空 山一 文 / 茅盾文學獎

    九歲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傷,當時一幫興奮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個受傷的瘦弱蒼白的少年在機村小廣場中央哭泣,他的綽號是兔子。兔子哭著回家去了。這件事情本該這樣就過去了。但從漢歷新年,到藏歷新年,兔子脖子上纏著的白布條一天天變髒,人也一天天委頓下去。他虛弱地對奶奶說:「我要死了。」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機村中就起了一種隱約的傳說,炸傷兔子的鞭炮是從格拉手中扔出去的。

    那個下午,天空中柳絮飄蕩,格拉背著一小袋麵粉從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見了兔子的父親恩波。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傷壓彎,方正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雙眼佈滿了鮮紅的血絲,恩波仇恨的雙眼盯著他。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個私生子,才備受孤立,以致受到這天大的冤屈。

    機村的人們對他娘倆並不好,格拉覺得自己恨這個村莊。他也恨自己的母親桑丹,遠山遠水地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流浪而來,突然出現在村人們面前,把他生下來,生在這樣一個冷漠的村莊。他想問問母親,她從哪裡來。也許在那裡,人們的表情才和藹生動,就像春暖花開一樣,那裡,才是他所不知道故鄉。因此,看到村子裡還俗僧人眼裡常閃著和善的亮光,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親近與溫暖。

    格拉曾想像過那個還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親。但是,恩波娶了漂亮的勒爾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風的兔子。恩波家是一幢兩層的石頭房子。格拉是吃百家飯的,有時,混到中午還沒有吃的,便會趕到那裡,用恩波家的午餐。

    「快把手給他,看我們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歡你!」時間一長,格拉真是覺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長得很快,跟著格拉滿村子跑。兔子自從一生下來,就長得很瘦弱,哭聲像一隻小貓在淒然叫喚。兔子時常都是病懨懨的,整天顯得沒精打采,說話也像個特別害羞的女孩子細聲細氣。「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帶我出來玩。」

    格拉生於貧賤骯髒的環境,卻對各種氣味有天生的敏感。這種敏感,讓他對於機村的許多種氣味,都感到難以忍受,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嘔吐。兔子的奶奶見過他這種莫名的嘔吐,歎著氣對人說,這種娃娃從來命不長。

    有一天在睡夢中,他感到眼前一片強光閃過,耳邊母親一聲尖叫,他醒了。他踢蹬著雙腿被人揪著胸口舉在半空裡,強光後面,是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小雜種,你幹的好事,你幹的好事!」這個夜晚,一向平靜的機村瘋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從睡夢中起來,站滿了廣場。

    格拉不時跌倒,很快就被人提著領口從地上拎起來:「小雜種,快走!」

    很多聲音從身後雜沓而起,都是有關他的各種稱謂,小害人蟲,小爬蟲,小壞蛋,小魔鬼,從人們口中吐出來,在他頭頂上炸響,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他提了起來:「沒有人殺你,小兔崽子,你說,白天你帶我們家兔子去了什麼地方?」

    格拉這才曉得,現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著胡話不已,說是有一個花仙子告訴他人間太苦,要帶他到天上去了。大人們一想,自然是那個有母無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帶到野外,讓什麼花妖魅住了。於是,全村人都為一條小生命而激動起來了。那些積極分子、民兵、共青團員和生產隊幹部,這一刻,都沉浸在了鄉村古老的氣氛中,懷著對一個可憐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瘋狂了。

    後來,人們就像不知怎麼就聚集起來一樣,轟然一聲又散開了。剩下格拉一個人驚魂未定,渾身作痛,躺在村外的草地上,火把的餘燼漸漸熄滅,瀰漫在空氣中的煙火氣散盡了。

    那個狂亂的招魂之夜後,格拉和他媽媽一起,都從機村毫無聲息地消失,出門遠行了。

    兔子的病好了以後,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裡就有些怪怪的感覺。傳言一遍遍在村裡流轉,恩波當然曉得,人們的議論都針對著他。人們眼光裡的意味也越來越深長了。那眼光無非是說,是他這個大男子漢把一對貧弱無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頭了。

    他背著一大褡褳的干餅子上路了。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裡。他突然推開家門,對家裡人說:「他們把我攔住了,我沒有證明,沒有證明的人不准隨便走動。」

    恩波喝醉了,就像一隻立不穩的口袋一樣倒在了地上。恩波很費勁地抬起雙手,摀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湧出來,「可是,格拉母子死在路上了,他們無處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機村來了。」

    恩波歎了口氣,伸出手,把兒子冰涼的小手牽起來,走到格拉家小屋跟前,恩波只是聽到桑丹發出一聲歡快的驚呼,然後,響起了格拉的哭聲.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來了。」兔子說。村裡每一戶人家都帶來了一點東西,同時也帶來了他們歉疚的心情。這天整個村子的人都遲遲沒有下地,小學校上課的鐘聲也遲遲沒有敲響,散開的人群都從不同的地方關注著那兩間整個機村最低矮簡陋的偏房。

    格拉母子重返機村這一年,是機村歷史上最有名的年頭之一。在機村人的口傳歷史中,這一年叫做公路年。公路修通的時間一拖再拖,這個消息給正在準備過年的機村,增加了一點節日前的喜慶氣氛。

    格拉沒有看見兔子。一問,人家才告訴他,兔子受傷了。還有人開玩笑說:「你不曉得嗎?人家說是你扔的鞭炮炸傷了他。」

    格拉笑笑,他習慣了機村的人沒事拿他開心,也沒有往心上去。他還饒舌說:「好啊,誰說是我炸的,我把那張嘴也炸了。」大人們散去時,一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圍了上來,惡狠狠地說:「就是你扔鞭炮炸傷了兔子。」他們跑開後,格拉打了一個寒噤,風從雪山上下來,吹在背上,帶著深深的寒意。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廣場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卻關在屋子裡沒有出門。

    格拉走三十多里路,來到了刷經寺鎮上。不用打問,鼻子狗一樣尖的他,憑氣味找到了醫院。格拉走進醫院,卻被告知,那個被鞭炮炸傷的孩子,昨天晚上來包紮好傷口,就走了。但是,當他來到恩波家的院子裡時,他卻敲不開那厚重的木門了。

    「嘿!樓上的人,聽見沒有,炸傷你們乖兒子的人,他請罪來了!」

    格拉的心臟都要被仇恨炸開了。回到家裡,他想,那麼,就讓我死掉算了。母親是那麼緊張地摟著他,從昨天到今天,發生了這麼一連串的事情,他已經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癱軟發麻,癱在母親身上,睡過去了。這樣連續折騰兩天,格拉也生病了。他發燒了,額頭燙得像塊烙鐵。

    他一直在高燒中囈語不止。一會兒哀哀低訴,一會兒亢奮地爭辯,一會兒又在憤怒的咒罵。話題只有一個:人們放鞭炮時,他並不在現場。他不斷翕動的嘴唇起泡了,泡潰爛後,又結成了痂,他再說話,把痂掙開,就滲出絲絲的烏血.

    又一個春天來到了。格拉扔鞭炮炸傷了兔子的謠言好像也止息了。雖然說,格拉還會有意無意地聽到兔子傷勢起伏的消息。但過幾天,兔子將死的消息飛快地傳遍了全村,人們只是歎息一聲,說:「他的罪遭完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在機村傳開的同時,那個謠言又復活了。人們不說兔子要死了,而是說,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終於叫那個妖怪生的小雜種害死了。機村在唱著散佈懷疑與仇恨的歌。

    格拉來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臉來,看見恩波正目無表情地俯視著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強了。他絕望地對著上面喊:「恩波叔叔,他們說的是假話,你曉得他們說的是假話!」恩波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整個村子冷漠了,沒有人聽格拉母子申辨,桑丹因此而瘋癲.格拉遁入林中.過了好幾年,他認為仇恨消失了,他要回村看母親,他這才發現自己是魂魄.

    幾年後,巫師多吉因放火燒荒多次被捕。他知道辨析風向,護佑機村人放火燒荒,燒出了一個豐美牧場。每次,警察不得不把他帶走,關進牢房,但又在一兩個月後將他放了出來。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後不得再放火了。但多吉仍然帶著機村人放火燒荒。每次,他被關進監房裡,都對監獄裡的犯人說:「我來這裡,只是休息一些時候,鄉親們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時,就來接我回去了。」

    但他這次卻在監牢裡一直呆到了春天。他們直接把他扭進了一個會場,他被推到台前。這時他感到害怕了,是因為看到公社林業派出所的老魏也給推上來了。罪名是包庇反革命縱火犯。

    這一天,他看見遠遠的河口那邊高高地升起一柱塵土。人們都抬了一下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犯人每兩個被押上一輛卡車,車廂兩邊貼上了鮮紅的標語,剛寫上的大字墨汁淋漓。車隊沿著順河而建的街道往縣城中心開。然後,宣判就開始了。多吉不太懂漢語,但他聽到了一些很嚴重的詞:反革命、反動、打倒、消滅、死刑。車隊沒有開回監獄,而是向著野外開去了。

    多吉被揪著領口推到公路邊的懸崖上,一個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雙腳懸空,驚叫出聲,腦子裡也是轟然一聲,暖乎乎的尿正在褲子裡流淌。他怒吼一聲,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消失在河水中。

    這天,也是機村大火燃起來的第一天。

    機村的領頭人、大隊長格桑旺堆就在這時候犯病了。格桑旺堆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軟弱的人。人們把他扶上了擔架,往公社所在地去了。走到河邊,病人哆嗦著站了起來,說:「我看見多吉了!」

    這時,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雲,聳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說:「這麼大的煙,該要多大的火啊!有沒有人去撲滅那大火?」格桑旺堆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開會,他又問,「他們沒有看到大火燃起來了嗎?」那些人回答說:「我們的任務是抓那個逃犯。」

    格桑旺堆好像看到了機村遭受覆滅的命運。他要回到村裡,做好迎接大火的準備。

    多吉確實沒有死,他就躺在林子裡一個山洞裡。他並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上,暗中保護了他。

    第三天,遠處的大火已經燒得更厲害了。機村和許多群山環抱的村莊一樣,非常容易被火老鴰引燃。格桑旺堆趕回村子,看到果然沒有人採取任何防範措施。現在大危險越來越逼近了,大家卻在開會,格桑旺堆皺了皺眉頭。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抓到一隻火老鴰。他提高了嗓門:「鄉親們,這個,才是眼下我們最要操心的!」然而,民兵排長索波卻帶著年輕人的隊伍往村外去了。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這才想起已經潛逃回來的多吉。他還是放心不下。回到村子,他敲開了江村貢布喇嘛家的門,請喇嘛給多吉治病.

    一夜之間,大火就越過了大河,從東岸燒到了西岸。很快,一隊隊整齊的隊伍就唱著歌,或者乘車,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點去了。但這上萬人的救火大軍並沒有開進森林,而是一卡車一卡車拉到沒有失火的大河這一邊,沿著公路一線展開,眺望對岸的大火,並且開會。會議都只有一個目的:把暗藏的階級敵人揪出來。公社林業派出所的老魏也在縱火嫌疑犯之列。

    老魏希望能找到多吉,「只有他最知道山風的方向。」但老魏挨了造反派兩個重重的耳光。

    火焰升上去,升上去,那毀滅的力量裡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這個動亂時代人們狂躁的內心取得共振。人們禁不住為那狂歡一般的升騰發出了歡呼!

    最初的幾個火點,被奮不顧身衝上去的人們撲滅了。但是,在稀薄的空氣中,大多數人都躲在很遠的地方。真正的勇士都倒下了,老魏也躺在這些人中間,好幾雙手同時伸出來搖晃著他:「現在該怎麼辦?」他無奈地搖搖頭:「還能怎麼辦,不要管我,大家逃命吧。」

    黃昏時分,幾千人隊伍開進了機村。大火就在河的兩岸繼續猛烈燃燒。

    差不多所有的機村人,都忘記了正漸漸進逼的大火,因為這數千人人搭建許多帳篷時所形成的那種節日般的氣氛,把習慣了長久孤寂的機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同時挖成的幾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瀰漫開大米、熱油以及各種作料的香氣。整個機村都因此沉醉了。

    晚飯過後,同時有三個地方掛起了銀幕。一直到電影散場,遠處的天際仍然被大火燒得彤紅一片。但人們並不緊張,紛紛傳說村後半山上的湖裡住著一對漂亮的金鴨子,護佑著機村的綠水青山。

    大火擾亂了春天的氣流,使山野裡刮起了風。如果不是人們老是開會的話,這風的確為保住機村的森林贏得了時間。風壓住火的時候,防火道下半部已經打汪工程師出來了。要是就這樣一口氣幹下去的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然而,連老天爺都來幫忙的時候,人卻來自己為難自己了。上山開工就因為開誓師大會遲了半天。接下來,還有總結會,反革命分子批鬥會,學習會。

    但是,這幾天,村子裡就有傳言起來,把這自然之力說成是巫師多吉的功勞。說他跳河沒死,而是逃回村子裡來了。是他不斷作法,喚來北風神,把火頭壓倒了。

    山裡,多吉緊抓住江村貢布喇嘛的胸襟,眼睛裡閃爍著狂亂的光芒,說:「我只求你,用你的醫術,讓我再活五天!我想看到風把那火全部壓滅。是我喚來的風啊!」多吉死了!他的確是為了保住機村的林子,發功加重內傷而死的。江村貢布被抓起來,他說,我們只是迷信,你們卻陷入了瘋狂。

    多少年後,機村人還在傳說,多吉一死,風就轉向了.

    大火與天相接。大火是真正要燒過來了。已經變成了個巨大營地的機村像一個炸了營的蜂巢。

    江村貢布長笑一聲,往帳篷外走去。一個警察從腰上抽出槍來。江村貢布嘶啞著聲音說:「年輕人,我活夠了,想開槍你就開吧。我不能讓一個一心要救機村的人死去之後,靈魂都無人超度。」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頭野獸一樣咆哮起來:「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槍在手,格桑旺堆說:「我要救我的村子,你們想為這個打死我嗎?」

    格桑旺堆發了蠻力,把前來拉他的索波和另一個人都摔倒在地上了,他聲嘶力竭地喊道:「開會!開會!少開幾個會,就輪不到現在這麼緊張了!」

    索波被宣佈為機村的大隊長。黑夜裡,帶隊伍上山。他明白,這個時刻,把一支支隊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時,一個人也逃不出來。整個機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蕩蕩的帳篷,和一些老弱婦幼了。

    開了那麼多的會,並未從芸芸眾生身上激發出來傳說中能夠拯救世界的英雄力量。一隊隊開上山的人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拚命幹了一個晚上,大家明白要搶在大火前面開出一條防火道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

    機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了一個姓汪的工程師。央金和汪工程師潛入了樹林,樹林暗無天日,不辯東西。這巨大的寂靜讓他們一下止住了腳步!他們看到了一大片湖水,是的,這就是那個傳說棲止著一對金野鴨的色嫫措,那個神湖。汪工程師從工裝口袋裡掏出筆,很快寫下一篇字交給央金:「現在,我要交給你一件任務,趕快下去,找到老魏,他明白該怎麼做。」

    老魏讀那信時,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加嚴肅。問:「哪個地方真有一個湖嗎?」得到肯定回答後,他下令說:「好,那就依汪工程師的建議,炸了它!兵來將擋,火來水淹!」

    格桑旺堆囁嚅半晌:「不能炸啊,那是機村的風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這湖沒有了,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沒有了。」但沒人理他。

    雖然那風只回頭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來之前,如期完成了。湖到山坡堤岸底下,斜著打進去了一個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藥直接填了進去,只等大火一到,機器上的機關一動,湖裡的水就會決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一點點推進過來的大火終於抵達防火道的時候,就像巨浪撞到堅硬的石壁一樣,轟然的聲音,直搗人們的耳鼓與心臟。整條防火道上,人們都發出了歡呼。就在那轟然一聲中,大火翻過了最後一道低矮的山梁。

    領導的手揮了下去:「起爆!」但水並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以比大火更為猛烈的氣勢奔下山崗。

    那個漩渦轉動的同時,整個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大火以人們未曾預見的方式,輕易穿越了人們構築的防線。所有人都變呆變傻了。

    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個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燭天的火光落進去,也被悄無聲息地吞沒了,那幽深的黑暗裡,有好多魚、或者是一些看不見的神秘生物垂死撲騰的聲音,聽上去讓人心悸。

    達瑟碰上好運了。一封信叫雲彩托著從天而降,意味著這個人從此就是拿著國家薪水,不用胼手胝足日日從土裡刨食的上等人了。

    達瑟卻從不盼望遇上這種好運。他上了三年小學,書也念得懂,家裡也不反對他上學。但他早就不上學了。高興了,跟著大人下地勞動幾天。大多數時候,就什麼也不幹,一個人在林裡水邊四處轉悠。他有一個特別的功夫,能在樹上睡覺。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他臉上遲緩地綻開笑容:「我的叔叔,讓我去上州里的民族幹部學校。」土司還統治著機村,達瑟的叔叔就出走了。一個鐵匠來到村子裡,他叔叔迷上了鐵匠的手藝,十年後傳回消息。這個人參加解放軍,立了戰功,現在已經是一個領導了。

    達瑟是一個人走的。天還沒有亮,他就肩著一個大褡褳悄然出門了。

    在鎮上,達瑟拿著牛皮紙信封,在文書那裡辦了戶口遷移,又拿了一張印著大紅公章的介紹信,憑著這張介紹信,達瑟住進了鎮上的旅館。樓下就是食堂。達瑟坐下來,給自己要了兩種牛肉,他不能要米飯。他手上還沒有吃飯的糧票。

    桌子對面坐著一個人。那人拍了拍桌子,要了一大碗飯和二兩燒酒:「你自己有菜,我就請你酒和飯吧。」這人舉起了酒杯,說:「來,認識一下。我叫華爾丹,我的老家在惹覺。你就叫我惹覺??華爾丹吧。」達瑟喝了酒,頭就有些大,說:「你的老家在惹覺,到這裡來幹什麼?來當幹部嗎?」

    公社文書把他從旅館床上搖醒,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文書幫他找到了一輛順風車。這是一九六三年。就是這一年,達瑟發達了的叔叔一個電話就把達瑟從機村召走了。大家都說達瑟不回來了。

    運勢一轉,劫難就來了。到一九六七年,機村這樣的僻遠之地也陷入了瘋狂。大火燒掉森林。巫師多吉死去。機村的老**員格桑旺堆和還俗喇嘛江村貢布坐了監牢。大家的眼光悲傷而迷茫。

    大火剛過的那個夏天了。大雨一直下,把燒焦的世界都清洗乾淨了。

    達瑟雇一輛馬車,拉著滿滿的一車書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這個時候,當年請他在旅館裡喝酒那個惹覺?華爾丹正在漸漸遠離他前來機村投奔的美麗愛情。

    當年,解放軍野戰拉練曾在機村停留過一個晚上。惹覺?華爾丹正是那支部隊的一員。就是那個晚上,他愛上了機村的美嗓子色嫫姑娘。但是,他沒有得到這個姑娘。因為,從部隊的宿營地傳來了悠長的熄燈號聲。他喘著氣說:「等著我。我是一個好獵手,我要讓你做這個村子裡最幸福的女人!」

    色嫫被這咒語般的誓言施了魔法,色嫫把背水的桶都忘在了水泉邊上,三天後,他的父親帶著許多禮物和沉重的表情,去鄰村退掉了訂下多年的婚約。

    但是,這個有著吉祥天女一樣美麗嗓子的女子,怎麼可能永遠屬於一個獵人呢?

    惹覺?華爾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時,已經當上班長了。團長派人把他叫到團部,說:「留在部隊,好好磨練吧。」他的頭深深埋了下去:「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一年後惹覺?華爾丹穿著一身舊軍裝出現在機村時,美嗓子色嫫不在村裡。她參加縣裡組織的宣傳隊演出去了。村裡人都說,美嗓子姑娘這一走,也許就不會回來了。惹覺?華爾丹只管在自己選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過了兩個月,色嫫果然從宣傳隊回來了。華爾丹就迎著她衝了上去。但是,色嫫臉上那種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腳步。他指著杉樹皮苫頂,柳樹條編成四壁的棚屋說:「這是真正的獵人房子。」色嫫的淚水下來了,呻吟一樣哼了一聲:「達戈啊!」

    達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這一叫,這個機靈人確實就有些變傻了。「你怎麼不好好起步,當個軍官,就在部隊上等我啊!」華爾丹呆住了。腦子被什麼東西蒙住了。一個乾澀的聲音問:「為什麼?」

    機村的人都說,那個機靈的若覺?華爾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後,是腦子不開竅的叫達戈的那個人從同一個身子里長出來了。

    達瑟離開民族幹部學校的那個日子,正是機村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學校焚燒書籍文件的焦糊味吹送過來。他無所事事的他袖著手在校園裡閒逛。他看見幾輛卡車停在圖書館門前。那些人把圖書館裡的書像垃圾一樣,亂七八糟的扔上卡車,拉走了。搬運過程中掉在地上幾本書,達瑟把它們撿起來,帶回了宿舍,隨手放在床頭。早上醒來,他眼皮突然猛跳不止,心裡想起了叔叔。

    從這一刻起,這個木訥的傢伙中了書本的魔法。

    書對自己的命運是有感知的,當它們知道大難將臨時,為了延續他們的生命,就會迫不及待把魔法降臨在一些人的身上。這個年代,燒書的劫火來得多麼猛烈啊。遭遇大劫的書降下魔法時,都來不及選擇對象了。卡車在圖書館拉了幾天,他就在那裡收撿了幾天。他很容易就找到十幾口結實箱子。裡面裝滿書。

    達瑟拉著他的十幾箱子的書回到機村了。馬車駛進了村中廣場,看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所有人都呆住了。倒是達戈從人群中衝出來,搖晃他的肩膀:「你走的時候,我請你喝酒,記得嗎!」達瑟說:「這些書要好好地曬一曬。」

    達瑟離開人群,出了村子,到大樹上跟他的書獃在一起了。

    他每天下地幹活,回家吃飯,睡覺。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從幹活的人群中消失了。大家都明白,這傢伙到樹上去,看那些他並不真正懂得的書,去想那些他並不真正懂得的事情去了。卻有一個人,覺得他的行為裡有深意存在。這人就是獵人達戈。

    達戈來到在這個村子已經好些年了。他和美嗓子色嫫的愛情起起伏伏,越來越像是見不到結局的樣子。因為美嗓子色嫫簡直就恨死這個人了。

    色嫫被抽調到宣傳隊幾次了。但是每一次,短則一、兩個月,最長也不過半年時間,宣傳隊就會解散。

    達戈一心一意為他的公主修築宮殿。色嫫每次從解散的宣傳隊回來,達戈都會謙恭地請她去參觀正在進行的漫長工程。色嫫每次都緊咬嘴唇拒絕了他。在達戈來到這個村子五年以後,她終於沒有力量拒絕他了。色嫫流著眼淚,把整個身子都向著這個男人打開了。達戈卻突如其來的猛烈地顫抖,他的眼睛翻白,牙關緊咬,口裡不斷湧出白色的泡沫。他的癲癇病犯了。

    這一年,是機村歷史上少有的豐收年。大火過後,林子裡少了吃的東西,常有餓慌了的野獸突到村子裡來。達戈的獸夾子,專門用來對付晚上進村的大傢伙。這是他的獨門絕技。

    消失許久的老魏騎著他的摩托車,又出現了。他帶來了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決定:索波同志出任機村第二任大隊長。

    秋天,生產隊還沒有開動員秋收的會,社員們自已已經私下已經開過一次了。會議一致決定,要等人民公社地裡的莊稼全部收割後,才能去收拾自己私種的東西。新上任的大隊長興沖沖跑到廣播站,通知大家開會動員秋收。他剛關掉機器轉身從廣播站出來,人們已經把廣場站得滿滿當當了。所有人手裡都拿著剛開了齒的鐮刀。過去要一個多月才能幹完的活,這回只用了半個月時間,生產隊地裡的莊稼就收完了。但誰也不敢到私種的過火地裡去收穫。全村人都集中在曬場上。大家都忍就等著索波發一句話,但索波這個傢伙一連兩天,一言不發。第三天一大早,全村人又都聚到曬場上來了。索波卻說:「我要走了,公社這麼長時間沒有開會。我去看看他們開會不開。」

    拖拉機聲音還沒有消失,人群就已經四散開去了。片刻之間,分成一家一戶的人群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私種地裡收穫的莊稼。索波以這種方式默許大家把私種地裡的東西收回家裡。

    美嗓子色嫫嘴裡哼著歌,來到獵人的房子。達戈為房子每一塊鐵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幾倍面積的珍貴皮草。不止是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衣服,五顏六色的頭巾與靴子,也都是用獵物交換來的。

    索波帶回一個姓駱的木匠。索波提高了嗓門對大家說說:「誰家有活,就領他回去吧。」接下來的幾天,沒有人雇木匠幹活。但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大大方方地走進一戶人家,坐在火塘邊的客座上。最後,他跑到溪邊的磨坊前,看中了兩扇正待開齒的沉重石磨。他對索波說:「我要造一個機器。」他把一扇石磨架起來作為底座,用粗壯的松木搭起兩個三角形的架子。駱木匠坐對著圍觀的人們說:「好啦,鄉親們,把你們的油菜籽背來吧。讓我來替你們搾出香油吧。」人們遲遲疑疑地把剛從過火地收穫的油菜籽背來了。很快,清亮粘稠的菜油就從石磨之間一個小孔中不斷線地流出來了。這些天,機村臨時的搾油作坊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木匠會畫畫!這對於擁有那些書,顯得神秘又權威的達瑟來說,是個嚴重的挑戰。木頭橫架上,木匠畫著電影裡的英雄人物。像連環畫上的人一樣大小。每天,木頭橫架上的英雄人物都在增加,但沒有人看見他是怎麼畫上去的。已經有姑娘晚上跑到磨坊外,坐在星光下對他唱歌了。

    經過幾天的偵察達瑟終於知道那小子是怎麼畫上去的了。他把小人書上撕下來一頁,背後襯上一張複寫紙,照著小人書上的圖形描上。駱木匠的魔法一旦被拆穿,立即就失去了對姑娘們的吸引力。

    這個秋天機村完全沉浸在好多年未曾經歷過的豐收喜悅中了。機村的好運氣還沒有用完。伐木場的後勤科長宣佈:挖出來的洋芋和沒有挖出來的洋芋,他統統收購了。機村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摸過這麼多屬於自己的票子。機村迎來久違的豐收,林子裡卻鬧起了饑荒。常常有餓慌了野物竄到村子裡來。村子裡常常響起的槍聲。

    收穫季一結束,機村就都靜下來了。大家都在等待每一年裡都會有的那麼一天。在深秋裡這短暫一段日子,林子裡的野物最是膘肥體壯,機村的每個男人都從農人變成獵人。這一天,家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有權向獵人提出一個願望。達戈問色嫫想要什麼。色嫫說:「我想要一樣的東西:電唱機,學唱歌。」

    就在這時,整個村子都躁動起來了。先是村子裡的獵狗們開始興奮地吠叫,人們奔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這一天,猴群下山來了,用他們靈活修長的前臂,撿拾麥穗。從村子裡望上去。猴子蹲滿了樹頂。機村人對動物鄰居毫無節制的屠殺就是從這一年的這一天開始的。

    伐木場那些穿著藍工裝的人群出現在地頭。他們用開山的炸藥炸猴群。

    達瑟說:「大隊長你要去告訴伐木場的人,猴群再下來,他們不能放炸藥包了。」

    伐木場的後勤科長滿面笑容鑽進了人群裡,給每一個男人都敬上一支香煙。王科長說:「猴子再下山,你們就開槍,我收購,現錢!」所有人都走開了,只有達戈一個人臉色鐵青站在那裡。達戈說:「我想要一個電唱機。」「你打猴子,我給你換!」達戈血腥的屠殺開始了。槍聲把嬉戲的猴群震呆了。它們在田野中央擠在一起。在路上選好居高臨下位置的達戈迎著猴群開槍了。!

    達戈一個人就變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門關!猴群瘋狂地穿越他一個人的阻擊線。他一共開了一十六槍!一十六隻猴子!

    人們都陷入了一種絕望的情緒之中,達戈迎著村人們譴責的目光走到了王科長的面前冷冷地說:「我來拿電唱機。」達戈端起電唱機,讓人安好唱片,上足了發條,把傳出了咿呀歌聲的喇叭衝著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

    色莫身子顫抖著,向著走來的達戈張開了雙臂。達戈把歌唱著的機器塞在了她的懷裡,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一個存在了千年的契約被解除了。

    達戈的癲癇當天就發作了。他把自己緊緊捆起來了。他把在林子裡下套子對付獵物的方法用來對付自己了。這傢伙蒼白虛弱地躺在地上,竟然比他剛剛殺死不久的那些猴子還要無助,還要孤獨。這時,色嫫手捧著那部電唱機淚流滿面出現在門口,她喃喃地說:「達戈,我愛你。」達戈臉上說:「不要哭,請你用機器放一首歌給我聽聽吧。」

    那個夜晚,整個村莊都籠罩在屠殺的不安中間。那個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聲並未使內疚的人們受到安撫,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絕望。

    大雪下來了。達戈在這天早上悄悄離開了機村。機村沒有人太在意他的去,達瑟的書也像熊一樣冬眠了。

    大部分森林都被大火吞噬了,大風就直撲向谷底的村莊,靜謐的冬天變得無比狂暴。

    春天來得好快啊!色嫫現在天天藏在屋子裡唱歌。演員需要雪白的臉蛋,所以,她已經不肯輕易出門。那個中午,達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著那所曾經無比漂亮的房子。在斑駁蕭瑟的雪野盡頭出現了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身影。達瑟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是惹覺??華爾丹回來了?」色嫫一下子臉色發白,坐在了地上。她說:「不。不。他這樣的男子漢做了事情就不會回頭。」

    是格桑旺堆他從牢裡放出來了。機村人帶來各種禮物,堆滿了格桑旺堆家的門廊。達瑟卻在人叢裡尋找達戈。達戈也回來了。達瑟在達戈的房前見到達戈。當火光把他的臉照亮。達瑟看見了他兇惡的眼光,扭曲的臉孔。他的左臉頰上,一道刀疤從鼻樑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達戈舉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錯著幾條刀疤。他張開手,兩根指頭沒有了。「達瑟,我給你帶來了好消息。你叔叔又當官了。」

    他的眼裡閃爍著前所未見的陌生而瘋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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