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羅偉章 ：大河之舞 文 / 茅盾文學獎
川東北主要有三條河：前河、中河、後河。這便是被地方志專家稱作的「三河文明」。按文化疊層排序，應該是：後河、中河、前河。後河是後照河的簡稱，中河又稱中江，本該叫中原河或中原江。後河與中河從羅家壩南北兩面流過。前河則在數十公里之外；前河的前字，是前進的意思。
羅家壩半島上的人，在三河流域相當有名。他們有名，是因為尚武好鬥。跟尚武同樣有名的，是排外。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對半島的種種傳說，也不十分相信，唯一相信的，是腳下這片土地。一茬接一茬的半島人，都是從同一條根上長出的枝杈，只要遇上「外敵」，就被同一個大腦所支配。他們的戰術素養是天生的，也是有規矩的，這規矩獨立於世。半島人頑強地守護著自立的「規矩」，痛恨別人的想法。
——他們那麼痛恨別人的想法，是因為一直被別人的想法深深傷害。
這群人是古巴人的後裔。《山海經》記載，伏羲的第四代孫後照，是巴人的祖先，後照河之得名，是巴人為紀念他們的始祖；中原河之得名，則是巴人紀念他們的根脈。這兩條河流得以命名的時候，世界還相當寒冷。冷冰冰的世界，卻孕育出了一支特異而滾燙的民族——巴人。巴人是世界上罕見的用戰爭書寫自己歷史的民族，他們在中原大舞台第一次亮相，就讓其他民族訝然失色。那一次，武王伐紂，巴人被徵召，並作為前鋒參戰。戰陣亙古未有：集體唱起雷霆般的歌聲，在歌聲的捲動下，士兵手握短劍，如颶風狂潮；歌者後面是舞者，舞步齊整，邊行進，邊槌擊戰鼓。戰爭的結果，是武王大勝歸朝，作為前鋒的巴人，自然功不可沒。
後來，每到戰爭的緊要關頭，巴人便被眾多君王或將軍徵召入伍，拚殺疆場。「勇於戰」，成為他們留給別國朝野的鮮明印象，也成為他們證明自己的自覺追求。可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巴人為擴張和防禦而進行的生存之戰，少之又少。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以他國部隊的前驅而出現。用戰爭書寫歷史，不是巴人自己的想法，而是別人的想法！因為「別人的想法」，巴國的男人戰死，女人成為寡婦。也因此，使巴國最終國破家亡。
羅秀是半島上出了名的瘋子和傻子，長到十九歲，也找不到婆家。可她卻大了肚子。她沒有相好，也根本不懂得男女之愛，怎麼會大肚子？
父親羅疤子懷疑，女兒是被強姦的。
羅秀從沒走出過半島，犯下這罪惡的人，要麼是半島土著，要麼是位於半島中心的回龍鎮中學師生。半島土著是不可能的，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家族社會，除娶進來的媳婦，大家都姓羅；且自古以來，半島人都是快意恩仇，從不屑於去幹偷雞摸狗男盜女娼的下作事，更並說強姦。學校裡的人倒不一定。羅疤子想去學校查訪，但師生員工那麼多，如何著手？尤其是想到校長羅傳明，他就更不想去。羅傳明也是半島土著，卻叛離半島人對土地的忠誠，去外面讀了書，回來當了校長。在那段特殊的年代裡，羅疤子領著一群人，對羅傳明施行過殘酷的折磨。
羅疤子很憂傷，也很不平，覺得女兒「莫名其妙」地懷了孩子，是他的報應。女兒很小的時候，相當乖巧，也相當聰明，可自從他砍了半島上的三棵神樹，女兒的智力就再也沒有生長過了，後來還變得瘋瘋癲癲，天晴落雨地往後河邊跑，說「那是我的河」。羅疤子砍神樹、劈神龕、鬥爭人——除鬥爭羅傳明，還扇過羅建放父親的耳光，都是從鎮上學來的。鎮上那些傢伙至今過得好好的，他卻遭了報應。
妻子張雲梅想方設法掩人耳目，也想方設法為女兒弄來墮胎藥。但女兒肚子裡的那團肉，變得越加牢固。羅秀的弟弟羅傑從小跟姐姐的感情好，整個半島都認為羅秀是瘋子和傻子，只有羅傑覺得不是。見姐姐成天喝藥，生怕她被喝死了，常趁父母不備，悄悄把藥為姐姐倒掉。有天被發現，遭了父親的打罵。路過的東娃見狀，嘲笑羅傑。
東娃是羅建放的兒子，跟羅傑年齡相仿，也跟羅傑一樣，常去學校走動。羅傑是去學校聽夏老師彈琴，東娃是去學校打鳥。羅傑朝東娃走過去，還沒出手，就被東娃用彈槍柄打傷，東娃正要得勝回家，誰也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羅秀旋風般捲到東娃身邊，將他高高舉起，扔進了油菜田。
半島人解決爭端，歷來都依靠武力。他們不需要講道理，勝和負就是道理。自從有了半島人，大家就認同這個道理。羅疤子卻去給羅建放道歉。羅建放很瞧不起道歉，說你有膽，就劈了我。羅疤子說，我不想打架。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羅疤子居然不想打架，這不僅是軟弱，還破壞了半島的規矩。羅建放要求他當著眾人的面承認自己是窩囊廢，羅疤子承認了。
這件事讓張雲梅顏面掃地。
羅秀的肚子不停地膨脹，再遮掩已遮掩不住，只好送她去外婆家，偷偷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可在數月後的某個深夜，她卻被舅舅送回了半島。她離不開「我的河」，再不送回來，要鬧出人命。就在當天夜裡，羅秀生下一個女嬰。她自己失血過多，死了。死之前，她喊出了兩個字：巴鹽。誰也不知道「巴鹽」是什麼東西，便勉強認為這是她給女兒取的名字：巴艷。
巴艷沒有父親，就跟母親姓：羅巴艷。羅巴艷的出生就意味著她的死亡。羅疤子朝她嘴裡插了塑料捲筒，想把她憋死。張雲梅悄悄把塑料扯掉，拿著鋤頭，連夜把她抱到後河邊，要將她埋葬。但她還活著，張雲梅沒有埋她，把她放到自家船上，解開船纜，任其順水漂流。
羅建放家遇到一件喜事：他的地主父親摘帽了。他以為摘帽就意味著恢復以前的身份，也恢復以前的財產。回龍中學食堂，原是他家的地基，他要去把這地基收回來。相對於半島人，回龍中學即是「外敵」，羅建放聯合半島人，來共同對付這個「外敵」。他準備了若乾罈酒，去廣場請鄉民痛飲和跳擺手舞。半島有兩樣東西獨一無二：唱喪歌、跳擺手舞。喪歌尾音綿長高亢，收束卻極為快捷，像一刀劈了下去；擺手舞剛勁有力，屬武舞性質。羅建放本人是半島血統和半島「規矩」最忠誠的守護者，也是半島上最好的舞者，他一個人跳，也能跳成一支軍隊。
他沒有請羅疤子。他覺得羅疤子不配。羅疤子被排除在集體之外，深感孤獨，聽著廣場上的鼓聲，他終於忍耐不住，自己去了。還沒進入舞場，他聽到一男一女坐在林子裡閒聊，他們在閒聊中透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羅秀是被強姦的，而強姦她的人，正是半島土著。但究竟是誰，沒有說明。
羅疤子被那個秘密折磨著。
羅建放帶著兒子東娃，拿著凶器，朝學校食堂走去。他請的人也慢慢跟來。羅疤子一家沒有去，他們在田里勞動。羅建放追打食堂工人，校長羅傳明報了警，並去操場上等候警察的到來。他看到羅疤子沒有參與，十分欣慰。多年以來，羅傳明都希望為半島注入文明之風，但無任何成效，因為半島子弟最多讀完小學，就不再讀書了。
警察來了，抓走了羅建放。在羅建放看來，這是半島的恥辱。歷朝歷代的衙役，想從半島抓人，都是相當冒險的事，不發生新的血案，人就抓不走。可是這天，他請來的鄉民，在他被抓之前，就無影無蹤了。
羅建放覺得，半島的血在變冷，半島在退化……
姐姐的死讓羅傑失魂落魄，他也像姐姐生前一樣，常去後河邊，幫姐姐守住她的河。他的耳朵裡也老是聽到喪歌。由此，他變得越來越纖弱，越來越憂鬱。對姐姐的思念，促使他要為姐姐找一個最美的化身。這個化身就是中學裡的夏老師。他更加勤常地去聽夏老師彈琴。
張雲梅憂心如焚。她預感到，在未來的某一天，羅傑和東娃之間將會有一番纏鬥，而纏鬥的結果，似乎早已注定。為不讓兒子吃虧，她要為他尋找另外的出路。從羅建放被抓，她受到啟發：羅傳明是個讀書人，本鬥不過羅建放，但羅傳明卻不親自動手，就把羅建放抓走了；雖然羅建放很快被放了回來，可也沒敢把羅傳明怎麼樣。於是，她去請求羅傳明，望能收羅傑去念初中。羅傳明親自去她家。他多年沒進過這個家門，這次去，一是答應張雲梅的請求，二是想聽羅疤子一聲道歉。羅疤子沒向他道歉。
羅傑進了學校，讓羅建放更加瞧不起羅疤子一家。
羅傑根本沒法把書念下去，他把什麼歌都唱成喪歌，常常逃課去為姐姐守河，還在深更半夜去姐姐的墳頭枯坐。都以為羅建放是半島血統最忠實的傳承者，其實羅傑才是，他跟姐姐一樣，不經意間會受到天地間神秘的啟示，看到兩千年前秦軍圍困巴人那個黃昏……他是那粒被圍困的種子。
因學校楊主任與夏老師偷情，羅傑朝楊主任家裡扔石頭，扔死老鼠，還打了要跟夏老師結婚的保管員，被學校開除了。
半島人是驕傲的，半島田肥水美，不愁吃愁穿，他們的特立獨行，在三河流域享受極高的聲望。沒有人敢惹他們，包括鎮上人。然而，竟然有半島人也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出門打工了。連羅建放的兒子東娃，也不喜歡待在半島，有事無事地往鎮上跑。
羅疤子也常往鎮上跑。他去鎮上找意思。半島已經沒有意思了。這天，他在鎮上看到一個跳擺手舞的小女孩，跳得驚心動魄。擺手舞只有半島人才跳，而那小女孩分明不是半島人！他把這事向張雲梅說了，張雲梅猛然一怔。她即刻想到：這是她的外孫女，也就是她放在船上任其順水漂流的羅巴艷。羅巴艷從半島繼承了跳擺手舞的基因。
張雲梅歷經辛苦，去找小女孩。小女孩跟隨養父四方遊走，張雲梅始終也沒找到。然而，十多年前的那起強姦案，卻漫漫水落石出。
強姦犯不是別人，就是最守半島規矩的羅建放。
張雲梅領著一家人去找羅建放。羅建放的家裡家外，圍了許多人，包括羅傳明。羅傳明已經退休，天天在半島走動，化解半島的矛盾，在他的勸說下，竟也有好幾起糾紛，不再是用武力解決了。羅建放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再一次讓羅疤子劈了他。到這時候，羅疤子才醒悟，那年羅秀把東娃扔進油菜田，他去找羅建放，羅建放為什麼說你有膽就劈了我。
正在事態急劇惡化的時候，羅傳明站了出來，找來紙筆，要羅建放講述事情的經過，然後交給警察，讓警察來主持公道。不一會兒，東娃回來了。他在鎮上打檯球，是母親飛跑去把他叫回來的。母親的本意是叫回兒子幫助父親，可東娃聽說父親做了強姦犯，撕掉了羅傳明手裡的紙，說半島的公道只讓半島人給，不要外人來給，然後一刀將父親劈死。羅建放的血，噴到他家天井裡的水缸上。水缸壁雕著一隻虎。那是古巴人的圖騰。
東娃的行為，給了羅傑強烈的刺激。
他覺得自己在東娃面前很渺小，同時他也看不起父母，離家出走了。
數年之後，羅傑回來。這時候，半島有了驚世駭俗的考古發現，破解了巴鹽的秘密、河流的秘密，也破解了半島人性格的秘密。羅傑自己，已具備了改變半島面貌的能力。他遊說鎮裡，把半島人遷了出去，將半島打造成古巴人遺址和農業觀光旅遊區。
最維護半島的人，給了半島最致命的打擊。
半島迎來第一批客人的時候，鼓聲如擂，大河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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