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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孫惠芬:秉德女人 文 / 茅盾文學獎

    秉德女人本是青堆子灣有名的大小姐,名喚王乃容。她爹王鴻膺是漁市街有名的讀書人。這年,青堆子灣來了兩個傳教士,父子倆,漁市街上的人見了他們就躲,唯有王鴻膺主動與他們親近,於是便做了朋友。傳教士中的兒子名叫艾迪,他藍幽幽的眼睛像雨後海灘上的蟹子洞一般,讓王乃容好生喜歡。一個秋涼的下午,正當兩個父親海闊天空談天時,艾迪把王乃容引到漁市碼頭的吊橋下,給她看了一張世界地圖。這個下午,大海、航船、遠方的字眼第一次在她眼前出現,並立即吸引了她。乃容用葦秸當筆複製了這張地圖,從此沒日沒夜的做起了夢。此時的王家大小姐心高氣傲,父親也縱了傳教士的意,未給這個女兒裹腳,任憑王乃容天天甩著她的大腳板子在漁市街上招搖,弄得鄉人直說「王先生瘋了」。然而這個父親雖然學會了尊重女兒的權利、不剝奪女兒的自由,但這自由終有一日還是被別人搶去了。剝奪他女兒的就是叫申秉德的匪鬍子。一日,王乃容正在綢緞莊刺繡,沒成想被一路追殺至青堆子灣的秉德壓在了身下,只這一下,王乃容便再也不是王家大小姐,而成了匪鬍子秉德的女人。

    秉德當鬍子是沒有家的,為了這個搶來的女人,他在自己老家周莊的半山腰的草窩棚裡安了家。秉德女人最初想方設法的想回去,但有次臨到家門口卻猛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驕傲風光的大小姐了,便暫時丟了回去的念頭。直至一天,秉德回家丟下一包衣服和繡花鞋,說是她家裡給的嫁妝,秉德女人死也不信,不想秉德掏出王鴻膺的一封信:「乃容,永遠不要回頭。這是上帝的旨意」。從此,秉德女人徹底斷了念想,安心做她的秉德女人。一年後就為秉德生產下了孩子。

    秉德女人三年兩次生產,卻還沒熟悉母親的身份。況且第一個兒子9個月便夭折了,只因為吞了她的一枚戒指。從此,秉德女人便叫這枚戒指老大。秉德十三歲被二叔攆出了周莊自己營生,從此做了鬍子,成為了周莊大人嚇唬小孩的口令。秉德一個草林崗最不起眼的窮鬍子,卻因為搶了個女人而名聲鵲起。一夜,秉德女人在黑暗中順從著身上的黑影,門外一串狗叫讓她突然清醒,身上的人不是秉德,卻是草林崗一個姓曹的司令。說來也巧,這個叫曹宇環的不是別人,正是跟秉德女人還是王家大小姐時定下娃娃親的曹掌櫃的兒子。後來因為這個曹宇環十四歲上頭看上了一個錫匠的女兒而毀了這門親。沒想到他竟成了匪頭子。

    曹宇環走後一陣,秉德回家扔給女人一個梳妝台。這梳妝台上的鏡子照出了秉德女人三年冰窖一樣的生活。於是,三年了,第一次,秉德女人照了鏡子,梳洗打扮了一番,下山來,進了山下的周莊。秉德女人到底是大小姐出身,拾掇一番後,在周莊路上一走,竟不自覺的傷到了周莊的人。受了冷遇的秉德女人,終於在春夏之交再次鼓起勇氣下了山。這回,令她仰脖走路的大腳板子讓周莊人給這個女人的不幸找到原因——腳大福淺。但秉德女人不自知,偏往福地——周地主的家裡竄,沒想到出了醜,還被克讓家的一句「饞酸」攪翻了自己的饞欲。弄得秉德女人滿山的找吃物,一回家竟發現曹宇環坐在裡面,他二話沒說只死死盯著秉德女人,直盯得她一陣熱一陣羞愧,之後便扔下一袋沉沉的錢走了。

    窩棚被燒成了沒有頂棚的泥樁子,外加那沉沉的布袋,讓秉德女人第三次下了山。這次,她拿著曹宇環給的錢,在山下的周莊置了套房子,過上了莊上的生活。一日,秉德女人敲響了周家的大門,她要回趟青堆子灣。自從被秉德擄走之後,秉德女人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去青堆子灣了,沒想到這次竟成了行。離家三年,秉德女人第一次進了家門,大兄弟介夫娶了個滿族的船家閨女,她發現那個家已經不是原來的家,而她也無法回到原來的那個她了。父親王鴻膺無法對秉德女人說出,當年是匪鬍子秉德將刀逼著他寫下那封信的實情,這麼多年,他從未停止過對女兒的思念,卻半點不敢有所表示。這回女兒回家,王鴻膺從紅木大櫃裡翻出女兒的東西,這溫情讓秉德女人生出說不出的難過,頭也不回的又離開了。

    秉德女人置辦起了算得上中等人家的家業,讓日子好過起來。這種滿足感讓她開始向旁人漲溢出些許關心。秉德女人的奶水足,主動給周成官的兒媳克讓家的孩子做起了奶媽。沒想這奶水不但解了孩子的餓,還饞著了地主周成官。周成官的兒子克讓是個癱子,於是克讓家的和公公便做起了齷齪的勾當。公公望著秉德女人奶水的摸樣讓克讓家的心生嫉妒,和婆婆一道誣了秉德女人,從此秉德女人又成了不要臉的「攀高枝」。從山上下到村裡落戶後,秉德終於回來了,沒成想正趕上這「攀高枝」的醜聞,秉德女人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躺在床上的日子,秉德二嬸對秉德女人講起了申家和周家的掌故,讓秉德女人升起許多的愧疚。日子又過去一陣子,秉德回來了,這回秉德溫順樣子讓女人一輩子難忘,這天,他們的幾個孩子有了名字——承山、承中、承華,這天,秉德告訴女人他在外面有了一個野孩子,是青堆子灣照相館許老闆閨女的,於是這孩子就順下來叫承民。

    秉德女人是個能幹的女人,她在地主周成官的地旁邊買了塊地開始耕種起來,成了周成官心裡的一塊石頭。這天,秉德和她女人剛假裝接生了她們的第四個孩子承民,周成官便帶著媒人在秉德家堂屋喊話,要認承民做乾孫女。於是周申兩家結了干親。秉德又出去,女人反倒更安下心來打發起自己的日子。誰知秉德二嬸的兩個兒子秉東和秉西卻因著秉德女人而出了事。秉東偷了自己的嫂子,讓女人一連幾天抬不起頭,最後秉東跳井死了。秉西好似早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勾當,一早借口趕集,便再也沒有回來。由於這兩遭事,讓秉德女人「不祥」的傳言又起來了,她不得不把僅有的錢給了秉德二嬸,還給秉德二叔置辦了輛馬車,讓一個懶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

    轉年早春三月,秉德女人去周家換禮,周成官趁機編出外面要抓秉德的瞎話,要秉德女人去找下河口的黃保長,秉德女人自然千恩萬謝了干親家一番。誰知這黃保長是個老色胚,秉德女人為救自己男人的命,任由這保長如了意。最恨人是臨走,他竟告訴秉德女人她男人早就死了。聽得這消息,等在一旁的周成官的歹心也跟著蹦了出來,現了原形。秉德女人喝住了這個干親家,回家偽造了個秉德還活著的現場,讓周成官一干人等嚇得半死。

    這之後一連好多年都相安無事,卻在第二年夏天開始連著三年莊家遭災,讓秉德女人和家中小孩落到了在炕上等死的地步。像以往一樣,秉德在這當口回來了。三年,他從一個匪鬍子變成了中華民國的一個正牌革命軍,還帶回好些吃的,帶回了生的希望。

    秉德女人終於收了心,放置於繁瑣的日子,可繁瑣的日子也結得出青澀的果。老二承中十二了,卻一天到晚沒個正行。正巧弟弟介夫燕京大學畢業回來看姐姐,於是承中讀書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這事在周莊又激起了風波,讓秉德女人那「不祥」的帽子瞬間被人忘得一乾二淨,她在村子裡一下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可好日子還沒過多久,大閨女承華就和鄰家羅鍋惹出了事。十一歲的女娃娃被這樣一個饑寒之人毀了清白。誰知這邊火還沒滅,那邊秉德又在青堆子灣鬧出事來。為救男人,秉德女人收拾一番,叫周成官送她去城裡找曹宇環,誰知曹宇環對這個他曾送過梳妝台的女人只稱不識,這讓秉德女人心灰意冷。更糟的是,她從曹宇環的目光中竟看出了自家女兒承華的神色。這打擊更甚過以往,回莊的路上,秉德女人報復似的把自己的身子給了周成官,回家後又是大病一場。

    承中書讀不下去,回了屯子繼續撒歡。秉德女人看著曹宇環的骨肉承華一日比一日堵,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把承華送去羅鍋家當了童養媳。這年夏日又惶惶的過去了。周成官得到秉德女人身體後第一次上門,給承中在弟弟周成雙的染坊裡謀了個事,於是承中去城裡當了工人。打發掉這樁事,秉德女人拉著孩子們上了山開始耕種,卻沒想這日等來了秉德的兩個堂兄弟——秉義、秉勝。之後,日子倒是過得幾多滋潤。秉義天天一早坐在秉德女人門前的石磨上吧嗒吧嗒的抽煙,這苦滋滋的味道日久天長的讓秉德女人上了癮。一夜,兩人終於約好行事,卻沒想中途被一夥人闖進,秉義被打得皮開肉綻,丟了半條命。秉義傷好後,兩人卻再也不似從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月十五前一天,周成官竟然跑來秉德女人家提親,要秉德女人填房。好在這時,秉德沒死的消息傳了回來,算是按平了這場風波。承中從染坊跑了回來,跟羅鍋家的哥哥學扎紙活兒。轉眼承國也長大了,而且竟成了做買賣的高手,一連兩個冬夏過去,日子滿滿噹噹的,秉德又回來了。

    這回,秉德只呆了一夜,而且還帶了幾個嘍囉。他告訴秉德女人,日本人來了。秉德走後兩天,村子裡也傳來了小日本的消息,在外做生意的承國自然早就知道了,但他從來回家報喜不報憂,只是緊緊握著承民的小手。承民和承國之間的事已經有一陣子了,但秉德女人一直一無所知。一邊,承中在青堆子灣的商號福源昌跑堂已經兩年了,錢不拿回家就算了,隔三差五回來的時候還哭抽抽的,原來他看中了商號的一個迎賓的使女。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秉德女人的日子有了一個全新的轉折——她的孩子一個個都到了結婚的年齡。另一邊,之前答應要許給羅鍋的承華越發的厭惡這個心地善良卻駝著背的男人,於是秉德女人趁早把她嫁給了周成官家那個叫鞠老二的把頭。之後,拉著承中到那個使女家——青堆子灣趙銅匠家提親,誰知竟討了個沒趣。經歷了幾番嗤笑的秉德女人,心裡的不安分漸漸抬了頭,為了爭口氣,她回了趟娘家,誰知結果仍是冷冷淡淡。

    一腔**辣的心願沒有著地,秉德女人好長一段時間打不起精神。承華嫁了人,承國、承中再不回來,秉德女人的夜晚寂靜而落寞,終於她做了個重大的決定——翻新房子!自三十年前,周成官在他家補蓋過幾間房後,周莊就沒誰家動過土木。為了翻新房子,家中男人都回來了,卻沒成想房子沒蓋完,承民和承國兄妹相戀的事被秉德女人發現了。這事讓她心中好一陣恨,覺得申家的臉又要丟光了。好在這時有件事沖掉了秉德女人心中湧出的對承民的恨。一日,老三黃帶著兩個戴兔耳朵帽子的陌生男人問起秉德的去向,秉德女人下意識的護住她有些鼓起的肚子,糊弄了過去。

    不久,村裡人才知道,這是一支日本鬼子的秘密偵察隊,在青堆子灣一帶逮捕反抗他們的百姓,周莊的眼線毫無疑問就是周成官。這時,村裡人通通得了一種怪病,毫無緣由的上吐下瀉。在這奄奄一息的時日裡,秉德女人的唯一心願就是秉德這一輩子都別回來了。這期間,羅鍋的媽、周成官的大兒子死了,出殯時克讓家的拉過秉德女人告訴她,日本人看上她家承民了。秉德女人在周成官兒子出殯後第五天,背著承國打發走了承民,前夜,秉德女人抓著承民念叨了一夜,臨了把家裡所有的錢都給了她。承國再回來已經是幾天以後,他帶回來了秉德的屍體。秉德在這個當口被自己人打死了,消息鑽進周成官耳朵裡,秉德就變成了抗日逃兵。這一折騰,秉德女人的孩子出生了,只是孩子的爹是誰的猜忌一直在周莊蔓延。

    好像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個節骨眼上,承民逃跑、秉德死、承多出生,但月子裡的秉德女人卻格外平心靜氣。承華回家幫襯,卻被秉德女人發現她抽大煙的癮。原來大煙在青堆子灣已經遍地都是了。就連承國現在也都倒起了大煙土,而且是倒給曹宇環和日本人在青堆子灣的旅館。那一年的夏天和秋天,秉德女人對承民的思念變成了對自己的責備,這責備一點點助長了她的暴躁,以至於她在那年秋天外面下來招兵時,和周成官大打出手。可是再鬧也沒攔住她家承中進城當了兵。這之後,申家的日子彷彿又好了起來,轉年正月,帶著承國在外做買賣的丁有春來提親了,女方正是下河口黃保長大老婆的閨女,婚期定在五月初九。

    在周莊,因為嫁了匪鬍子,又生了能做買賣的承國,秉德女人成了一座吊橋,連接了富人和窮人。而向來,別人家的不幸都是醫治自己苦難的一劑良藥,申家的日子好了,周家的日子就壞了,而且主要是壞了周成官的心情。承國的婚事辦得相當隆重,黃家小姐帶了輛紡車整日紡布。女人是一粒奇異的種子,她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會落到何處,卻不管在何處都能落地生根。婚後第十二天,黃保長按習俗登門拜訪,沒成想像滷水一樣在秉德女人心裡點成了豆腐。本來嬌寵著承國媳婦的秉德女人端起了心氣兒,要媳婦整日裡給她端漱口水。因為不經意陷入的這種身份比較,讓秉德女人完全忘記了外面局勢的動盪,直到七月初七夜裡,秉勝跑來告訴她,承國和丁有春被警察抓去蹲了班房。秉德女人因著黃保長換禮時說的看不起申家的話,於是特意繞過黃家回娘家去找介翁兄弟,沒想到被介翁媳婦冷冷的回了,說「爹臨死有話,他不想見一個叛徒的老婆」。這記重棒讓秉德女人半天回不過神來,轉眼來到曹宇環和日本人開得那家高橋旅社,秉德女人挑起性子想去找曹宇環幫忙,沒想又被幾個艷麗的女人破了面子。

    本想在親家面前保住身份要個面子,卻不想一趟青堆子灣讓她失掉了所有的身份和面子。返回周莊去下河口求黃保長的路上,秉德女人的心僵硬板結。這遭讓她想盡辦法沒結果的事,被黃保長不費吹灰之力的解決了,這板結便也沉底似的不見了。日子稍有些平安的時候,上邊開始下來大肆收購糧食,不管收成,一律按土地的估產簽訂交糧契約。可這估產都高得嚇人,拒絕交糧的日子,周莊人鬼哭狼嚎。秉義還因著這事被人燒著了胯下,散發著焦糊的氣味。

    沒人能抗拒上邊的政策,如此慘無人道的「糧谷出荷」政策持續了六年,從1938到1944。交糧後的貧窮困住了大家的嘴,人們對周成官的憤恨達到了頂點。於是第二年秋天剛過的一個初冬的晚上,周家的糧倉燃起了大火。這火是秉德女人攛掇周家四兒子吉成放的。那年年根,秉義老婆嚥了氣,為了讓絕望的秉義感受到一絲人間的溫暖,秉德女人將秉義叫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此,秉義又有了笑面。

    轉過年,秉義帶著三個兒子要飯去了。從秉義走後不久,承國媳婦生產了。有了孫子後,秉德女人天天圍著灶忙活,打點好親家母和媳婦成了她最應該做的事情了。親家母在黃家威風掃地,跑到秉德女人家橫豎的挑剔,讓秉德女人身心俱疲。好在這時從外面回來一個人,成了她的救命稻草。那個早晨,承信拖著鐵鍬從外面跑回來,告訴秉德女人,承中回來了,還帶回來個女子。承中這回真像個大板先生了,一副軍人派頭。身邊的女人也漂亮的像仙女下凡一樣。當晚這個叫於芝的女子就和承中進了房。三天後,親家母就收起包裹知趣地離開了申家。

    原來承中和於芝是在皇仙樓認識的,這於芝原是皇仙樓裡最漂亮的一個,可因為身上有股狐臭味,一直沒有回頭客,承中的熱烈讓她死了心跟了他。和有錢人家結親,娶了城裡的媳婦,都是好事,可是她們都吃不得苦遭不得罪,弄得秉德女人一日日瘋婆子一樣累得披頭散髮,不得已叫來了老三黃。一番話後,兩個媳婦誰也沒表示反對,第二天,於芝就拉開了做飯的架勢。可最難的還不在這兒,最難過的是日子的貧窮,心裡難過又說不出來的時候,秉德女人硬著頭皮上了周成官家接糧,誰知又討了沒趣。

    蝗蟲瘋了似的在大地上噬咬時,親家母得了傷寒,一口氣沒上來,死了。秉德女人再難以維持一家的生計。於芝終於是受不了了,一晚告別了秉德女人去了城裡。可沒成想,不到三日,她在青堆子灣出了事。於芝在青雲樓門口被打得半死,秉德女人一聽到消息先是一震,之後竟憋足了勁把於芝接了回來。在青雲樓門口,秉德女人又遇見了曹宇環。這回她卸下面子,撲通一聲滾在曹宇環腳下,終於又換回一個裝了錢的布袋。

    用錢買了糧,承國把媳婦也接了回來。經過這次折騰,兩個媳婦都把秉德女人當成了親娘,日子也熱鬧了起來。但是不和諧的音調,也就從這熱鬧裡透了出來。在申家,沒有哪個女人心上沒有瘡疤。四月的一個日光溫潤的正午,從沒登門的介翁兄弟對秉德女人說,介夫回來了。當夜,秉德女人挽著承信的手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後半夜四點終於回到了家裡。介夫此時已經是國民黨中統局的一名官員了,這次回家是要休妻。介夫從小和秉德女人一起長大,他尊重她、欣賞她。卻沒想,秉德女人厲聲喝住了弟弟的想法。在她沖兄弟發火時,她心裡長期積壓的情緒也得到了一次徹底的釋放,而兩個媳婦也被婆婆感動。

    那年秋天,糧谷出荷的警察又捲土重來了,他們成立了棒子隊,一個個村莊輪著催糧。秉勝的兒子承歡也加入了棒子隊,還把承華家的鞠老二打了一頓。承歡算不上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但秉德女人告訴他的關於日本人快走了,國民黨要來了的話,不知怎的觸動了這個年輕人的心,從此再也沒有之前的瘋狂。由秋入冬,村裡不斷有人活活餓死,秉義的大女兒不知在哪兒跟哪個野種揣上了孩子。秉德女人一頓好找,給承玉找了個丈夫——黃保長小老婆的前夫,徐家爐的徐巴拉眼兒。結婚前秉德女人殺豬請客,在大廳廣眾面前,承玉突然歇斯底里的罵了句「周吉家你是個大混蛋」,於是人們得知讓她揣上孩子的人是周成官的孫子周吉家。承玉當晚在周家大門的吊環上上了吊。秉德女人又病倒了,在炕上躺了一個月,從炕上爬起來時叫自家承信喊來了周成官,對他一頓惡罵,直把積在心裡的膿水血水全抽了出來。

    承玉死後那年的三月和五月,介夫媳婦幾乎成了秉德女人家的常客,她謝謝秉德女人挽救了她的婚姻,每次都帶回介夫寄來的錢和信。好運像燕子一樣跳在了秉德家的牆頭。那年七月初九,鋦鍋的轱轆匠帶了另一個好消息——小日本投降了!和曹宇環開旅館的高橋夫婦在漁市街的戲台上被點了天燈。幾日後,介夫來信,讓承中領著承信照著地址去瀋陽找他,可秉德女人並不輕鬆,因為有關八路軍的消息已經在村子裡傳開了。就像吃一塊香噴噴的雞肉時扎進嗓子裡一根骨刺,秉德女人從此又變得一驚一乍的。轉年三月,承國回來,帶了一個消息——他在莊河劇院門口的廣場上,看到承民了。她參加了婦救會,還告訴承國用不了多久,這裡就是**的天下了。秉德女人心裡有一個信念:總有一天承民會回來。但卻怎麼也想不到她的回來是以這種方式。

    承多打小就有雙巧手,這年,他在家裡做滿了泥人,討了秉德女人的歡心,也讓秉德女人想起她的承多是個多聰明的孩子,便要秉勝趕著車送承多進城唸書。從學校回周莊的路上,秉德女人回了趟娘家,得知**在縣城莊河劃分著地盤,還公佈了新的土地政策。而國民黨卻在暗地裡行動,說是九十月份要解放莊河。在這段熬人的日子裡,秉德女人迅速消瘦,又害了失眠。然而就在秉德女人沒事找事樣的鑽地壟溝的時候,走了多年的秉義回來了,還帶回了個穿旗袍的女人和孩子。當年秉義帶著三個兒子討飯,路過一個開石礦的在旗人家時幫了這個女人,後來這家男人死了,女人便順勢嫁給了秉義。穿旗袍的女人成了秉德女人眼中的一根刺,日日盼著秉義來找她。當秉義真正來了,她反倒平靜了心情,聽著秉義的情話,秉德女人竟抽了秉義一耳光又委屈的哭起來。從此,秉義再沒登過她的門。

    這時的秉德女人已經50歲上了。她把對旗袍女人的嫉妒化成文章——讓於芝也穿起了旗袍,拿媳婦來展耀自己。本來難熬的日子因著這段插曲反而過得快樂起來。1946年陰曆冬月十六這天,她在介夫兄弟的呼喚下,從青堆子灣上車出發,開始了影響她一生的進軍大城市的暢快之旅。有專人護送的秉德女人又揚眉吐氣了,出發那天,她好好打扮了一番。長這麼大,秉德女人還是第一次走出青堆子灣,這讓她想起兒時的艾迪和那張世界地圖。沉浸在這樣的回憶中,到達瀋陽已經是後半夜兩點了。第二天,介夫兄弟過來看她,還帶來一個男人一樣的英武的年輕女人,叫喬榛桂。介夫說,這次來是要秉德女人給他倆證婚的,順便把休書帶回家。

    一次瀋陽之旅,讓秉德女人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和一個組織走近之後所獲得的滋味。短暫幾天,聽著介夫和新弟媳跟她說的話,雖然她還不知道國家到底是什麼,但她卻有了一種吐氣揚眉的感覺。從城裡回來的秉德女人與臨走前判若兩人,從不在村人面前提起城裡的事。但表面上越是冷漠,她心底裡對城市蘊藏的未來卻越高漲。二月初一,國民黨的商船在青堆子灣附近的海域擱了淺,附近百姓大搶,國民黨保安隊長曹宇環率隊鎮壓。這讓秉德女人納悶,這個曹宇環怎麼動不動就變色。五月末,一批國民黨軍被游擊隊圍擊,到了六月,**在莊河建立了人民政府,這讓秉德女人再也撐不住了,想起介夫,眼淚頓時湧出。這一湧,不吉利的事接二連三就來了。八月中旬,一場大雨把承多捏的泥人全都沖毀後,承國半夜裡帶回一個男人。來人不但渾身血跡,而且臉也被血水和雨水弄得模糊不清了。更令秉德女人吃驚的是,這人竟是曹宇環。他和她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但任憑秉德女人怎麼想,也揣不出他會逃難到她的門下。回憶使秉德女人手腳不停顫抖,但她把這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命數。後半夜,曹宇環打扮成一個叫花子離開了,留下了秉德女人給她的裝了錢的布袋子和國民黨大限已到的消息。

    當天晚上,秉德女人又病倒在炕上。她越想越不明白,終於喝了幾口湯藥,叫承國領著去了下河口黃保長家打探消息,誰知對方也是一頓裝瘋賣傻。其實,那段時間,整個周莊都傳著**掌管了天下的消息,可沒人知道下一步該幹嘛。在秉德女人還沒想好還能向誰打探消息的時候,村子上空就傳來「開會啦——」的呼喊。一下,大街上就聚滿了人。這其中還有她家的承民。只是這時的承民已經不叫承民,而是縣上的領導史春霞。這讓秉德女人又看到了希望,申家有救了。可承民一句「工作組絕不會徇半點私情」讓秉德女人心涼了半截。

    村裡人除了周成官,其他人都被劃成了貧農,只有秉德女人、秉勝、秉義家被劃成了富裕中農,這讓秉德女人感到鬱悶。某個晚上,秉德女人包了酸菜餃子拉著承國媳婦去農會主任於洪江家找承民,到了門口卻突然生出股怨氣,又撤回來了。沒想,第二天,承民就悄悄離開了周莊。承民走了,村子裡留下了一個比老爺們兒還剛強的史春霞的故事,一種不祥的預感便冬天的冰雪似的鋪天蓋地飛舞過來。

    那年過年,心裡發虛發空的秉德女人讓承國上青堆子灣請了宗譜,讓承多在宗譜上填上祖宗三代的名字。誰知宗譜一掛上,就招來了秉義和秉勝,然而聚在一起才有人發現,申家的祖宗確實有問題,沒有給後人留下土地卻還被劃成中農。發現者是感到委屈的秉義。很顯然,面對宗譜,秉義希求的是祖宗保佑分到浮產,而秉德女人只是求平安。然而,不平安的日子眨眼就來了。承民三月來周莊,村裡「打倒周成官活埋周成官」的呼聲就掠過了房屋和草垛。最令秉德女人不安的是,周克真還檢舉了她家承國是國民黨,說是要埋他必須也埋承國。秉德女人心裡一口氣上來,就頂著細雨來到了周家大院,誰知一到,那一股膽氣又揭了蓋兒的蒸鍋似的瞬間消散了。周成官和克真五花大綁的在柱子上,克讓家的、克真家的,還有他們的孩子都橫著一排跪在地上。秉德女人從沒像這般害怕過,一瞬間,褲襠下濕熱一片。

    克真嘴硬,一口咬定承國是國民黨,秉義氣他糟蹋自家女兒的事,可勁兒的甩克真嘴巴,沒想到反而使他更加嘴硬。秉德女人一咬牙竟認下了。這一嚷讓承民犯了難,本想糊弄過去的事糊弄不過去了,只能硬朗的說,會派人去瀋陽找證據。史幹部的果決讓全村人都服了氣。周成官確定了要被活埋,讓秉德女人彷彿看見了自己的明天一樣,下晌就在家裡安排起自己的後事來。為了掩護承國,秉德女人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了埋人現場。誰知兩人的一番對話,成了周莊人眼裡的好戲,也向人們洩露並印證了一個猜測已久的秘密——秉德女人和周成官真的有一腿。

    大戲謝幕,周成官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活在人們的議論裡。秉德女人對著這些議論,反而不躲避,從埋人現場回來徑直去了周家大院,而且一呆就是三天三夜。這經歷讓秉德女人忘記了害怕。從周家回來後,她死沉沉的昏睡了兩天兩夜,此後的時光,秉德女人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頭不梳臉不洗,木呆呆地朝窗外傻看著,一言不發。誰知分地的事迫在眉睫,工作組根本派不出人去瀋陽調查,這大難算是過去了。周克真經過那三夜,哭唧唧的撤回了檢舉。但這並沒有讓秉德女人喜悅,倒是羅鍋帶來的消息讓她感到些高興——分地中農也有份!

    平安的生活在秉德家失而復得時,周莊的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過多久,躲出去的承國也回來了。雖是免了一死,可秉德女人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她看似平靜,但心裡不安寧,承民又一次的悄沒聲響的離開,讓她心頭徹底結冰。

    那一年從春到夏到秋,秉德女人一趟大田都沒下。開春不久,承國媳婦生了第三胎,只是不到一個月就抽死了,端午剛過,於芝又得了婦女病。秉德女人不得不頂起了飯班兒。三個月後,老三黃登門告訴她,承民因為包庇她讓人給告了,現在被打發到城裡去了。聽到這個消息,秉德女人一時間凍冰的心驟然化開。這晌,承中和承信也從瀋陽回來了。那晚,申家院門關得嚴嚴的,房裡釋放出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介夫被逮捕了。這讓秉德女人下定決心把承中藏在家裡。第二天早上,秉德女人躡手躡腳的來到後山溝谷間的墳地,跪在承山和秉東合葬的墳塋前,擼下右手中指戴了四十多個春秋的戒指,一層一層的埋葬掉。

    有媳婦於芝的相伴,承中藏在自己屋裡,最初的日子並不難過。可沒過七八天功夫,承中終於耐不住寂寞自己從屋裡鑽了出來,恰好遇見承歡。於是沒多久,農會主任於洪江就和老三黃一起把承中帶走了。十幾天後承中再次回來,已經是一個肅清了國民黨餘毒、悔過自新的人了。只是這十幾天時光,秉德女人的牙齒一個又一個脫落,於芝也蔫蔫答答的,再沒一絲力氣。這場洶湧浩蕩的洪水過去,沉澱在申家的石頭瓦塊裡的,變成了兩個媳婦之間的矛盾。自己不好說話,秉德女人便去求助他人,誰知等待她的是村裡人的冷淡,這冷淡像針尖一樣在她臉上劃過。於是,這年正月初一,秉德女人叫上家裡人在屋裡開了個小會,卻意外地瞭解到兒子們因為有個國民黨舅舅而承受的壓力,一種被冷落的孤單。所以,在那個全村人都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覺悟的正月,秉德女人買回幾份禮物,分別拜訪了村裡三戶人家——老三黃、秉義、秉勝。如果說第一次發現村裡人不理自己是往臉上扎針,這一次,秉德女人感覺心裡被刀子剜了一樣的疼。那是秉德女人最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她因此不再對兒子兒媳有任何要求,一匹將功補過的老馬似的,操勞忙碌在申家的白天和夜晚。

    可是,就在秉德女人默默地守候著自家日子,不再向外有任何伸展的時候,一股弱小的溪流向申家伸來,使秉德女人再陷淒惶。

    那是這一年的農曆八月初十的早上,克真家的就領著她侄子吉家來到秉德家院子。吉家剛進堂屋就跪下來,哽咽的說:「大媽,求你救救俺媽吧!」這是一次極不平常的周家之旅,但更讓她難以平靜是,她去了一次周家竟然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一向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的承多,居然在她回來的晚上暴跳如雷,說母親應該站在農民階級一邊。承國聽到後揪住承多就是一個耳光。見承國衝她的小兒子動了手,秉德女人真的糊塗了。

    其實,承多一直又孤獨又痛苦。他的痛苦在於,他原本就是農民,是窮人,可就因為沾了個介夫舅舅,就被劃在了河的另一岸了。承多戀母,夜裡總是跟母親睡一個被窩,自從吵了一架後,承多鑽出母親被窩,秉德女人覺得自己的覺活生生被抓走了。那些個夜晚,承多也承受了同樣的煎熬。一場爭吵彷彿在他和他母親之間挖了一道深溝,使他再難鼓起跨過去的勇氣。然而,事情在某一個雨天有了破壞性的進展。那天白天,承多意外收到同學趙彩雲的一封信,讓他湧起一陣難耐的躁動。當晚,他的手再次伸進了母親的被窩,母親便連拖帶拽的摟住他無聲的抽搐起來。

    一場春雨過後,村裡平坦的土地上,莊稼閃動著淺&網——,還常莫名其妙的朝井裡看。秉德女人活了一輩子終於明白,「井水就是比水道溝裡的水好,它哪也不流,可它養活人!」

    秉德女人再也不上街了,她和承國互相幫襯著,你當我的眼,我當你的耳。可惜這光景也沒持續多久。一天家裡來了個人,是承華的二兒子。他說了幾個故事,讓承國的臉上再也沒放過晴。原來那天夜裡來家的人不是承民的同事,而是女扮男裝的承民本人。

    秉德女人猜不透兒子的臉色,便陷入了記憶的隧道裡,這麼一程程的想著,一個水蕩蕩的世界便向她展開了,她覺得自己和屋子,船一樣搖晃,這讓她滿心歡喜。一個下午和晚上,她和往常一樣在炕頭上靜靜坐著,和家人吃了飯,漱了口就睡下了。醒來後,她慢慢挪出炕頭,順生產隊下到屯街,直到來到周成官家門口的那眼老井。她緩緩在井台邊蹲下,探頭往井裡看,看到井水在井下閃著亮兒。隨後一鬆手,身體輕輕的撞響了井底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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