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凸 凹：玄 武 文 / 茅盾文學獎

    老爺兒剛冒頭兒的時候，玄武村的萬明全老人去了一趟鄉政府。

    萬明全是為兒子萬援朝去告狀的。他要討杯水喝，管治安的副鄉長於寶力一杯水卻潑到了地上。萬明全默默地站起身來，又默默地走出鄉政府大院。

    剛剛賣完一車西瓜回來的萬援朝，還沒顧得上擦把臉就被村裡電工王大倫生硬地叫走了。在村部裡，村長王立平逼著萬援朝補交電費，理由是上次看錯了電表。補就補吧，萬援朝想息事寧人。一看收據上的數字，一百八十九元二角二分。他心裡咯登一下，這怎麼可能呢？自己家裡就一台十七英吋的黑白電視機，兩隻二十五瓦白熾燈。

    萬援朝脊椎裡生起來一股血氣，指責這是亂收費，拒絕補交。王立平氣急敗壞，指使王大倫去搶他兜裡的西瓜錢，萬援朝憤怒地瞪了他一眼，毅然決然地朝前走了。不料，後背遭到王大倫工具包沉重的一擊。工具包裡都是能夠致人死地的鉗子、扳子、改錐、手錘……萬援朝輕輕地哼了一聲，轟然倒下了。

    萬援朝被擊倒之後就成了植物人。

    萬明全找到村長王立平要個說法。萬明全說，最起碼得把王大倫判了。王立平說，王大倫是在執行公務，再說了，王大倫是他侄子不能判。萬明全說，那他就去告，連王立平一塊告。王立平說，你這就有點兒過分了。萬明全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王立平說，這可不是朝鮮戰場，打沒有硝煙的戰鬥你不成。萬明全說，你甭威脅我，我知道你道行深，但有一條，不管打什麼仗都怕短兵相接。

    在村長王立平哪裡，萬明全沒有討到說法。

    於是，他決意去鄉政府告狀。

    劉文存鄉長「客氣」地接待了萬明全。宣佈了決定：讓王立平作出深刻檢查，並妥善做好善後工作，村裡要把萬援朝及家屬養起來。對於王大倫的處理，起初劉文存鄉長要和老萬商量。王大倫是王立平的侄子，你判王大倫就等於判王立平。王立平是村長兼支書，還有一個維護領導威信的問題。萬明全說，可支書就可以無視王法？到底是見過世面，萬明全心裡比他那代土裡刨食的莊戶人多長了一雙眼睛。

    劉文存鄉長不得已下了命令，叫派出所把王大倫拘起來。

    萬明全本能地感到：這樣處置不妥。

    去鄉政府給兒子萬援朝討到了「說法」，他要過一過自己的日子，萬明全又開始喝酒了。

    令萬明全沒有想到的是：在夜晚的村街上，他竟然無意間撞上了已被收監的王大倫。醉酒之下，王大倫道出了真相。他和劉文存鄉長是哥們兒，抓他是做個樣子，哄哄萬明全。

    萬明全老漢的憤怒窩在了心裡。

    經過老朋友張家瑞的關係，萬明全結識了縣委的李秘書。之後，上演了一幕萬明全攜帶兒媳婦王小翠大鬧縣委。

    縣委所在地的街道發生了嚴重堵塞，縣委門口的廣場上也聚集了幾千人。有三兩百個警察手挽手地在人前組成兩道人牆，費力地把不斷往前湧的人群推回去。

    在縣委門口，靜靜地跪著萬明全和兒媳婦王小翠。在他們跪著的正前方，放著三塊人身長短的白布。兩邊的兩塊白布上似乎是用人血寫的狀子，狀子上把請願的原由寫得清清楚楚。眼前的狀子的確是萬明全割破了手指，用自己的血寫的。

    門衛發現之後，軟的硬的一起上，連忙勸他們挪開。

    信訪辦就來了兩個工作人員來了，他們很客氣地勸說。萬明全老人只是一個請求，要見縣委書記。信訪辦主任毛永英風風火火地跑來，萬明全老漢還是這句話，我誰都不見，就見縣委書記。

    是見還是不見，一陣緊張的討論之後，縣委書記翁大寶決定見一見萬明全和兒媳婦王小翠。

    縣委書記翁大寶幾乎是跑著來見萬明全和兒媳婦王小翠的，他使勁地攙起老人，一句暖透心肺的話——老人家，我就是你想見的縣委書記。我來晚了，請你原諒。使老人孩子般嗚嗚地哭了。翁大寶拍扶著老人的後背，安撫著把老人帶進了辦公室。

    縣委書記翁大寶親自去了一趟玄武鄉，見到了鄉長劉文存。

    鄉里很快做出了決定。

    鄉長劉文存帶隊，來到了萬明全家裡。一番不能不如此的道歉後，宣佈了鄉里的決定。之後，劉文存鄉長很不自然地徵求老萬的意見：「老萬啊，你看這個決定咋樣，你滿意嗎？」萬明全連連說「滿意，滿意，忒滿意哩！」。「唉，只要你滿意就好，這樣我就能向縣委翁書記交待了。」劉文存苦笑著說。

    老萬很難為情，真誠地表達著歉意。說完，萬明全真的就跪下了。

    兒子的事情處理妥當之後，老萬的日子就由了自己的性子。

    萬明全去了村西頭的五道廟，見到了老朋友羅貫廷。老朋友一番玄妙的對話，一個老僧和小僧的故事讓他莫不著頭腦，但老萬確實是聽進去了。羅貫廷的一番道理——你輕易得手了，不僅不能顯擺而且還要處處小心。關鍵時候，老朋友羅貫廷及時地點化了萬明全。

    第一筆賠償款領到手，老萬提了東西興沖沖地感謝老朋友張家瑞，不料張家瑞卻說出了很是見外的話——以後沒有特殊的事不要總往我這兒跑。這話，讓本想把他當親哥們兒的老萬心裡起了隔膜。

    龍二成，一個與老萬有著相近遭遇的人，與老萬也算是說得來的朋友。此刻卻聽不進半點勸告：龍二成出主意，拿到了賠償款，請請街坊鄰居喝頓酒。老萬覺得，是人家看他拿錢眼紅，就是不請。於是，萬明全與他的這位朋友也疏遠了。

    萬明全的心情很不好，心煩意亂他又去喝酒。

    萬明全驚異地發現，他身邊的生活環境竟急劇地發生了變化。

    人們開始冷淡他、躲閃他，接著就有各種各樣難聽的閒話:兒媳婦王小翠其實是一直跟人家村長有一腿；胃口被吊大了，不再好滿足了；萬援朝不值得人們憐惜，那是狗咬狗時咬走了嘴。

    萬明全很想跟人吵一架，卻找不到一個發洩的對象。

    萬明全的尷尬處境是他自討的，也有村長王立平的人為製造。一是王立平利用村民的特殊心理，不顯山不露水地做了些手腳，惡化了萬明全的生存環境，弄得他灰頭土臉的。二是賠償協議中的「受害人生命期內」一句，就為萬明全預設了陷阱。

    看到萬明全日漸消沉，日漸衰老，老朋友羅貫廷不禁生出一絲憐惜。

    羅貫廷為萬明全接續了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且道破了其中的玄機。白石渣變成白米飯——雖然為小和尚招來了殺身之禍，卻也因禍得福。你萬明全不要整天這樣悲觀失望，心灰意懶，瘋瘋癲癲的，會讓人瞧不起你。

    疑犯推心置腹後，羅貫廷還真說動了萬明全，他的心情輕鬆許多。

    輕鬆的心境之下，萬明全主動來到了老朋友張家瑞門上。兩杯酒下肚，兩個人又找到了從前的感覺。此後，酒桌上萬明全又和龍二成有過一次掏心掏肺的談話。

    這一次，萬明全是真的想明白了:

    這輩子，自己啥也沒幹。事實上，自己活得一點兒尊嚴都沒有，僅有的這點兒尊嚴，都是硬撐起來的。

    街坊鄰居不待見咱？實際上是瞧不起咱這個人兒。他再也沉不住氣了，一定得幹點兒啥才對。

    賣菜？不行。賣水果？不行。蹬三輪拉客？不行。

    找個鄉鎮企業，私人企業、個體戶去打個工？也不成。

    企業，商店，醫院，學校，幼兒園，居民小區，屠宰場，種豬場，果園，廣告公司，洗腳房，美容院……萬明全找遍了附近所有需要看門的單位，結果沒有一處錄用他。最後，他找到了殯儀館，館長也對他搖了頭。

    終於，老萬給自己找到了一份職業，而且還相當滿意。

    一輛拉建築渣土的翻斗車翻過來，萬明全迎著漫天的粉塵、迫不及待地撲到渣土堆上。

    渣土裡全是寶。碎磚頭、鋼筋段、包裝盒、塑料袋、舊報紙、空酒瓶、易拉罐……

    東西賣出去就是錢。二鍋頭酒瓶子，每隻二分。啤酒瓶，每隻一毛二。易拉罐，每隻五分。舊報紙每斤三毛。廢鐵爛鋼筋，每斤五毛。

    起初，每天也有三五十的進項。有時，甚至超過一百。

    自此，老萬的日子過出了滋味，渾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老萬還有了更加意外的收穫。他結識了一起撿拾破爛的吳惠珍，這個收穫使萬明全活的尤其滋潤。

    在大躍進的年代，吳惠珍郊區農業戰線上的「一面紅旗」。而今，她淪落成了一個拾荒的人。

    一天，萬明全拾到了一樽「金佛」。吳惠珍要花2000元買下，老萬沒捨得出手。雖說交易沒有談成，可是兩個人算是真正認識了。吳惠珍的拾荒風格，也很吸引令老萬的眼球。拾荒吳惠珍從不搶風，她總是在人們退去之後，才不慌不忙地開始第二遍撿拾。另外，他手裡的傢伙也很有特點。遇到金屬就發出嘟嘟的叫聲，很像《地道戰》裡的探雷器。

    萬明全和吳惠珍進入相知階段，是從拉家常開始的。有時候，話題是吳惠珍手裡的金屬探測器。有時候，話題是撿到的一枚金戒指。有時候，話題是吳惠珍擔心老萬出現閃失的阻攔。令老萬心動的，是雪天吳惠珍特意為老萬燉在火的一隻雞，這種氛圍讓老萬想起了久違的家的味道。火爐邊，兩個老人居然對酌起來。

    自從結識了吳惠珍之後，淒惶之色從萬明全的臉上消失了，掛上了一層只有閱盡滄桑的老人才有的安祥。

    心裡想著和吳惠珍的美事，萬名全踅到了張家瑞家裡。

    此後，萬明全談定了許多。

    兒子萬援朝離世的那天，王小翠平靜地對他說：「爹，援朝他去了。」「咳，他遲早會有這一天哩。」萬明全居然也是那麼平靜。

    萬明全通知了村委會。令王立平吃驚的是，萬明全表情從容、語氣和緩，整個過程像例行公事一樣。

    村長王立平要親自為兒子萬援朝料理後事，被萬明全婉言謝絕了。有人好心勸他趁這最後的機會，鄉村裡提一些條件，萬明全也冷冷地說，沒那個必要。

    在兒子的墳頭上，萬明全把那張補償協議燒了。他覺得活著的人，拿死人去跟那些人討價還價是一件不名譽的事兒。

    村長王立平家小樓建成的酒宴之上，他給每個村民都預留著座位。萬明全沒有出現在這個座位上，他覺得王立平的喜怒哀樂跟自己無關。

    事後，萬明全的想法有明顯轉變。他覺得，把王立平這號人掛在心上，跟這些人糾纏不值得。他也越來越珍惜與吳惠珍一起拾荒的日子，這才是他的幸福生活。

    萬明全的這種活法越來越像個人了。

    最近一個時期，張家瑞的變化大了去了。不上班他敢不請假，他在琢磨著**的事情，他扳倒了出賣霉變糧食、牟取私利的單位領導。

    張家瑞對萬明全說，要想活得像條漢子，就得清除王立平這灘狗屎。

    要清除王立平，就得先給他湊材料。說到湊材料，萬明全猛地想到了龍二成托付給他的那包東西。這個「材料」太完備了——龍二成把王立平陷害他的情節記述得活靈活現，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和證人、證言一應俱全，而且每個關鍵之處，都有證人的簽名和手印。讓萬明全、張家瑞倍感興奮的是：玄武村的村民，對王立平的所作所為，心裡都是有一本帳的。只要一提起話頭，人們都會迫不及待地提供出自己所知道的王立平的**事實給。萬明全暗訪了孫成才和馮景旺。出人意料，王立平身邊的這兩個人，竟然迫不及待地向托出了他的底細。

    材料歸攏齊備，萬明全、張家瑞連夜走上了去縣城的路。

    和前兩次來縣城不同，雖然還是先找的李秘書，但是二人卻走進了縣委的接待室。這次的到來，不是為了個人的私事，他們有了理直氣壯的理由。

    縣委書記翁大寶接過材料，站著翻了兩頁之後，臉色突然就凝重了，乾脆坐了下來。就在萬明全、張家瑞起身離開的時候，翁書記卻留住了他們：「二位請坐，別忙著走哩。」

    翁大寶告訴他們，二老的提供的材料真是太重要了，到了解決玄武問題的時候了。

    回程的路上，萬明全喜不自禁，扎煞著雙臂唱起了小曲。

    意外地，王立平和萬明全遭遇了。

    兩人又是一番混戰。王立平說，他這個村長快當不成了，萬明全一口一個村長寒磣他。萬明全說，王立平是打腫臉子充胖子，拿著棉球當卵蛋，自己糊弄自己。王立平說，萬明全是小人，是鄉親就不能背後捅刀子。萬明全啐了一口，鄉親，你不覺得愧對良心嗎？

    被激怒的王立平狠狠地把萬明全扔了出去，萬明全以同樣的方式騎車將王立平撞出很遠。

    「這才像條漢子。」萬明全給王立平撂下一句話走了；不禁生出一絲敬意。

    土地上的農民，離不開土地。想方設法尋找土地的萬明全，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一想法，使得萬明全成為更加可敬的老人。

    萬明全不想在破爛堆裡紮下去了，他要到鄰鄉的上方山去植樹，過更加舒心的日子。

    萬明全有一個叫於清的老戰友，從戰場上下來就上了林場。二十多年下來，他栽樹13萬棵。如今，他承包著600畝山場。這種樹的好處不少：這一，雨水澆在身上，可以化瘀氣舒懶筋，讓人感受到天地真氣兒；這二，看到身後立起了一顆顆青俊兒清俊兒的樹苗子，你的心立刻就寬綽了，因為你給子孫留下了一點兒想念。

    老萬對兒媳王小翠說著種樹的種種好處，他是真的動心了。

    萬明全、吳惠珍、王小翠坐上一輛車，果真就來了上方山。

    在山上，萬明全和於青暗暗地較著體力，一起挖了一個大大的樹坑。於青的大兒子於得亮見狀樂壞了，兩位老人也嘿嘿地笑個不停。

    在回駐地的路上，他們老遠就聞到了一股燉肉的香味兒，看到了吳惠珍蹲在灶台邊淘洗著幾捧干蘑菇，王小翠則不緊不慢地往灶膛裡填柴禾。

    在酒桌上，兩個老人喝得很縱情。

    在酒桌上，於得亮則很節制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眼神兒不時地覷一眼對面的王小翠。王小翠吃飯的舉止也很節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咀嚼，從不露出牙齒。可能是被灶膛的火烤的，她的臉一片通紅。

    山上人的日子，和山上的景兒很般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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