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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郭文斌:農 歷 文 / 茅盾文學獎

    這是一個近乎純淨的年代。一個名叫喬家上莊的村子。「大先生」夫妻膝下兩男兩女,長女三月出嫁了,長子四月搬到天水去了,家裡剩下姐姐五月,弟弟六月,年齡是五月坐車需要買票,六月坐車不需要買票,核心內容是過節。一家人徜徉在「農曆」的「大自然」裡,度過天然的歲月,耕耘天然的土地,接受天然的哲學、美學和文學,進行著天然的教育、傳承和祝福……

    在「大先生」看來,這個「天然」,就是「天意」。

    這是「年」。而「節」,則是「年」的精華,是日子的尊嚴和敬重,也是日子的歸途和歸元,這其中,有真意。在「大先生」關於天、地、人關係的樸素「演義」中,在最平常日子的「現場」中,如何是吉祥的吃,如何是吉祥的穿,如何是吉祥的住,如何是吉祥的行,如何是吉祥的言,如何是吉祥的語,夫妻二人教得智慧,姐弟二人學得歡喜。日月星辰、皇天后土、草木牲畜、一餐一飲,都是講義;慎終追遠、道德文章、順時聽天、春祈秋禱,全是課程。

    在元宵中,他們知道了「守」;在干節中,他們知道了「淨」;在龍節中,他們知道了「蛻」;在清明中,他們知道了「清」;在小滿中,他們知道了「穩」;在端午中,他們知道了「感」;在七巧中,他們知道了「慈」;在中元中,他們知道了「救」;在中秋中,他們知道了「恩」;在重陽中,他們知道了「孝」;在寒節中,他們知道了「誠」;在冬至中,他們知道了「敬」;在臘八中,他們知道了「歸」;在大年中,他們知道了「過」;在上九中,他們知道了「祝」。

    最後,他們知道了「知道」。

    如此,「回頭再把人間望,福在大地已生根」。

    而根,本是花朵的如意。

    元宵

    盲尼夜行,觀音菩薩讓她掌燈避人,不想還是被一個和尚撞了個滿懷,盲女說:難道你就沒有看到我手裡的燈嗎?和尚說你手裡的燈早已滅了。

    盲女當下開悟:「任何外面的光明都是不長久的,靠不住的,一個人得有自己的光明。」

    那麼,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光明?

    點燈時分,按照爹的指引,六月第一次體會到了「看進去」的美好,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守住」的美妙。

    「守住」不但是一個方法,更是意義,因此難:外面的風賊大,裡面的風更大,一燈如豆,六月到底從爹那裡學會了什麼妙招?

    當六月終於學會了「守」,「燈花」盛開,他看到有個人在燈花裡,非常非常面熟,那個人,是誰呢?

    干節

    難陀在海邊看到了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漂亮得沒法說,但是近前一看,卻傻了眼。乘著這個傳說,五月六月上山打干梢,討論什麼叫「肝腸寸斷」,什麼叫「預知時至」,為什麼冬天不能放樹,為什麼男女親熱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然後準備干堆,背智慧咒,跳火,燎干,做夢。

    打干梢時,六月聽到樹在說話呢;準備干堆時,六月知道人有三千煩惱絲;跳火時,六月明白火裡有一個門。

    最後,一個青衣仙子走進他們的夢中,告訴他們一個天大的秘密。

    兩個月之後,六月才明白,這個青衣仙子是誰。

    龍節

    喬家上莊把龍節叫「二月二」,這天,龍抬頭,不是傳說,是真的。

    龍是如何抬頭的?爹和娘不告訴五月六月,讓他們自己去發現。帶著這個問題,五月六月開始換裌衣。換裌衣的時候,六月覺得衣服和自己身上的肉生分了。換裌衣的時候,六月明白了什麼叫「臥聽春雷」。

    接著爹給六月剃頭。

    六月問爹,人為什麼不自己給自己剃頭。

    爹說,這就是爹常給你講的那個「仁」字。人自己一不會生,二不會死,就連剃個頭,都得靠別人,因此要對別人好,要對天地感恩,要對眾生感恩。

    六月又問,啥叫感恩?

    爹說,感恩就是念著別人對你的好。再往寬裡說,你看這陽光人自己不會製造,空氣人自己不會製造,糧食人自己不會製造,土人自己不會製造,水人自己不會製造,火人自己不會製造,還有很多,但是我們卻天天在用它,你說人不感恩行嗎?

    六月就學著爹的腔調給五月說:

    花人自己不會製造,草人自己不會製造,樹人自己不會製造,還有……還有爹人自己不會製造,娘人自己不會製造,姐人自己不會製造,哥人自己不會製造。還有……但是我們卻天天在用它,你說人不感恩行嗎?

    接下來,爹敲梁勸鼠,娘除鍋底上的灰,娘一邊刮著厚厚的灰痂,一邊說,人的心就像這鍋底,如果不勤打掃,時間一長,也會結一層痂的。

    人心上咋能結上灰痂呢?

    私心就是人心上的灰痂啊。

    六月想,私心就是私心嘛,怎麼是灰痂呢?

    和上古比起來,現在人的私心越來越重了,你奶奶說,終有一天,人的心會變得比鍋底還黑,那時候,就到天收人的時候了。

    吃完午飯,娘給爹剃頭。五月和六月就看戲一樣站在一旁看。五月發現,娘拿刀子的姿勢和爹不一樣。爹是執著刀子,娘是抓著刀子。刀子在爹手上是雄赳赳的,在娘手上是乖順的。五月還發現,給爹剃頭要比六月難度大得多,因為爹的頭上已經有了褶皺,刀子再也不能像在六月頭上那樣大步流星,而要挪著碎步,並不時變換角度,才能順利前進。

    而且爹的頭上還有個難題,那是一個瘊子。娘為了把那個瘊子周圍的頭髮剃盡,變換了不少手法,費了不少工夫,但最終娘還是一根不落地把它們剃掉了,這讓五月既佩服又感動。更讓五月感動的是娘的左手在爹的頭上輕輕地不停挪動的樣子,還有她跟在刀刃上的眼神,讓五月覺得這坐在凳子上的爹不是爹,而是娘的另一個兒子。

    接下來是一段悠閒的時光。爹坐在炕頭讀經,娘在炕上打褙子。五月和六月坐在娘身邊,面前是兩個豆碗,一碗是甜的,一碗是鹹的,他們品嚐完甜品嚐鹹,品嚐完鹹品嚐甜。

    品著品著,六月的問題就來了,老爹你說為啥會有甜和鹹?

    清明

    清明從五月六月到集上請紙開始。

    東走走西走走,東瞅瞅西瞅瞅,總是拿不定主意買誰家的紙。六月有些著急,說,隨便買上些算了。五月回頭看了六月一眼,說,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五月的「不可不誠」還沒有出口,六月搶先說,「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把旁邊一個賣紙的給惹笑了,說,這麼好聽的句子,誰教你的?六月說,沒人教,自己會的。哈,好一個自己會的,再背兩句聽聽。

    姐弟二人就背。整個街面就被他們的經聲點亮了。人們紛紛給他們送紙送香,這又激起了他們更多的背經心願,並且商量著要設立一個「聽背節」。

    這是「昨天」。

    「今天」一大早,五月六月印紙錢。印紙錢的過程,是他們走進「誠心」的過程,也是他們走進「細心」的過程。印著印著,六月覺得用水紅顏色印的紙錢,就像年畫。

    接著上墳。通過風中飄舞的掛紙,六月看到了嫦娥的舞袖,也看到了「思念」。

    有風,爹用右手把上衣下擺張開,擋了風,左手拿了黃表,六月十分默契地打火。爹先把一張黃表點燃,然後點大堆的紙錢,等大火旺了時,把香點著,插在土裡,然後夾了碟子裡的獻飯,往四周扔。六月的小身子就打過一個顫抖,眼前出現了一張張模糊的嘴,一種讓人不能明確形狀的嘴,在享用爹的潑散。

    六月太喜歡這個場面了:

    一張張白色的紙錢在火裡消失,就像那火是紙錢的家,它們一個個跑回去了。

    六月也喜歡看爐塘裡的火,但那火過於從容,掌櫃的一樣,慢條斯理,不像紙錢這樣匆忙,不加思索地趕路。

    六月還喜歡和爹和姐跪在墳院裡的這種感覺,跪在風裡的感覺,覺得這一刻,比家裡更像一個家,更親熱,更溫暖。

    當火光變成灰燼時,爹右手拿起酒壺,左手托了右手,向墳地裡奠酒,酒水落在土上,散發出一種清明的味道。六月學了爹的樣子,端起茶壺,向地上奠茶,微溫的茶水落在黃土上,同樣散發出一種清明的味道。六月沒有想到,奠茶的過程是如此的過癮。

    爹說磕頭吧。三人就伏在地上磕頭。

    爹磕了三個,起來作揖。五月也磕了三個,起來作揖。

    六月多磕了兩個,起來作揖。把爹給惹笑了。你小子幹啥都是個貪。

    六月笑笑。心想多磕兩個頭總不是壞事。

    五月的目光卻在三炷香上。

    五月覺得,它們就像一個暗號。

    ……

    修補完墳院,爹點了支煙蹲在地埂上抽,二人也挨了爹的身子蹲下來,有種難言的幸福湧上心頭。

    爹讓六月看看今天的村莊和平時有什麼不同,六月看了看說,今天的村莊是兩個世界。

    給亂人墳掛紙時,五月有些害怕,一步也不敢離開爹和六月。六月裝出一副膽大的樣子,其實心裡也在打鼓。爹看出了兩人的膽怯,說,知道啥叫清明嗎?二人說不知道。爹說,不濁為清,不迷為明,一個人只要在清明中,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六月不懂,悄悄地問五月,你在清明中嗎?五月說,當然在啊,今天誰還不在清明中啊。

    六月再次把目光投到自家的墳院,覺得爹把他心中的那個清明給篡改了。

    小滿

    小滿是喬家上莊的穩穗節,一個穩字,道盡了人們的期望。

    但是今年爹和娘都顧不上穩穗了,因為嫂子要生了。由此引發了五月六月的聯想:哥的叛變,新婚之夜,隔窗聽床,娘的反應,嫂子懷孕,娘的偏心,等等,形成本節的副線。

    六月發現,女人只有肚子疼才能生孩子,那麼,如何才能肚子疼呢?娘說這還不簡單,吃一個生蘿蔔就會肚子疼。娘壓根不會想到,因為她的這句話,姐弟二人一大早就到土豆地裡拔蘿蔔讓五月吃。可是蘿蔔太小,二人不忍心下手,就索性替爹和娘去穩穗。

    自家的陽坡地到了。二人站在地埂上,從這邊望到那邊,從那邊望到這邊,望不夠。清風吹過,麥浪像水一樣撲閃,二人的心也像水一樣撲閃。

    六月發現麥浪在變臉,才是深綠,又是淺綠,才是淺綠,又是深綠。定睛一看,原來是風在麥浪上來回走。

    就在六月看著風如何在麥浪上散步時,五月發現麥浪驀然亮了一下,抬頭,就從對面山頂上看到了一抹黃。

    那抹黃在悄悄地悄悄地下移。

    我咋覺得它們不是麥子,六月說。五月把目光收回來,發現那抹黃移到六月的眼睛裡,讓人覺得眼前的六月不是六月,而是畫裡的一位仙子。你說啥?六月說,我咋覺得它們不是麥子。五月吃驚地問,那是啥?六月說,像是誰的兒子。五月投給六月一束佩服的目光,說,誰會有這麼多的兒子?六月說,天公地母啊。五月看看六月,看看麥子,看看麥子,看看六月,說,有道理,有道理,要不怎麼叫麥子,麥子麥子,全是麥兒子。

    一下子覺得這陽坡地不再是陽坡地,而是一位老娘。

    接著穩穗,穩穗的時候,二人討論為啥這些年風不調雨不順。

    穩穗的時候,他們知道了干節夜裡走進他們夢中的那個青衣仙子是誰。

    穩完穗,二人到鄰居家去要老蘿蔔,和水生娘遭遇,遂有一場六月和水生娘關於生孩子和新婚之夜到底哪個更美的論戰。

    接著到嫂子家,二人第一次「見識」了生孩子的驚天動地。

    就在侄子降生時,有人在大門外喊爹。

    爹到大門外,原來是金生。金生說,水生娘心臟病犯了,沒來得及往醫院送。爹拔腿就走。五月和六月的心裡就生出一個遺憾,爹還沒有見到他的孫子呢,卻要去埋人了。

    端午

    端午同樣是復線,主線是「今天」姐弟二人上山采艾,副線是「前些天」姐弟二人到集上買香料,買花繩兒,做香包,舂香料。買香料做香包的過程中,五月六月知道了什麼叫「捨得」,什麼叫「男女」,什麼叫「遺憾」,什麼叫「針」和「線」,什麼叫「心」和「意」。上山途中,二人「發現」,人們因為想著上山,而忽略了腳下;上山途中,二人終於相信,蛇的確是通靈的,善人的確是可以趨吉避凶的;采艾過程中,二人知道了什麼叫天公地母,什麼叫吉祥如意。

    「今天」片斷:

    五月是被香醒來的。娘一把揭過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鍋蓋,一股香氣就向五月的鼻子裡鑽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睜開眼睛,面前是一盆熱氣騰騰的甜醅子。娘的左手裡是一個藍花瓷碗,右手裡是一把木鍋鏟。娘說,你看今年這甜醅發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樣。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用目光傳遞著這一喜訊。五月把舌頭伸給娘,說,讓我嘗一下,看是真發還是假髮。娘說,還沒供呢,端午吃東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呼地一下子從被筒裡翻出來。

    到院裡,天還沒有大亮。爹正在往上房門框上插柳枝。五月和六月就後悔自己起得遲了。出大門一看,家家的大門上都插上了柳枝,讓人覺得整個巷子是活的。

    五月和六月跑到巷道盡頭,又飛快地跑回。長長的巷道裡,散發著柳枝的清香味,還散發著一種讓他們說不清的東西。霧很大,站在巷子的這頭,可以勉強看到那頭。但正是這種效果,讓五月和六月覺得這端午有了神秘的味道。來回跑的時候,六月覺得有無數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過,嚓嚓響。等他們停下來,他又分明看到那秘密就在交錯的柳枝間大搖大擺。

    再次跑到巷道的盡頭時,六月問,姐你覺到啥了嗎?五月說,覺到啥?六月說,說不明白,但我覺到了。五月說,你是說霧?六月失望地搖了搖頭,覺得姐姐和他感覺到的東西離得太遠了。五月說,那就是柳枝嘛,再能有啥?六月還是搖了搖頭。突然,五月說,我知道了,你是說美?這次輪到六月吃驚了,他沒有想到姐姐說出了這麼一個詞,平時常掛在嘴上,但姐把它配在這個用場上時還是讓他很意外,又十分的佩服。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它呢?隨之,他又覺得自己沒有想到這個詞是對的,因為它不能完全代表他感覺到的東西。或者說,這美,只是他感覺到的東西中的一小點兒。

    山上有了人聲,卻看不見人。五月和六月被罩在霧裡,就像還沒有出生。六月覺得今天的霧是香的……

    霧仍然像影子一樣隨著他們。六月的目光使勁用力,把霧往開頂。霧的罩子就像氣球一樣被撐開。在罩子的邊兒上,六月看見了星星點點的人……

    霧漸漸散去。山上的人們一點點清晰起來,就像是一個個魚浮出水面。六月東瞅瞅,西瞅瞅,心裡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個貓一樣臥在那裡。一根根炊煙貓鬍子一樣伸向天空。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這些快要把人心撐破了的美。

    不覺間,太陽從東山頂探出頭來,就像一個香包兒。山也過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時,大家就像聽到太陽的號令似的一齊伏在地上割艾了。

    七巧

    一線月光從窗戶裡照進來,六月的心裡不由得愁悵了一下,不知道現在牛郎和織女是否「映水金冠動,當風玉珮搖」,說不定已經到了「惟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的時候了。

    六月悄悄地起來,穿上衣裳,下地,輕輕地把門開了一條縫,貓一樣溜出去。

    銀河就嘩地撲了過來,直把六月淹了。院子裡靜得可怕。六月定了定神,坐在房台上,兩手托了下巴,看著牛郎和織女。牛郎淚汪汪地收拾著行李,腸子都擰成燈芯子了,千不情願萬不情願地準備著從織女家離開,織女更是哭得像淚人一樣,「哭下的眼淚拿桶擔」,只見織女家的地上全是桶子,全都滿了。

    桶子哪裡裝得下,都流成河了,說不定這銀河就是織女的眼淚淌成的呢。

    六月的心裡疼了一下,咬牙切齒地發願,本大人一定要像目連那樣用功,早日修成正果,修成比王母娘娘還厲害的正果,用錫杖在銀河上搭一座橋,讓牛郎想啥時會織女就啥時會織女。

    那還要他們每天「忍顧鵲橋歸路」,多麻煩啊,乾脆讓他們天天在一起得了。

    對,就讓他們「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多好啊。

    六月的嘴角向上一彎,真正的銀河就流了下來。

    這是七巧節的晚上,白天,他們上山給大黃鏟嫩草,下午幫爹曬經,午後到河裡給大黃和小黃洗澡,晚上和下莊「對銀河」,這時,爹、娘和五月都睡了,但是六月卻睡不著,因為牛郎正在溶溶月色中別織女。

    中元

    中元是七月十五,喬家上莊、下莊、李莊、周莊四方一社要唱目連大戲。說是大戲,其實是燈影,演員當然是「大先生」、五月和六月。

    還是復線,一是劇本,一是演出。隨著目連救母,六月在心裡救祖先,救村人,救自己。

    唱出的是戲文,演出的是燈影,落在姐弟心裡的卻是感恩,是敬畏,是「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的做人道理,是做一個大丈夫,改過、奉獻、擔當的雄心壯志。

    中秋

    中秋,爹從樹上下梨,姐弟分梨、送梨。

    五月六月沒有想到,往出走時挎包是滿的,往回走時更滿。二人匯報戰果似的往面板上掏著戰利品,一邊掏一邊給娘作解說,這番瓜是誰家的,這花紅是誰家的。說實話,往出走時,他們的心裡多少有些捨不得。這一樹梨可是他倆看著長大的,從豌豆那麼大一點兒直到現在的樣子。現在,他們卻要把它們送到別人家去,不由人心裡酸酸的。但當把六十隻梨送到十二戶人家,看到伯伯嬸嬸們的感激,聽到他們的誇獎,特別是當他們想方設法從家裡搜尋著給他們姐弟倆裝各種好吃的東西時,他們就為出門時的小氣慚愧,心裡暗暗升起對爹的佩服。現在,廚房面板上少了六十隻梨,卻多了數不清的番瓜、茭瓜、蘋果、花紅、玉米,等等。陽光從窗戶裡照進來,落在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種別樣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門前,細細地打量著這些物兒,思緒像房簷上的燕子一樣翻飛。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別人家,別人家的東西到了自己家。原來這個「自己」和「別人」是可以變換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話,陽光不是我們家的吧,水不是我們家的吧,那陽光是誰家的?水是誰家的?

    中秋,姐夫送大姐回娘家。

    中秋,晚上獻月亮。

    月亮就從幸福的黑眼仁裡升起來了。六月飛速跑到上房,把早已準備好的供桌抱到院裡。像是商量好似的,大姐讓六月沐過手臉到廚房端供品。六月一丈子跳到上房裡,爹已經在爐子上給他把水溫好了。他幾下子洗過手臉,轉身飛到廚房。大姐已經把供品準備好了。六月懷著無比的神聖感把供品盤子端到院裡。爹已經把香爐擺在供桌上了。

    供獻開始。供桌上有五穀、瓜果、蜂蜜、淨水,有熱氣騰騰的月餅,有姐夫拿來的水煙,還有月光,西瓜瓤一樣的月光。

    爹點燃一炷香,插在香爐裡,說:

    日月無聲,晝夜放光。

    天地不語,萬物生長。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君子盛德,耕耘無聲。

    如來境界,無有邊際。

    有情眾生,知澤知惠。

    謹具犧牲,頂香奉獻。

    聊表寸心,伏請尚饗!

    接著說了一串神仙的名字……

    然後報了自己的名字,唸唸有詞了一番,最後號召大家磕頭。他們就跟著磕。平時再尋常不過的院子,現在一下子神秘起來,六月的額頭一落在上面,就有團團仙氣直往腦門裡鑽。

    然後,一家人靜靜地坐在院台上賞月。

    三縷香煙信使一樣向天上飄去,直飄進月神的鼻孔裡了。月神抽了抽鼻子,低頭向下界看了一眼,開始下凡。六月聽見月神說,我們先去六月家吧。眾神聽令,齊向六月家而來。月神在空中行走的聲音悄無聲息又驚天動地。不一會兒,院子裡就落滿了五顏六色的神仙,堆滿了他們帶來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風調和雨順、五穀和豐登、幸福和平安。

    夜深了,五月和六月關了大門,準備回屋睡覺。就在這時,六月看見了一個月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順著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裡果然有一個月亮仔兒。那是娘今天給燕子新換的水碗。兩人興奮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飛速向廚房裡跑去。五月問,幹啥去?六月說,到時你就知道了。轉眼間抱了一摞碗過來。五月會意,到上房提了水壺出來。六月說,爹說供月要天麻麻亮從井裡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廚房,把鍋台上爹天麻麻亮打來的專門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來。

    五月和六月發現,只有水安靜下來,月亮才會出現。五月和六月還發現,只要有多少碗,就會有多少月亮。六月覺得這些道理太大了,也太厚了,厚得讓他想不透。原來月亮是掌握在他們自己手裡的。六月說,只可惜,再沒有碗了,假如我們家有一千口碗就好了。五月說,夠了,娘說做任何事夠了就行,多了,就是貪了,貪了要招魔的。六月想想也是。兩人就蹲在桌前,靜靜地守候著被他們養在水裡的月亮之魚。誰會想到,這平時高高在上的月亮,現在卻離他們如此之近。

    你說啥?六月問五月。五月說,我沒有說啥啊。六月說,我明明聽見你在說。五月把眼睛睜得像圓月一樣,說,真的?六月說,真的。五月說,莫非是月亮在說?六月就動搖了,也許真是月亮在說?假如是,它在說啥呢?

    重陽

    重陽天不亮就要上高高山,姐弟二人騎在大黃背上,爹牽著大黃走在一側。六月的思緒就在如墨的夜色中穿行:想起和五月閉著眼睛看天,看太陽,看糖,比賽著用舌尖把甜放大,結果自己不如五月,五月說那是因為他品糖時睜著眼睛;六月覺得五月說得對,記得當年哥放大嫂子時,確實是閉著眼睛的;六月想看一下重陽的自己,卻發現無法辦到,就問爹人為什麼不能自看,爹說那是因為能夠自看的那個眼睛被塵土封上了。

    由爹粘滿露水的舊鞋和自己新鞋的對比,六月發現,只有用舊的東西才不怕用舊;由懷抱裡的羊羔想到娘說,那些吃羊羔的人上再多的高高山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重陽神最討厭吃奶嘴(還在吃奶的動物)的人,就明白了什麼叫「三羊開泰」。等等。

    東方動時,四面八方的人到山頭,四面八方的牛羊到山頭,四面八方的燈籠擺在黃土香案上,四面八方的小腦瓜映在燈光裡。方長「十炷香」謝完神恩之後,背詩班集體背《孝經》,重陽神「十賞餅」之後,一山的人滾鍋盔。

    寒節

    雖然天下著地溜子,路很難走,但大姐還是照樣來給祖先縫寒衣。雖然用的是紙和棉花,但娘和大姐就像真的一樣縫,爹就像真的一樣修書投郵,不但有祖先的,還有水陸關卡的、郵差的。

    大姐讓六月到後院找一個胡墼畫衣樣,六月從墊圈的土堆上取了一塊。

    這個胡墼是從哪兒撿的?爹跟在他屁股後面問。

    六月回頭說,是從墊圈的土堆上撿的。

    爹說,你說墊圈的土堆上撿的胡墼能畫寒衣樣兒嗎?

    六月就尷尬在地上了。

    大姐抬頭看了一眼六月,說,不怪六月,是我沒有交待清楚。

    五月說,我給咱去弄。說著,騰地跳下炕,穿了鞋奔到後院。

    爹剛洗完手臉,五月舉著一塊胡墼進來,向著爹,說,從崖牆上掰的,總可以吧?爹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大姐就接過,開始畫衣樣。

    六月就有些懊喪,他怎麼就沒有想到從崖牆上掰一塊回來呢?

    期間,六月知道了什麼叫「旋闌」,知道了現在的人為什麼要穿褲子。

    大姐在裡子上鋪好棉花,蓋上面子,和五月一起合縫子,只聽得她們手裡的針從彩紙上穿過時彩紙發出的不用於布的清脆響聲。

    六月的眼前就出現了這種各樣的臉,就像爹戲箱裡的那些臉譜,但又比臉譜薄。那是他沒有見過的祖太爺、祖太奶奶、太爺、太奶,還有各種各樣的親房鄰居,還有那些斷子絕孫的人,等等。

    這些臉柳絮一樣飄在空中,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天就陰了。

    就下起了地溜子。

    兩位姐姐縫得特別快,不一會兒簸箕裡的衣裳就冒出簸箕沿兒了。花花綠綠的彩色衣裳堆在一起,讓人心裡既溫暖又踏實,而且富有。

    如果人也能穿紙衣就好了,那他想穿什麼樣的衣裳就可以隨便穿了。

    六月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個街道。家家戶戶的祖先們正在給自己挑選著過冬的料子,這料子是花花綠綠的彩紙。突然,他從層層疊疊熙熙攘攘的祖先中看到了一個人。怎麼這麼面熟啊。仔細一看,原來是六月同志。

    什麼時候本大人才能變成祖先呢?

    現在,做了祖先的六月穿著彩紙做的衣裳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行走。

    一不小心被地溜子滑了一下。

    哈,彩紙做的衣裳咋能防寒,一場透雨不就完蛋了?

    六月向大姐提出這個問題。

    大姐說,說不定一燒就變成布的了。

    六月想不通,紙的一燒怎麼會變成布的,但他又努力給自己做工作讓自己相信起來。

    六月再次看到,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彩紙中間,隊伍一樣行走著家家戶戶的祖先、親房鄰居、遊魂野鬼,大姐夾雜在中間,有些危險。明年的彩紙該讓爹去買才是。爹會咒語,遊魂野鬼是不敢近身的。看來本大人也得學一些咒語,好將來到街上給祖先買彩紙。

    那麼我死了呢?該誰到街上給我買彩紙?

    我女兒啊,我兒子啊。

    六月就著急起來。

    得快快地生一些女兒和兒子出來啊。

    六月有些等不急了。

    ……

    六月向爹提的第二個問題是,誰能保證這些寒衣能到爺爺奶奶的手裡?爹說,當你用心做時,你爺爺你奶奶已經穿在身上了。

    六月雖然不懂,但覺得這個問題事關重大,就跑到上房,給兩位姐姐說,一定要用心做,只有用心做,爺爺奶奶才能穿在身上。就像這個道理是他發明的一樣。

    大姐就笑。

    一定要用心,用心是關鍵,懂嗎?六月像個掌櫃的一樣重複。

    對,六月講得對。爹和娘進來了。娘在臉盆裡洗了手,脫了鞋上炕。大姐問,娘你忙完了?娘說,忙完了。爹給爐子裡添了兩塊炭,把茶罐架上了。

    六月發現,娘縫起寒衣來果然比兩位姐姐更用心,就像平時給他和五月姐縫似的。

    為啥只有用心做時,我爺爺我奶奶才能穿上呢?爹和娘沒有想到六月把廚房的問題移到上房裡,一齊笑了。

    爹說,叫你娘給你解答吧,一邊從地櫃上把硯台拿下來,用清水洗。

    我咋能回答得了六月同志提出的問題。

    爹就不謙虛了,說,這天地間,既有我們吃喝拉撒的俗人,還有一個不吃喝拉撒的真人,還有一個念想的人。當你想著給一個人縫寒衣時,那個人已經從想生了,當你不想時,他又從不想滅了。

    六月覺得爹的這個理論和從前講的有些不一樣,但他倒願意支持今天的。

    娘說,你爹說得對,就像娘,就覺得你奶奶和外奶奶一直沒有過世,還在這世上,你奶奶還在這院子裡,娘每天早上起來,都能聽到她的咳嗽呢。

    六月說,我咋聽不見?

    娘說,等娘將來死了,你就能聽見了。

    六月心裡突然一驚,又一個十萬火急的問題生在心裡,要問爹,爹卻出去了。

    六月攆了出去,爹正在往後院的墊圈土堆上倒剛才洗了硯台的髒水。

    你得趕快給我找個媳婦。

    為啥?

    我得讓她乘我娘還活著把這縫寒衣的技術學會。

    為啥?

    不然等我娘死了就沒人教了……

    吃過麻麩饃饃,爹淨了手臉,開始縫包冥紙……

    六月接著問,我們咋能知道我爺爺奶奶收到了呢?

    爹說,當你覺得心上不冷時,你爺爺奶奶就收到了。

    冬至

    冬至吃「扁食」。姐弟二人切磋如何才能管住「想」,因為爹說過,只有啥都不想吃喝才能對得住吃喝,才能對得住美味,不然就是錯過,而錯過是罪。

    晚上,二人在院裡敬水,因為不忍心把水獨自扔在院裡,就端了爹的紅泥小火爐到供桌邊,坐在羊毛爐墊背上陪著水。期間,一邊背《孔子演教》折戲,一邊討論金木水火土誰更厲害,最後得出結論:水是君子,因為水不爭。

    六月感到脊樑骨有些寒。

    接著好寒。

    接著好寒好寒。

    但一直咬著牙沒吭聲。五月給爐子裡添了一塊炭,六月借吹火把身子向爐邊靠了靠,但又覺得自己這樣投機太不男子漢了,就又回到原位,堅持著。

    不想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讓六月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大事——

    五月轉過身,把背靠在他的背上,雙手抱了膝蓋。六月感動得心裡全是君子……

    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什麼是「春泉垂春柳春染春美,秋院掛秋柿秋送秋香」,什麼是「試數窗間九九圖,余寒消盡暖回初。梅花點遍無餘白,看到今朝是杏株」。

    二人靜靜地品味著來自對方後背的溫暖,好長好長時間,直到靜得不能再靜,長得不能再長。

    恍惚間,六月覺得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如果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娘就可以少縫一套衣裳,還可以省一份飯出來,當然,五月背會的東西也就是我背會的了。還有,我的高興就是五月的高興,我的幸福就是五月的幸福了。

    老天爺為啥不把全世界的人變成一個人呢?六月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五月說,你咋又想到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老天爺把全世界的人變成一個人,就沒有爹常說的分別了,當然也就沒有仇恨了,人們也就不會吵架了,不會打仗了,不會……總之好處多多。

    那有啥好。如果老天爺把全世界的人變成一個人,那世界上要麼只有一個爹,要麼只有一個娘,要麼只有一個姐,要麼只有一個弟,有啥好。如果老天爺把全世界的人變成一個人,你連媳婦都沒辦法占,有啥好。

    你就單說你連女婿都沒辦法瞅吧,哎喲,你掐人幹啥。

    你看那對聯,只有對,才好聽,只有上聯沒有下聯就不好聽。

    那當然,只有左眼沒有右眼,只有左胳膊沒有右胳膊,只有左腿沒有右腿,都不好看,也不好勞動。我是說假說,假說老天爺把全世界的人變成一個人,你說該是一個啥樣兒呢?

    肯定是老天爺的樣兒吧。

    六月覺得五月回答得棒極了。

    六月感到寒氣又從腳上來了。這倒好辦,只要把腳伸到爐子邊就行了。六月就在想像中把腳伸到爐子邊。就真想伸到爐子邊。可是如果把腳伸到爐子邊,這後背就要從五月的後背上離開。這當然是他一萬個不願意的。那就讓腳受些委屈吧。

    繼續在想像中把腳伸到爐子邊。但又立即縮回來,因為他馬上意識到這對供水不恭敬。

    就強忍著。六月突然想到爹說過,當你哪兒疼痛的時候,你就看著那個疼痛,一直盯著它看,看到熟時,就不痛了,那麼現在腳上冷,是不是盯著它看,也會不冷呢?

    開始實驗。心裡就有一個「看」開始和冷較量。看著看著,看著看著,到了那麼一個火候,噌地一下,那冷果然就斷掉了。

    六月無比激動地把這一成果告訴五月……

    六月第一次體會到「看住」的美妙,也第一次體會到了「看住」的威力,原來老天爺創造下這冷和熱,痛和疼,吃和喝,火和水,等等,都是為了讓人們體會這個「看」。如果不吃,你怎麼會知道吃?如果不喝,你怎麼會曉得喝?如果不冷,你怎麼會知道冷?如果不熱,你怎麼會曉得熱?

    而這個「知道」,這個「曉得」,不就是爹常說的那個「看」嗎?

    哎呀哎呀,這冬至就是神氣啊,讓本大人像破竹子一樣連連開悟啊。

    哎呀哎呀,原來這世界上最美的事情就是開悟啊……

    那麼,五月的問題該如何解決呢?六月的腦子在飛速運轉。接著,就發生了一件讓五月一輩子也不能忘記的大事——

    六月把雙手伸到身後,抓住了五月的腳丫兒,用力捂著。

    五月就覺得她的腳丫上不是兩隻手,而是一對君子。

    五月和六月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被窩裡。

    我們明明在院裡守水,怎麼到的被窩裡呢?

    兩個瓜蛋,如果不是你爹把你們抱進來,早都成了冰人了。娘說。

    才知他們昨晚居然坐在院裡睡著了。六月呼地從炕上翻起來,幾下子穿上衣裳,騰地跳到地下,奔到後院撒了尿,衝進屋倒了清水洗臉,然後飛到當院,盯了藍邊碗裡的冰看。

    啊!真神!真神!果然有個福字!

    然後把桌下沒供的那碗水端到供桌上看,果然沒有福字。

    (接下來),一家人就坐在炕上,一邊看爹制《九九消寒圖》,一邊等待藍邊碗裡的供水在地桌上慢慢融化。

    爹伏在炕桌上,手裡是一支非常纖細的毛筆,用雙勾描紅法畫字。五月和六月知道爹要畫什麼字。爹畫好前一個,二人就背後一個,就像他們的「背」是那字的籠頭似的,一個個字的黃牛被他們牽出來。最後落在紙上的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個正體字。爹說,這九個字每字九畫,共八十一畫,從冬至開始每天按照筆畫順序填充一個筆畫,每過一九填充好一個字,直到九九之後春回大地,一幅《九九消寒圖》才算大功告成。填充每天的筆畫所用顏色根據當天的天氣決定,晴則為紅,陰則為藍,雨則為綠,風則為黃,落雪則填白……

    然後一家人嘗福,聽小花貓念「福字經」。

    臘八

    仍然是復線,一條是去廟裡的路上,一條是洗臘七澡、準備臘八粥。

    澡盆中,爹用手指劃著六月的脊樑骨教六月如何看守世界上最值錢的家產,然後娘和五月洗,然後一家人挑豆子熬臘八粥,爹給六月講臘八豆的講究。

    穿戴一畢,爹端了盆裡的髒水往茅廁裡走。六月說,倒在院裡算了。爹說,髒水咋能往院裡倒?明天就是小年了,記住啊,從今天開始,任何髒水都不能往院裡倒了,更不能在院裡撒尿啊。六月問,為啥?爹說,因為一進入小年,這家就不是家了。六月問,為啥一進入小年,這家就不是家了?爹說,一進小年這家就成了諸神海會的地方。六月問,為啥一進小年家就成了諸神海會的地方?爹說,因為要過大年了。六月問,過大年就這麼牛嗎?爹說,那當然。六月問,是因為過大年才有諸神海會還是因為諸神海會才有大年?爹就回頭看了六月一眼,想說個啥,卻停住了。爹的一隻腳已邁出大門,另一隻腳正在往出邁,不想被這個問題卡住了。六月看到爹的目光就像襠下的那個門檻。

    你這個問題問得好。

    把另一隻腳也邁出去。

    你這個問題問得真是好。

    六月說,那當然,我是誰。

    你是我兒子。

    再問你一個問題,是因為你是我爹我才是你兒子呢,還是因為我是你兒子你才是我爹呢?

    爹手裡的澡盆就突然坐在門道,爹也跟著坐在門道。盆裡的水撲淹撲淹,爹也撲淹撲淹。

    六月繞到爹的面前看爹,爹的臉一半在哭,一半在笑。

    然後二人去廟裡供臘八粥,路上,六月從五月脖子裡看到了一個預謀;路上,二人討論什麼是「一目瞭然」,如何才能「一目瞭然」;路上,二人討論為什麼「腸肥」就會「腦滿」;路上,二人討論「心」在什麼地方,「心」的門在哪裡;路上,二人討論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成就。

    大年

    還是復線:現在時,過去時。

    過去時從爹給村裡人寫對聯開始:

    人越來越多,屋裡坐不下了,就蹲在房檯子上。爹讓五月把旱煙放到院裡,把火爐也端到院裡。今天沒有工夫招呼你們啊。大家說,你把毛筆招呼好就行。德全說,五爺把年寫紅了。爹就笑。德成說,五爺你也到過手的時候了,不然,你這一百年(過世),誰還能提得起筆啊。爹說,村裡的大學生多著呢。大家說,現在的大學生,哪個能往紅紙上寫字。爹就寫得更加起勁,好像大家的好日子就在他的筆頭上,點金是金,點銀是銀。

    寫成的對聯房地上放不下了,房牆上掛不下了,五月就放到院裡。不多時,就是一院的紅。五月能夠感覺到,滿院的春和福像剛開的鍋一樣熱氣騰騰,像白面饅頭一樣在靄靄霧氣裡時隱時現。大家看著滿院紅彤彤的對聯抽煙,說笑,五月和六月幸福得簡直要爆炸了。

    過去時:爹和五月六月貼對聯,請祖先。

    現在時:六月游天堂。

    過去時:

    回來,娘已經把上房打掃乾淨了。爹站在地桌裝備成的大供桌前點香行禮。五月和六月跟在後面。大紅紙「三代」坐在桌子後邊的正中央,前面的紅木香爐裡已經燃了木香,木香挑著米粒那麼大的一星暗紅,暗紅上面浮著一縷青煙,裊裊娜娜的,宛若從天上掛下來的一條小溪。左右兩邊的紅木香筒裡插滿了木香,像是兩個黑喇叭花,又像是兩支就要出發的隊伍。香爐前面已經擺好了獻飯,獻飯當然是最好吃的東西做的,是五月和六月平時望想不到的。但是現在,五月和六月卻一點沒有生出饞來。獻飯左前是一疊紙錢,右前是一個蠟台,上面已經插了蜂蠟。黃黃的蜂蠟頂著一朵狗尾巴花一樣的火苗,讓五月覺得爺爺如果不在那縷香煙上,就在這燭火苗上。

    點完香,二人竟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就從廂房到上房,從上房到廂房地跑。天色暗了下來,院裡像是泊著一層水,新衣裳發出的光在院裡留下一道道弧線,就像魚從水裡劃過,五月能夠聽到魚從水裡劃過時嘩嘩的響聲。六月跟在五月身後跑著,有點莫名其妙。但他沒有理由不這樣做,他想五月之所以要這麼跑,肯定有她的道理。

    五月在上房停下來,六月也在上房停下來,影子一樣。坐在炕頭上抽煙的爹微笑著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一臉的年。桌子上的蜂蠟輕輕地響著,像是誰在小聲地咳嗽;炕頭的爐火嘩嘩飆著,映紅了爹的臉膛……

    那個美啊!

    現在時:六月繼續游天堂。

    過去時:吃年夜飯,分年,貼窗花。

    把油燈放在裡面,燈籠一下子變成一個家。坐在裡面的油燈像是家裡的一個什麼人,沒有它在裡面時,燈籠是死的,它一到裡面,燈籠就活了。五月和六月把燈籠掛到院裡的鐵絲上,仰了頭定定地看。燈光一打,喜鵲就真在梅上叫起來,把五月的心都叫碎了。而貓狗兔則像是剛剛睡醒,要往六月懷裡撲。

    一絲風吹過來,燈花晃了起來。就在五月和六月著急時,燈花又穩了下來,像是誰在暗中扶了一把。就有許多感動從五月和六月的心裡升起。在燈籠蛋黃色的光暈裡,五月發現,整個院子也活了起來,有一種淡淡的娘的味道。

    五月和六月在院裡東看看,西看看,每個窗格裡都貼著窗花,每個門上都貼著門神,門神頂頭粘著折成三角形的黃表,爹說門畫沒有貼黃表之前是一張畫,貼上黃表就是神了。

    現在,每個門上都貼著門神,讓五月覺得滿院都是神的眼睛在看著她,隨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現在時:六月繼續游天堂。

    過去時:五月和六月到大門外看「美」,看完「美」回家。

    到了巷口,五月突然站住。六月問,咋了?五月說,你看。六月順著五月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了小巷的腰身處有兩排紅米,一直紅到小巷的盡頭,像是兩排悄悄睜著的眼睛,像是誰身上的兩排紐扣,又像是兩列伏在暗處的隊伍。

    那是巷裡人家插在大門牆上的香頭。

    現在時:六月繼續游天堂。

    過去時:守夜。

    一家人坐在上房裡,靜靜地守夜。

    守著守著,五月就聽到了蠟燭燃燒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就像糜地裡趕雀的人甩麻鞭一樣,叭叭叭的。

    守著守著,六月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就像是上九社火隊的鼓聲一樣,咚咚咚的。

    守著守著,五月就看到了爺爺和奶奶,爺爺和奶奶也在守夜,靜得就像是兩本經書。

    守著守著,六月就看到了太爺和太太,太爺和太太也在守夜,靜得就像是兩幅年畫。

    守著守著,五月就覺得時間像糖一樣在一點一點融化。

    守著守著,六月就覺得時間像雪一樣在一片一片降落。

    守著守著,五月就覺得那化了的糖水一層一層漫上來,先蓋過她的腳面,再淹過她的膝蓋,現在都快到她的腰了。

    守著守著,六月就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衣裳的女子款款從雪上走過,留下一串香噴噴的腳印。

    守著守著,五月就發現那糖快要化完了,心裡不由地緊張起來。

    守著守著,六月就看見那女子就要走出他的視線了,心裡不由地惆悵起來。

    帶五月和六月走出緊張和惆悵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炮聲,五月六月知道,那是地生用差不多一臘月時間製造出的土炮發出的聲音。

    你說人們為啥要守夜?六月問爹。

    剛才你們沒有體會到?

    我就是想考一下你老人家,看你能說對路嗎。

    哈哈,這個考題出得好,守夜守夜,顧名思義,就知道為啥要守夜。

    啥叫顧名思義?

    就是從名稱知道這個詞的含義。

    那就是守著夜嘛,我是問,夜為啥要守呢?咋不守白天,偏偏要守夜呢。

    因為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五月說。

    誰不知道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我是問,為啥要守夜?

    爹說,六月的意思我明白,你看那個「守」字咋寫?

    五月和六月就在炕桌上用手比劃。

    爹說,你看這「寶蓋」下面一個「寸」字,就是讓你靜靜地呆在家裡,一寸一寸地感覺時間。

    一寸一寸地感覺時間,這正是他們剛才的感覺,不想被爹說出來了,而且是借「守」這個字。「守」這個字一定是造字先生在臘月三十晚上造出來的。六月想。

    其實爹的老師講,這個「寸」字代表法度,意思是做官要守規矩,但是在爹看來,最大的規矩就是光陰,如果一個人懂得了光陰,他就不會犯法了。

    五月和六月有些聽不懂,但他們特別贊同「靜靜地呆在家裡,一寸一寸地感覺時間」這個解釋。他們覺得這造字先生真是不簡單,難怪爹說他造字時都要天地震動,鬼哭狼嚎呢……

    現在時:

    六月回到人間,發現日子還在臘月初十停著,身邊仍然是爹和娘的鼾聲。

    就把手伸到席下面,抽掉一個紙條,初十總算過去了。六月把指頭壓在十一上,開始了新一輪計算。既然今早已經是初十,那麼就已經不算一天了。不算一天,當然可以抽掉它了,抽掉它席下面的紙條就少一張了,少一張隔著年的時間就薄一層了。

    過去時:搶頭香。爹給瓜子家補貼對聯。

    現在時:沉香學藝,劈山救母,那個母,就是大年。

    你說老天爺為啥要造時間?

    因為人們有妄想。

    為啥人們有了妄想老天爺就要造時間?

    講給你也聽不懂。

    你沒講咋知道我聽不懂?

    如果人們能把妄想除盡,時間就消失了。

    六月真不懂。

    給你講個故事吧……

    爹就給六月講《藥王品》的故事。

    過去時:

    一出巷道,只見一莊的人和牲畜正往西方湧。五月說,我說今年的喜神在西方,沒錯吧?六月就覺得五月還真有兩下子,說,看來你能接班了。

    接啥班?

    爹的班啊,做大先生啊。

    五月說,那你呢?

    六月說,我嘛,就做喜神吧。

    五月驚得睜大了眼睛,看爹,爹不但沒有生氣,還是一臉的開心。

    爹注意到了五月的神情,寬慰她似的說,其實每個人都是喜神。

    那為啥要迎喜神?

    因為人們的心裡已經沒有歡喜。

    人們的心裡有了歡喜就能成為喜神嗎?

    對,當一個人的心中全是歡喜時,他就成了喜神了。

    全是歡喜?一點煩惱都沒有?

    對,就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他心裡的歡喜。

    任何事情?假如沒飯吃沒衣穿呢?

    如果一個人心中全是歡喜,真的全是歡喜,他就不會沒飯吃沒衣穿,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吉地,他任何時候出行都是吉時,任何人見到他都會心生歡喜。

    為啥任何人見到他都會心生歡喜?

    因為他會隨處結祥雲。

    那你教大家啊,讓大家都成為喜神,我們就不用出行了,就可以省下時間在家裡打牌了。

    好啊,這個任務就交給六月吧。

    六月沒想到爹會讓他去教,做喜神的老師,那該背多少經呢?

    現在時:

    六月飛回人間,變了主意。還是在人間過年過癮。還有上九、正月十五、正月二十三、二月二、五月五、七月七、七月十五、八月十五、九月九、十月一、臘月八……本大人至少還要把這些節再過一遍,不,兩遍,不,三遍,然後再考慮是否常隨佛陀左右。

    上九

    上九乃祝福之巔。白天說儀程,晚上演燈影。

    儀程官水生因為母親去世,三年內不能說儀程,方上就公推六月出任儀程官,六月就穿著加厚靴子上陣了。英雄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四方一社的社員們有福了,他們得到了無比童真無比純淨的祝福。一聲聲落在社員們的心田里,化成盎然春意。

    晚上,「大先生」和五月六月照常給社員們演「上正時月」燈影的開場戲《天官賜福》。

    天官:

    上九吉日,朝罷玉帝神王,恰值功曹來報,有華夏神州喬家上莊、下莊、周莊、李莊四方一社,在喬家下莊設下祈福道場,祈請上界天神人間賜福。玉帝聞言,說早聞下界福主樂善好施,積德累功,便令吾領眾位福神降臨下界。

    一時間,南極老人、五穀牛郎、天孫織女、送子張仙、增福財神「上場」增福,接著劉海上場撒錢,接著五福判子上場增福,最後天官總賜:

    福地福地真福地,天官在此把福賜。

    賜它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社吉慶,萬戶安康;五穀豐登,四季平順;全村和合,四鄰和睦;

    賜它個——一籽下地,萬石歸倉;賊來迷路,狼來封口;大的無災,小的無難;好人相逢,壞人遠避;瘟疫消散,百病不生;

    賜它個——空懷出門,滿懷進門;東干東成,西干西成;千祥雲集,百福並臻;騾馬成群,牛羊滿圈;祥光永照,大吉大利!

    賜它個——牛羊馬匹低頭吃草,抬頭長膘;秋風細雨下在平川,冰雹冷子下在曠野深山;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農曆的故事,在「上九」這個無比吉利的日子裡結束了。

    望(附錄)

    在「我」看來,過年不回老家,就像新婚之夜不進洞房。但是「今年」,「我」就沒有回去。有些望眼欲穿,視線的盡頭,是「農曆」,是一串記憶的珍珠,中國節。

    望到盡頭,「我」發現,靜泊在農曆深處的這些「節」,正是中國人的「心燈」,也是歲月和大地的「心燈」,如果它們「滅」了,世界將是一個什麼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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