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阿 來:空 山二 文 / 茅盾文學獎
格桑旺堆的那頭熊又出現了。機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頭熊的故事,他曾經打過這個熊兩槍,但這兩槍只是把熊變成了一個瘸子。從此以後,這頭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裡照面,他也都沒能取得它的性命。這樣,一頭獵物與一個獵手之間,一種奇特的關係就形成了。在這種關係中,獵物成為英雄,而獵人從此把這獵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個象徵,永遠背負的一種不祥之感。
達瑟到鎮上去找書,他在飯館裡無意聽到達戈離開機村後的事。達戈回到那個叫做惹覺的村子,他殺了三個人。他家成份不好,在村裡一直受欺負。他在機村打獵掙了不少錢,這些錢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給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蓋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裡幾個新掌權的人,把這些錢都抄走了。他的妹妹長得漂亮。當天,村裡的掌權人就惡狠狠上門來了。結果,達戈就把這三個人都放倒了。他還殺死了一名聲很大的獵狗。
達瑟又急忙往機村趕。路上他碰見大隊長格桑旺堆。格桑旺堆歎息一聲:「你叔叔又當官了!我能放出來,多虧他說了好話!你可以放心回城裡讀書去了!」
這時,山上的林子裡隱約傳來野獸的咆哮聲。兩個人側耳傾聽。這是一頭熊的聲音。格桑旺堆身子顫抖了一下:「我聽出來了,那是我的冤家熊。老子剛剛回來,它就出來了。」確實,這頭熊的冬眠結束得太早了一點。
達瑟徑直穿過村子,爬上了樹屋。他端坐著一動不動,滿耳都是土地與樹林從漫長的冬天的冰凍中甦醒過來的聲音。他下了樹屋,推開了達戈的房門。他告訴了達戈自己準備回城的消息。達戈說:「都說你叔叔官復原職了,求你讓他幫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團去吧!」
達瑟走了兩天回到縣城的學校。盯著空蕩蕩的校園,風把糊滿牆壁的標語大字報撕扯下來,滿世界飄飛。他放輕了腳步走進了圖。達瑟生氣了:「媽的,復課鬧革命,一本書都沒有,怎麼上課?」他在靠近廁所的地方滑倒了。後腦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覺得腦袋裡那些腦漿全都晃蕩了一下。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整個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他終於明白什麼事情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了!他下定了決心,要把自己這個新的認識告訴給別人。
達瑟又上路了。雪花就像天空突然塌陷一樣,鋪天蓋地飄落下來了。
快到村子,雲層散開,星光與地上的雪光交相輝映。達瑟看到遠處有一個高大的黑影搖晃著碩大的腦袋和屁股,逕直向他走來。這傢伙伸出手來,按往了他的肩頭。手掌很沉,剛按下來,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一股濃重的熱乎乎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他打了一個冷戰,清醒過來:「熊!」熊一掌摑過來,把他扇倒在雪地上。抬腿從他身子上邁過去。
達瑟來找達戈,達戈提著槍出現在門廊上。
達戈坦然說:「好朋友,我告訴你,那件事是真的,就等著他們來抓我!看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他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用粗大的木頭加固了。光是門口就機關重重。院子裡有陷阱,門廊的樓梯變成了牽動弩機發射的機關。窗戶旁安著絞鏈,控制著門廊上方吊著的擂木。他還往酒瓶裡裝進了汽油或炸藥,製成了燃燒彈與手雷。達戈準備戰鬥。
達瑟去找格桑旺堆。說,我在村口遇見了一頭熊。它抓住我的肩頭,讓我看它的臉,它還像是想跟我說話,我不明白,它一生氣,一巴掌把我打倒了。達瑟把被熊打腫的臉轉向了格桑旺堆。格桑旺堆摸他的臉,然後,從他肩頭上撿起了一根棕裡帶灰的毛。臉色卻慢慢變得蒼白了。「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給我報信啊!」
格桑旺堆問:「說!你那個朋友藏在屋裡幹什麼!他是罪犯!」
罪犯這兩個字在這樣的年代終究還是很嚴重的字眼,連達瑟這樣沒心沒肺的人聽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可是這個人有槍,而且窮凶極惡,為一條狗就殺人,他決不會坐以待斃。」
格桑旺堆說:「他來機村當然也是為了色嫫,也是出於獵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裡,山上早就沒有了林子,也就沒有獵物可打了。那裡的人,就靠世代相傳培養獵犬的本事維生。他的父親培養出來一個絕世的獵犬,只要一個獵物出現過,當一個連樹都不長的偏僻鄉村的老農終於培養出一條絕世獵狗,捎信讓他兒子去帶回那條獵狗的時候,出於嫉妒的鄰居,把那天賜神物殺死了!達戈走進家門就是去領回這只獵犬!」
一個力量巨大的傢伙把村頭羊圈的木板門拍得粉碎。摔死了好幾隻羊。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帶槍爬到羊圈的高屋頂上,說:「我就在這兒等它。它肯定曉得我在這裡等它。」人群中正在轟傳,格桑旺堆的熊來收他老命來了。但等了好久,熊沒有出現。達瑟轉了身往樹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達戈,就在這時,一聲槍響打破了寂靜。
屋子裡傳出了達戈的喊聲:「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獸陷阱裡你就沒命了!」從達瑟樹屋底下,好幾支槍同時響了。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處飛濺。
達瑟環顧四周,看到到四周的林子裡都伸出冰冷的槍口,他哭了幾聲,仔細傾聽,屋子裡再也沒有了任何聲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邊,一聲清脆的槍聲撕裂了清冽的空氣,他朝靜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來找他了!」
格桑旺堆正在唸唸有詞地往槍管裡灌裝火藥。窄窄的樓頂上也擠上來了十多個人。格桑旺堆端著槍衝到牆邊,這時,出現在眼界中的是地邊歪斜的樹籬與柵欄,羊順著柵欄散開,啃食柵欄腳下比別處旺盛的枯草。卡嗒一聲,獵手扳起了槍機。一個動物從柳樹後面飛射而出。這生靈的動作真是優美而敏捷。張開的大口,準確地咬在了一隻羊的頸上。這只豹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同樣乾淨利落的動作,殺死三隻羊了。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還叫達戈來幹吧!」格桑旺堆正忙著往槍裡裝填彈藥,他的手腳還是那麼利索,但他自己歎了一口氣,他的臉上現出了疲憊的神情。但是,那豹子也太張狂了。在人們一片驚呼聲中,它又一次凌空飛躍,並在空中伸展開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時,把鋒利的牙齒刺進了羊的頸項。樓頂上的槍響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格桑旺堆累了,倚靠在柵欄上。」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點上去,達瑟卻往另外一個方向走。
一陣猛烈的槍聲突然爆響。看來,那些包圍房子的人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向房子發起了進攻。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點著了。房子從外面燃起來,火焰抖動著,從牆根往上爬。整個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圍嚴實了。房子周圍有很多人,但只有達瑟一個人站在明處。他捂著像要炸開的腦袋,大叫了一聲他朋友的名字。
潛伏在屋子裡的殺手達戈跟著那火焰一起,讓那巨大的力量帶到了屋外。幾隻冰涼的槍管頂住了他的腦袋。他慢慢站起身來,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臉木然的達瑟。達戈對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點。這個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選擇一個體面的死法。
他被押著往前走了。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來,叫道:「熊!來了,格桑旺堆的熊!」那熊只用後腳著地,站起身來,就像是一個披著熊皮的巨人。這個巨人動作相當遲緩。格桑旺堆對著正順坡而下的熊又開了一槍。熊搖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丟下槍,抽出腰間的長刀。這些帶槍押解罪犯的人,也向著那個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獵人與他宿命中的那頭獵物的最後一搏。
格桑旺堆圍著這傢伙轉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被槍彈洞穿的傷口,正汩汩地湧出緋紅的鮮血。他用刀背拍擊熊的腦袋,熊一動不動。
他離開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綁的達戈面前,作為一個好獵人,只有另一個好獵人才懂得這勝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來想用刀跟他搏鬥一番,但只挨了一槍,它就倒下了。達戈笑了一下,說,「它沒死。」格桑旺堆猛地轉過身去。熊已經站起來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聲,拖著沉重的身軀蹣跚向前,向著舉刀向他衝來的人張開了雙臂。
人群發出了一陣驚呼。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對一個獵人來說,這是一種最為驕傲的方式。這時,達戈狂吼了一聲,從斜刺裡插過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頭身軀巨大的老熊之間。熊低吼一聲,有力的雙臂合攏來。格桑旺堆手裡冰涼而鋒利的長刀,飛快地插入熊的後背。熊抱著他倒下。
他對著天空笑了,自己總算沒有死得過於難看。達戈,你是機村最後一個與獵物同歸於盡的獵人。和熊一個緊緊的擁抱,你的身子雖然還完完整整,但裡面的骨頭全部都碎裂了。
達戈死後不久,格桑旺堆的一隻腿就壞掉了。這個瘸子,每年,達戈跟熊同歸於盡的那一天,他都會在那個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風和雨都把那個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後,那個土堆終於消失了。
我問過達瑟:「達戈呢?」達瑟說:「以後有機會,你可以去查找檔案。」
在縣城上高二的拉加澤裡回家休了暑假,決定不再回城上學了。他在雙江口鎮上蓋了簡單的房子。改革開放了,木材可以進入市場自由買賣,那些殘剩的森林其實還有上億上十億的價值。整個地區都為這木材買賣而興奮,甚至有些瘋狂了。雙江口鎮因販賣木材而生,因木材而亡。
一個姑娘來了,守在他身邊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這簡陋的工程,跟她回學校繼續唸書,實現他們共同的大學夢想。拉加澤裡拒絕了。
木材市場開放後,一夜之間,很多人都靠木材生意發了財。木材檢查站就像是地獄與天堂之間的一個閘口。過了那個閘口,就合了法,木頭就可以換來大把的金錢;過不去,那就違了法,想靠木頭髮財的人就要被沉重的木頭壓得粉身碎骨。羅爾依站長就是那個使抽像的法變得實在的人。拉加澤裡來到這裡,是為了親近那法。他從初中上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但是,每一次放假回到機村,看到跟木材生意有關的人都一個個發了起來,但是,自己家裡,哥哥還在為自己下學期的學費長吁短歎。
兩年後的這天,拉加澤裡要回機村一趟。因為鎮上有大事發生。昨天半夜,雙江口木材檢查站有輛卡車闖關,撞飛了檢查站的閘口欄杆,連帶著還把驗關的檢查站長羅爾依撞成了重傷,躺在醫院裡深度昏迷。
他剛回到家,就有人找來了。來人是更秋家六兄弟中的老三。更秋家有六個兒子。改革開放了,六個身強力壯的兒子長大了,而且一個個膽大包天,短短幾年間,已經是機村首富了。他們盜伐盜賣木材掙的錢。幾兄弟家家蓋了新房,還買了六輛卡車。很快與更秋兄弟混在一起的年輕人也來了一大幫。拉加澤裡見好就收,開口道:「你們可真是膽大,做下這麼大的事情!」「就想警告他一下,想不到這傢伙這麼不經撞。」拉加澤裡哈哈大笑,說:「不打自招啊,這可是你們自己說出來的啊。」幾兄弟臉立時就白了,拉加澤裡並不打算告發更秋兄弟。
當年,伐木場把漫山遍野的樹木伐倒切段,直接就從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來。大雨一來,泥石流從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飛洩而下,好多木頭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礫之下。有好幾億呢。以前,森林是國有資源,只有國營伐木場開採。而今開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指標與批文。
拉加澤裡剛回到鎮上,刑警老王就把電警棍頂在了他的腰間,他被帶到公安執勤點一個冷冰冰的房間。拉加澤裡被當胸重重打了幾拳,當即就昏過去了。很快,他睜開了眼睛:「我什麼都沒聽到。」拉裡澤裡第三次從短暫的昏迷中甦醒時,他們才住了手。
拉加澤裡天亮回到自家小店,茶館李老闆來看他,問:「被老王他們招呼了?」拉加澤裡點點頭。李老闆把拉加澤裡帶到茶館。李老闆在這裡哪是開什麼茶館,他有路子,從林業局搞得到木材指標,聽說這人當過右派,坐過監牢。退了休就到這鎮上做生意來了。拉加澤裡想要張口求他。但他說不出口。李老闆歎口氣:「求個情都這麼千難萬難,你還想發財?」拉加澤裡就要開口了,檢查站的兩個驗關員走了進來。來人是劉副站長和本佳。內向的拉加澤裡只好獨自走出去,把剛才張開了嘴卻沒有說出來的話說出聲來了:「劉站長,本佳哥哥,求你們給我開張通關條吧。李老闆,求求你,分點指標給我吧。」但沒有人聽見這些話。
轉運時刻的到來真是一點預兆都沒有。傷痛使拉加澤裡久久不能入睡,這時,有人進來了,說:「小子,坐起來。」那人的手伸出來,手上有一張晃動的紙:「給你。」「李老闆!真的是……木材批件!」「算了,好聽的話也是真真假假,你不說也罷。這裡是五個立方的木材指標,老子不念你可憐,倒憐你讀過幾天書,拿一票給你,試試是不是做生意料。」李老闆還說:「孩子,聽我一句勸,嘗嘗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學校唸書去吧。」拉加澤裡緩緩搖頭:「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一下水就什麼都要干了。」李老闆問。「干!」
「落葉松,你敢弄嗎?」落葉松是珍稀樹種,砍這個樹,可不是一般的盜伐林木。他問:「做什麼用?」「棺材。」說出這個字眼時,李老闆臉上了出現了憂戚的神情,「算了,就算我什麼都沒有說過。」
拉加澤裡的心思已經全部沉浸在李老闆剛剛給他的那張紙頭上去了。他來到檢查站時,劉副站長已經有些醉意了。「我想請你看看,這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拉加澤裡拿出了那一紙批件,一個人大笑:「瘋了,補輪胎的小子都拿著批件做生意,真是瘋狂了!」
每張臉上都露出了驚詫的神情。劉副站長這才開口:「這小子倒是條硬漢,連老王都說你是好樣的。」一杯酒當即推到了拉加澤裡面前,二兩有餘。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喝到第四杯的時候,紙頭到了劉副站長手上,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舌頭也僵直了,只是對著劉副站長傻笑。但他還是聽清了劉副站長說:「為了五個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這樣,弟兄們,我想幫這小子一把。」
拉加澤裡往機村去了。只有幾年短暫歷史的鎮子因了這兩條河兩條路的交匯而有了一個名字:雙江口。拉加澤裡卻想起祖祖輩輩進出這個河口的機村人起的名字:「輕雷」。
他走到家門口時,被人叫住了。那是更秋家老三。他攬著拉加澤裡的肩膀就往他們家去了。去了,沒出門的幾兄弟聚起來一起喝酒吃肉。講些弄木頭時和警察和檢查站那些人的打交道的驚險故事。幾兄弟都說:「想發財就跟著我們干!」
要是以往,拉加澤裡肯定就受龐若驚了,但現在不一樣了,所以他不說話,果然,回到家裡,人還沒有坐穩,哥哥埋怨開了:「出了那件事,警車一天到村子裡來轉三次,人人都躲著他們,你倒粘上去了。」拉加澤裡淡淡地說:「說不定以後,他們要粘著我了。」拉加澤裡從衣袋裡掏出了那張已經變得皺巴巴的批件,「我找到做木頭生意的路子了,我拿到了指標。」
拉加澤裡說:「照規矩,指標也要在指定的地方才能使用,所以,你,還有我,都不能去幹這個事,這個事要讓別人去幹。你只要出去轉上一圈,說你兄弟手裡拿著木頭指標就可以了。」哥哥剛出門,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警察又來了!」膽小的哥哥不敢再出門,拉加澤裡自己出門去了。
剛走到村中廣場上,倚在警車門邊的警察就向他招手。拉加澤裡說:「我在那裡開店,我有工商執照。」警察大笑:「補破輪胎,那麼個破生意,還工商執照,聽口氣像開了多大的公司!」拉加澤裡心裡知道自己是不應該激怒這個警察的,但是,這是在機村,將要開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眾人面前用這種挑釁的口氣跟警察說話,「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氣說話都是沒有用的。」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隻手扭到身後:「還想嘗嘗請你過夜的滋味?」
一個老男人從人群裡站了出來。這個人是拉加澤裡從前戀人的父親崔巴噶瓦。他走過來,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越來越緊地扼住。警察的臉色慢慢變了。崔巴噶瓦說:「警察先生,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管教。」
然後,他對拉加澤裡說:「跟我走,我給你弄弄身上的傷。」拉加澤裡很不好意思,過去的戀人已經是醫學院的大學生。自己卻被一個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負。村子裡的人都說,崔巴噶瓦老頭好久都不在村裡現身了,看來是專門來會拉加澤裡。走在山道上,老頭隨手指指某個地方,伐木場大規模砍伐過後還殘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來之後,被機村人自己給砍伐了。「錢就那麼有用?什麼東西都弄光了,這輩子活了,下輩子人還活不活了。」
機村只有一片林子,因為有一個倔老頭還保護著,所以他驕傲地說:「看,我的林子。」拉加澤裡一直在向山的高處張望。他知道自己在張望什麼。是那些在十月間在一地白雪與燦爛陽光中的落葉松。走了一段,老頭回過頭來,看拉加澤裡還不斷抬頭去望山高處,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時好好看著腳下,不要踩空了。」
第二天,拉加澤裡走出這個院子,突然有很悲傷的情緒湧上心頭,要是他繼續上學,那這個倔強的老頭真的會成為他的父親。
拉加澤裡剛進村就碰上了刀子臉。刀子臉也用搞木頭賺的錢買了東風卡車。刀子臉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說定了,運輸的事情就是我了!」話還沒有說完,外號叫鐵手的小伙子又搖晃著身子走過來。刀子臉說:「看,我管運輸,這小子是砍木頭的,一條龍服務!」
拉加澤裡卻沉默不語,一直走到鐵手隱藏他存貨的地方。鐵手是個老手了,存貨就堆在公路上面一點點,平鋪兩根過橋木,木頭直接就可以平移到卡車上了。
拉加澤裡更加像是一個將成為大老闆的樣子,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子,寫了一張條子,交給鐵手:「拿著,這是欠條。你看看數字對不對。」
一個上午,拉加澤裡就把事情搞定了。自己搭了順路的拖拉機回鎮上去了。一回鎮上,他直接就到了檢查站,把本佳拉到屋子裡,將裝在信封裡的八百塊錢塞進他口袋,壓低了聲音:「你跟劉站長是什麼時候的班?」本佳手按著塞進了錢的上衣口袋,把頭伸出窗外,喊道:「幫我看看值班表,我是不是晚上的班!」拉加澤裡走出門去,還不敢相信事情竟然這麼輕而易舉,忍不住又返身回來,拿出給劉副站長的那份錢:「這是……劉站長……」本佳頭也不抬:「他的東西你自己給他。」這麼推心置腹的話,更是讓拉加澤裡感激莫名。「行了,行了。到時候就來吧。」
李老闆安坐在店子裡。拉加澤裡說:「你要的那落葉松,棺材料,我找人去弄了!」李老闆當即生氣了:「你也算知書識禮,才想幫幫你,想不到也是個見點錢就心浮氣燥的主!嗨!」轟然一聲,拉加澤裡的頭一下就大了。命運之門剛剛在面前打開一道縫隙,卻在一個不可能預想到的地方訇然一聲要關上了。李老闆又抱起大茶杯,回復到平平淡淡的神情與語氣:「其它的事情以後再說。」拉加澤裡知道,現在要再說什麼都沒有用處了。他來到檢查站看見檢查站的人都沒睡覺,圍著一桌麻將。
本佳轉身把拉加澤裡帶到自己屋子裡,「來,我有道習題解不開,聽說你在學校是高才生,幫我看看。」本佳還說:「乾脆,你就跟我一起讀自考大學吧。「拉加澤裡緩緩搖頭:「你是國家幹部,你讀自考有好處,我讀自考幹什麼?」但他想說一句更快意更決絕的話是,「我已經把自己毀掉了。」但他沒有這樣說,他用哀戚的口吻說,「本佳,你要幫我。」本佳說:「我已經在幫你了。」
車上的木材有十多個立方,他的指標單上只有五個立方,但是,本佳連看都沒看,就收了他那張紙頭,另換了一張硬紙卡片,在空格裡填上數字,蓋上一個藍色的方塊印章,就在屋子裡按動電紐,關口那根欄杆就慢慢升起來了。
拉加澤裡感謝的話還沒有出口,本佳揮揮手,說:「回來後你要幫我複習。」
剛上道,刀子臉就把車停下來,說:「現在你是老闆,我想該有人告訴你路上的規矩。你在木材市場上有定下的買家?」「沒有。」
「那就要靠我來聯繫買主,討價還價。」刀子臉笑了,他竟然伸出手來拍了拍拉加澤裡的臉:「同學,我不能說這條道是黑道,但說它半黑不白也不算嚇唬你。這條路子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趟出來的。」拉加澤裡也聽說過,在省城附近的木材市場上,大公司的東西直接就交到木材廠或火車站了,他們不在市場上數錢。在市場上零賣的,其實都是賣給幾個霸住了市場的幫派。他沒想到的是,一過了檢查站的關口,離省城的交易市場還很遠很遠,刀子臉就跟他翻臉了。
刀子臉關掉了車前燈,兩個人在黑暗中靜坐了一會兒,刀子臉啪一聲打開駕駛的頂燈,同時把一萬塊拍在他面前:「這一車,你淨賺這麼多。剩下的,我有賣主,除了運費,也該賺個一千兩千。」拉加澤裡拿起那一萬塊錢,塞進口袋,想了想,又點了五百塊出來,伸到刀子臉面前。刀子臉問:「給我?為什麼?」
「買票。」拉加澤裡笑了,「我們的生意已經成交了,我還沒有去過省城,我想去」
那個巨大的城市出現了。很快來到木材市場,刀子臉跳下車,眼裡又現出了那種凶巴巴的神情:「看好車,我去找人看貨。」刀子臉一會兒跟著幾個表情橫蠻的人回來,驗貨,談價,抽煙,開玩笑,稱兄道弟,他卻坐在駕駛室裡流汗,犯困,沒有動窩。那個人稱老大的傢伙,還拉開車門,仔細地把拉加澤裡打量了一番,轉身對刀子臉說:「這裡還有一段木頭嘛。」
拉加澤裡回去拿出賺到的九千五百塊錢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該付你多少錢。」其實,他知道行情,知道該付多少錢,但他還想聽到李老闆說句「這就對了」。李老闆沒接這個話茬:「這筆錢夠你回去讀完高中了。」「我回不去了。」拉加澤裡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道。
李老闆從那摞錢裡點出自己那一份,打開櫃子,端出一隻鐵盒子,從裡面又取出一紙批件,他一看那數字,不禁嚇了一跳,是一張一百二十立方的大單!」「算清楚了?這回,可不是賣指標,這是我們兩人的合夥生意,你跑腿,搞收購,我出本錢跟指標。」拉加澤裡爽利地說:「你是我老闆!」
拉加澤裡去找本佳。他已經把本佳當成朋友了。他從省城給本佳買了一套英語聽力磁帶。本佳當即把一台沒有開封的錄音機送給了他:「你拿去用吧。」
第二天早上,拉加澤裡早早起來,就趕到機村搜羅木頭,裝車,發運,李老闆給他的單子足足有十卡車的木頭。他不會規規矩矩就弄十卡車。規規矩矩的生意賺不了幾個錢。他至少用這指標作掩護,弄出至少二十卡車木頭去。就靠這一張單子,他至少要賺到十萬塊錢。機會來了,膽子大一點,下手狠一點,這錢也就到手了。
在檢查站,本佳不說話,只是朝牆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張本周的值班時刻表。他笑了:「就這麼明明白白地寫著?」「所以,你的財運來了。」本佳還給他攔了一輛往縣林場去裝料的車回機村去。
拉加澤裡回到村裡,再也不用叫人放話出去了。馬上就有人找上來,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頭。不用半天時間,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回家吃飯時,有車的司機們就自己上門來了。先是刀子臉上門來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運輸事務,拉加澤裡卻懶懶地說:「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鄉里鄉親的,我們也不該把別人的財路都算計完了。」
更秋兄弟當然也找上門來,拉加澤裡滿臉堆笑:「小生意,幫朋友一點忙,人家不想張揚,我就是跑跑腿罷了。沒有大單,怎麼敢跟你們開口。」就這樣把他們堵回去了。老三脾氣最爆,還要追問一句:「他媽是哪路神仙,把這麼好的差事交給你辦?」拉加澤裡豎起手指舉到唇邊:「既然是神仙,名字還是不說為好。」
天黑不久,刀子臉就其他司機們前後腳來了。拉加澤裡寫了一張條子給刀子臉,說:「五輛車一起過關。」他又轉臉對其它人說,「過了關,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臉一車給我一萬,我上下打點,也不容易,大家就照此辦理吧。」
不到半個月時間,李老闆給拉加澤裡的單子就用完了。但他還沒有從城裡回來。茶館服務員也不知道老闆一點消息。拉加澤裡算算,竟然賺到手十好幾萬。他送了打點檢查站的錢去。本佳不收:「你是要長做這個生意了,你不能每次都這麼幹。」他請本佳指點。本佳說:「你要有心感謝劉站長,就到銀行用他的名字開個戶頭,折子放在你手頭,他有什麼事情了,蓋房子嫁女之類,就把這個給他。」拉加澤裡立即就領會了,他押貨去了一趟省城,找一家銀行給本佳與劉站長各開了一本存折。他還買了兩張地圖,把那家銀行所在的地方在地圖上勾畫出來。劉副站長卻感動了,把那地圖在手裡抖得嘩嘩作響,連說:「只要把著這關口欄杆的升降,就有你吃飯的地方。」這一切,都給拉加澤裡加入了某種秘密社會特別感覺。
李老闆在鎮上消失已經十多天了。拉加澤裡坐在店裡,卻心神不寧。每有車在鎮上停下,他都以為是李老闆回來了。
沒人想到,被撞傷的檢查站長羅爾依回來了。剛受傷時,都說他可能活不過來了。後來,又說他變成了植物人。但這個早上,他突然精精神神地出現在了大家面前。警察老王出現了,坐在他面前,要他回憶一下被闖關的卡車撞傷的過程。但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醫生說那一撞,把他腦子裡好多過去的記憶都撞掉了。他失掉的只是那些想起來糟心的東西,倒把驗關員職責條例啊,有關森林保護法規的相關條文記得清清楚楚。結果,大多數滿載木材的卡車都在關口受到嚴格的檢查。讓人想不到的是,又一個好運氣因此降臨到了拉加澤裡頭上。就兩三天時間,檢查站關口兩邊,卸下來的木頭已經堆積起來有好幾十年立方了。劉站長說:「天天卸木頭,我的人受不了了。這活包給你,你找幾個人來幹!」拉加澤裡一下就找來了十多個人。
拉加澤裡連夜包車裝載,揣著合法手續,親自押車去了省城。當然,最後出手的活他都讓給刀子臉來幹。刀子臉回來時歡天喜地。因為雙江鎮檢查站風聲緊,這裡木材的價格立馬應聲上漲了。這一次,刀子把一包錢全部交到他手上,拉加澤裡連夜回到雙江鎮,他也把一大包錢放在本佳跟劉站長面前,說:「請老大發話。如何處置。」劉站長讓他先拿三萬多交到檢查站兼職財務手上。還剩下了五萬多塊留給拉加澤裡。
太陽剛出來,機村組織起來去參加縣裡商貿洽會開幕式的車隊駛到檢查站關口前了。失憶症依然如故的羅爾依把這當成一件大事,他來到關前。車隊一出現,他就按動開關,升起了欄杆。就是眼下車隊中的一輛車把他撞成這個樣子的,但他已經沒有這個記憶了。這輛車到了羅爾依跟前,他卻滿臉笑容,喊道:「排好隊,注意安全!」
更秋家六兄弟,就有五個享用了盛大的酒席。縣領導講過話,鄉政企業局長還下來一桌桌敬酒。局長舉著酒杯說:「鄉親們,幹得好!現在國家政策好,支持老百姓發財致富,這個機遇可是要好好抓住啊!」局長把外來的老闆領到了機村人的桌子上。更秋兄弟回來時,帶著那個要搞木材深加工的老闆,他們打算跟這個老闆共同投資在雙江口鎮上建一個鋸木廠。老二是名副其實的總經理,卻沒有什麼事情可幹,就到檢查站去,在失憶的羅爾依跟前走來走去,正精神抖擻工作的羅爾依會突然停下來,眼裡突然一下閃現出恐懼的神情,但這種神情轉瞬之間就消失了。老二這時顯現出真正的驚恐:「或許他早就醒過來了,只是裝作還沒有醒來。」
這段時間,木材檢查一天天鬆動了,除了特別不走運的,都能順利過關。拉加澤裡和檢查站的關係,在機村已經人盡皆知了。有車出了問題,卡在檢查站了,鄉里鄉親的,他們會找拉加澤裡去站上求情,拉加澤裡也就會跑上一趟。
也就是兩三個月時間,這個一年苦掙六七千塊的補胎店小老闆手裡一下就有了好幾十萬元,快一百萬
有天拉加澤裡看見茶館的燈亮著,過去看見消失多日的李老闆站在窗前。每當拉加澤裡想說點什麼,他就舉起手,作一個制止的手式。後來,還是他自己坐下來,聲音低沉地說:「看來,我要離開了。我病了。絕症。」面對這麼嚴重的話題,拉加澤裡無話可說,他飛快跑回店裡把掙來的錢全部放在桌上。李老闆歎息一聲:「我拿錢沒有什麼用處了。」李老闆開口了:「你來。」然後,他們兩人就來到李老闆的臥室。李老闆把床頭邊櫃子上的檯燈挪開,櫃門打開,拉加澤裡看到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錢。還有好多個存折。李老闆從櫃子裡拿出幾張批件,說:「還有好幾百方呢。不過,這是最後一批了,都給你吧。」
拉加澤裡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李老闆端坐不動,說:「小子,知道我為什麼幫你?是我自己可憐。我想讓你做我的乾兒子,」
「我已經上山看過,找到上好的落葉鬆了,我要給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李老闆歎口氣:「不必了。這個店也交給你,」最後李老闆說,「我是沒有子孫的人,這木頭生意是把子子孫孫的飯都吃完了,必然是天怒人怨!」拉加澤裡說:「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他捎了口信回村給鐵手,讓他去那個地方等他。下山後,他來到那是過去戀人的家。崔巴噶瓦的口氣不如以前那麼和善。拉加澤裡把心裡的話說出口來:「我想進城時去看看她。」「不,我的女兒不要糟蹋了家鄉森林的人去看她。」崔巴噶瓦堅定地搖頭。拉加澤裡心中響起一陣悲切的聲音,恍然就是李老闆對著晚風拉起的二胡聲了。拉加澤裡知道,老人編結好手頭這些東西,就要去找一些大樹掛上,掛上了這些的五彩經幡,對於逝去的人來說,那就是寄魂之所,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他問道:「掛在什麼地方。」老人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順著他的視線,拉加澤裡看到拉加澤裡看到那些落葉鬆了。拉加澤裡突然明白了,這個固執的老傢伙要把這些經幡掛到那些落葉松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幹這件事情了,趕緊回村去找鐵手。
拉加澤裡剛走到村口,就見嫂子慌慌張張地向他跑來。嫂子跑到他面前:「救救你哥哥。」差不多整個機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個地方。哥哥站在離岸並不太遠的河水中間。更秋家老三卻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間去要自殺,現在又要人救他。」
拉加澤裡的腦袋嗡嗡膨脹,就想抓起斧子來跟他拚命,但他忍住了。拉加澤裡跳入了河中。抱著水淋淋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拉加澤裡這才有時間聽人們細說原委。他哥哥提著斧頭去砍一株樺樹,控制不了樹木的倒下的方向。樹倒下時砸斷了經過機村的長途電話線。更秋家老三說,這一根電線裡有很多人說長途電話,電線一斷,一個鐘頭光是賠郵電局的錢就要幾十萬元。聽到這個,他哥哥就開始哭泣了。他爬到電線斷頭那裡,想接上那些電線。但有人喊有電,又把他嚇回來了。老三說,這是國防線路,要是耽誤了解放軍的消息,那就不是賠線,是要掉腦袋的事情了。這一下,這個懦弱膽小的人就只好跑到河裡去了。
怒火從拉加澤裡心頭升騰起來,氣咻咻地奔更秋家去了。到了他家門前,他高聲叫罵,:「老三,你出來!」老三立即舉刀撲了上來,拉加澤裡早已牢牢地分腿站好,側身揮臂,同時一聲吶喊,沉沉的木棍先是擊中了老三的肩頭,然後,輕輕彈跳一下,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
消息像閃電一樣照亮機村。全村人都聚集到了這個地方。人們發動汽車,傷者被抬上去,急火火地往縣城去了。救人的汽車開走了,還有很多人圍繞著他,都保持著敬畏的沉默。已經發生的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天慢慢亮了。在這樣的好天氣裡,山坡上所有萌生了新葉的樹木都閃爍著亮眼的綠光。拉加澤裡突然大叫一聲:「糟了,我讓鐵手去砍那些樹!」但是來不及了,遠處的路上揚起了塵土,然後,兩輛警車出現了。
這個時候,那些落葉松中最挺拔最翠綠的那一棵,搖晃著,搖晃著倒下了……
拉加澤裡因殺人罪被判十二年。
所有新的事物正在湧入機村。機村消失的一切和正在消失的一切,已經成為女博士研究的對象。那一切無限生動、無限哀婉、無限慘烈的歷史現場,更注定將不斷被各種知識時尚的肢解。神秘的覺爾郎峽谷、那個保持了上千年神性的地方,曾激起無數機村人的幸福想像的地方,在現代化的成功開發下,成了大批外地遊客的遊覽勝景。當年老的索波被迫退休,不再有機會親近峽谷中的鹿群,就意味著這最後一個神性之所也將消失。年輕的機村人們開始按照外來遊客的眼光來審視和改變自己,機村的歌手們開始按照遊客和都市人的想像來裝扮自己,並名利雙收,出獄後的拉加澤裡成為酒吧的老闆……機村前後的巨變,就像一場漫長的戰爭突然間就變成一出助人娛樂的戲劇,外界想像的機村,是現代社會病態的一個衍生物而已,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新的機村在孕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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