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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王躍文:蒼 黃 文 / 茅盾文學獎

    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歎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

    ——《墨子?所染》

    我的客廳掛了一幅油畫,海外慈善義賣場拍買下的。畫的是深藍色的花瓶,插著一束粉紅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籠罩著一層薄霧。

    構圖有些像凡?高的《向日葵》,只是調子為安靜祥和的藍色,不同於凡?高的熾烈。花瓶卻是歪斜著,將傾欲傾的樣子,叫人頗為費解。

    我似乎總怕那花瓶碎落一地,忍不住想伸手去扶。可是,扶正了花瓶,畫框歪了;扶正了畫框,花瓶又歪了。

    畫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藏著什麼禪機。大約供奉此畫兩年之後,我才看到畫框的很不起眼地方,寫著小小的一個字:怕。

    菩薩怕因,凡人怕果。心裡有怕,敬畏常住。

    我把這幅畫寫進了這部小說,掛在一位主人公的客廳裡。

    烏柚縣有兩個劉星明,一個是縣委書記,一個是鄉黨委書記。縣委書記劉星明每見山間好景,就喜歡吟誦鄭板橋的詩:「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閒。」又說退下來之後,就在這山裡結茅屋一間養老。聽他不論到哪裡都說這話,有人背地裡給他起了個外號:劉半間。

    縣政府臨近換屆,副縣長差額選舉,必得確定一位幹部配合參選。烏柚縣把這種差額選舉的配角,叫做差配。原定物價局長舒澤光做差配,可他不願意配合這場表演。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李濟運受縣委書記劉星明之托,去找老同學、鄉黨委書記劉星明,請他出來支持配合選舉。依照慣例,差配幹部表現得好,事後會做獎勵性安排。權衡再三,老同學答應了。自此,鄉黨委書記劉星明有了個外號,叫劉差配。

    縣機關大院裡有棵古銀杏樹,從深秋開始落葉,每天清早掃乾淨了,一到下午又是滿地金黃。李濟運是學林業出身的,卻頗有些浪漫情調,很喜歡黃葉滿地的樣子。他想要是自己有個私人院子,也長著這麼大棵銀杏,一定不讓人掃掉落葉。秋冬黃昏,殘陽如血,踩在黃葉上散步,該是多麼美的事!可他是縣委辦主任,必須規定每天清早打掃機關大院,地上得乾乾淨淨。

    這棵大銀杏樹沒人知道它到底長多少年了。腳下這地方原來就是千年縣衙,秦磚漢瓦找不到半片,只有這棵古銀杏樹高高的,蓋過所有房子。據說自有縣衙,就有這棵銀杏樹。大家都把這棵樹喊作大樹,大樹底下也就成了縣機關大院的代稱。有人指點人家走門子,會隱晦地說:你該到大樹底下去走走!銀杏樹的南面是兩棟辦公樓,北面是幾棟住宅。兩棟辦公樓東西相對,東邊是縣委辦公樓,西邊是政府辦公樓。大院正南方是大門,院子正中有個大坪,幹部們要上領導家裡去,必須經過大樹下面。有人晚上去領導家,看見了不想碰面的人,就圍著大樹走一圈,始終讓樹幹擋著,就能躲過去。

    梅園賓館外頭扯起了橫幅,滿街都是「學習、致敬」之類的標語。人大、政協兩會終於召開了。漓州市下面的十三個縣市,各縣市的政府賓館好像叫做某園。但烏和柚兩個字,都不好放在園字前頭。叫烏園嘛,怕落得百姓望文生義去笑話;叫柚園呢,文理上似又不通。二十年前新修賓館,有人想出個梅園,雖說無憑無考,倒也有幾分雅趣。既然叫了梅園,就得栽幾株梅樹。花大價錢買了十幾棵老梅樹,在賓館前廳正面弄了個梅圃。大堂掛著巨幅梅花,寓含「喜上眉梢」。味道雖說俗了些,卻也合了梅園的意思。再過些年月,為那十幾株老梅編些故事,都是後人們的事了。

    代理縣長明陽是個耿直的人,不想為了選票而籠絡人心。他未正式當選之前,已到縣裡工作幾個月,該怎麼幹就怎麼辦,很讓有些幹部不滿。「兩會」正式開始,人大代表公開向候選人索要好處。此風在烏柚流行多年,明陽卻不願就範。市委副書記田家永,一個說話算數的硬派人物,來到烏柚縣坐鎮指導選舉工作。他是烏柚縣人,曾任此地縣委書記,很多幹部都是他的老部下。但他此次回鄉,關在房間閉門不出,只有縣裡幾個頭頭在他房間裡出入。他得保證選舉不出任何差錯。李濟運也出入田家永房間,他曾是田家永的秘書,很受信任。

    不料選舉副縣長時,劉差配在會上精神失常,臆想自己真當選副縣長了,站起來向代表們頻頻點頭,表示一定不負重托。為穩定會場秩序,只得把劉星明送往醫院,打了鎮靜劑讓他睡覺。選舉縣長時,明陽落選了。明陽並不是因為不得民心而落選,而是坦蕩無私得罪了某些幹部。田家永請示市委,縣長進行第二次選舉。常委們分頭做工作,終於讓明陽當上縣長。

    一夜之間,兩條關於烏柚縣政府換屆選舉的帖子在網上滿天飛。一條是《烏柚縣兩次選縣長,不選明陽不讓過關》;一條是《烏柚縣選舉副縣長,差配幹部當場發瘋》。各地紙媒記者也飛赴烏柚,小小縣城被緊張氣氛籠罩著。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朱芝很年輕,卻很會應對新聞危機,記者們都被她擺平了。惟有《中國法制時報》駐省記者站站長成鄂渝難糾纏,他秘密來到烏柚,幾天沒有露面。朱芝向縣委劉書記請示,決定主動請成鄂渝出來。公安局長周應龍說,請這類記者出來,可以文請,也可以武請。文請就是朱芝打他電話,請他吃飯;武請就是周應龍著人設局,把成鄂渝當嫖客抓了。李濟運主張文請,無非是拿錢擺平。於是,李濟運同朱芝請成鄂渝吃飯,塞紅包封嘴。席間,朱芝只道成大記者是大牌記者,必得同他照幾張相。李濟運頗為不解,像成鄂渝這種嘴臉的人,朱芝不會把他看在眼裡的,居然還請他照相。事後,朱芝神秘地說,這照片自有用途!

    網上的帖子引起省裡領導重視,很嚴厲地批示下來。朱芝請示市委宣傳部,請動市委宣傳部長駱川領頭,去省裡作危機公關,平息網上風波。關於烏柚的負面網貼都被刪除了。朱芝忽來靈感,發明一個名詞:網屍。那些死掉了貼子,只有打不開的標題在網上,實際上是網絡屍體。李濟運覺得朱芝說的網屍很有創意,他想像那些飄浮在網絡海洋的網屍,好比永遠留在宇宙空間的太空垃圾,陪伴它們的是無邊的黑暗和恐怖的沉寂。

    劉差配從醫院出來,依然是精神失常。烏柚人把精神病人喊著癲子,又分文癲子和武癲子。武癲子有攻擊性,而劉差配算是文癲子。每天一早,劉差配就西裝革履,腋下夾著公文包出門,見人就親切地握手,吩咐幾句。他完全把自己當成副縣長了。誰也不好意思點醒劉差配,每天都同他配合著演小品。

    物價局長舒澤光因經濟問題被「雙規」。民間早就傳說,舒澤光不肯配合組織當差配,遲早會吃虧的。李濟運知道這是劉書記在整人,卻也不清楚舒澤光自己是否乾淨。可是調查幾天下來,舒澤光自己沒有任何經濟問題,倒是物價局另外三個幹部進去了。劉星明陷入僵局,因為辦錯了案子,抓錯了舒澤光。市物價局局長熊雄是李濟運的同學,劉星明拜託李濟運請動熊局長,讓他來烏柚幫助安撫舒澤光。熊雄看在老同學份上,來到烏柚做舒澤光工作。飯局上,舒澤光說話很不客氣,劉星明暗自記恨在心。

    縣委書記劉星明有很多新舉措,最具創意的手筆就是任用幾位有突出貢獻的民營企業家為縣長助理。但是,人稱三閻王的賀飛龍也成了縣長助理。賀飛龍早年在道上混,惡名遠揚。這幾年,開始刻意打造自己正面形象,頭上有了縣政協常委的帽子。劉星明說他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任命他為縣長助理。

    李濟運的老家離縣城不遠,他有空就回去看看老父母。李濟運每次回家,看到的都是鄉村的衰敗氣象。老父親總會告訴他,村裡風習越來越壞,賭場上通宵賭博。母親總怪父親多嘴,怕他惹禍上身。弟弟濟林不太理睬哥哥,怨他不怎麼幫家裡。隔壁堂兄李濟發,只是個交通局長,家裡就辦了廠子,一家人都紅火了。村裡人分不清官場級別,總以為李濟發官比李濟運大。

    舒澤光因為嫖娼被抓了,且有錄像資料在縣電視台播放。李濟運知道此事蹊蹺,這只能是有人設局。舒澤光老婆宋香雲在幼兒園做飯,李濟運老婆舒瑾是幼兒園園長。舒瑾說:宋香雲一口咬定自己男人被人陷害。舒澤光被撤銷職務,開除黨籍。

    縣財政局長吳建軍下鄉途中,因車禍遇難。同時遇難的還有三位同志。烏柚縣最近被負面新聞壓得透不過氣,縣委決定塑造以吳建軍為代表的財政幹部英雄群像。於是,層層匯報材料上去,吳建軍成了全省財政系統英模人物。可是,民間卻有傳聞:吳建軍辦公室裡搜出現金一千三百多萬!

    一個不幸事件,烏柚再次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幼兒園師生集體食物中毒。案子迅速告破,投毒者為舒澤光的老婆宋香雲。宋香雲本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只因認定男人屢次被冤枉,用投毒之舉發洩內心憤怒。《中國法制時報》記者成鄂渝再次來到烏柚,無非又想搞新聞敲詐。朱芝來了脾氣,吩咐宣傳部門不接待,她也不出面見他。成鄂渝給朱芝發來威脅短信:《內參》見。朱芝毫不示弱,態度強硬地回復了信息。

    局面一團亂麻。劉差配天天在大院裡走來走去,見人就滿面春風地打招呼,握手寒暄,佈置工作。他的愛人陳美是縣婦聯副主任,成天坐在辦公室窗戶後望著自己丈夫,誰敢怠慢或嘲諷她的男人,她就打電話過去說那人幾句狠話。一天,劉差配接待一位上訪者周老頭,聽取情況之後簽署了意見。基層領導看了劉星明三字,以為是縣委書記簽了意見,馬上替周老頭解決了問題。

    劉差配的瘋病有些奇怪,當他瘋癲的時候講的都是真話,當他病情好些的時候講的都是官話。他突然開了博客,把自己參選內幕、舒澤光被污嫖娼等事,全都說了出去,引發網絡風暴。劉星明從外面開會回來,看到縣裡電視新聞,一位老百姓到縣門口放鞭炮,感謝他為自己解決問題。他並沒有為這位老百姓做過什麼,原來這位老百姓就是劉差配接待過的周老頭。縣裡有兩個劉星明簽字,茲事體大。縣委書記吩咐李濟運,叫他做通陳美的工作,送劉差配去精神病醫院治療。

    陳美非常痛苦,她寧願男人就這麼過日子,反正工資照拿。她不忍心向男人說明真相,告訴他已經是瘋子了。李濟運同朱芝一起去找陳美談話,終於說通陳美送她男人去精神病醫院。陳美不得已在網上發表聲明,說自己男人劉星明因為精神失常,所有言論都不能代表正常判斷。可是,網民們卻不相信,直說她受到了威脅。

    朱芝為了對付成鄂渝,先發制人,貼出他全身名牌的照片,評論說:一個普通記者能有多少收入?渾身披掛幾十萬,難道是工資收入可以承受的嗎?當這些記者口口聲聲為正義和公平吶喊的時候,他們自己又做了些什麼?

    幼兒園投毒事件終於得到了平和處理,中毒師生都救治過來了,也沒有引起太大輿論關注。李濟運同朱芝的危機公關做得很有效果。有天晚上,李濟運同舒瑾**時,嫌床的質量不好,老是吱吱嘎嘎地響,說一定要制一張不響的床。舒瑾說:叫它啞床!李濟運覺得老婆這話說得很聰明。縣裡幾個領導研究應對幼兒園新聞危機時,李濟運陷入一種怪誕的聯想:很多事情都不能讓外界聽到響動,所以需要一張大大的啞床。宣傳部長朱芝做的很多工作,就是為了不讓外面聽見響聲。但與夫妻床笫之歡不同,李濟運想像的這張大啞床上並不都是快樂的響動。自此,李濟運同朱芝之間有個暗語,但凡麻煩事情處理了,就說啞床了!

    舒澤光表示要上訪。劉星明派李濟運找舒澤光談話,攤出條件:他妻子在可殺可不殺之間,就看舒澤光的表現。舒澤光為了保全妻子的性命,只得答應不再上訪。

    李濟運村裡的賭場被公安派出所端了,他弟弟濟林和弟媳春桃雙雙被抓。老娘打電話來,說濟林和春桃只是在那裡看熱鬧,派出所卻不問青紅皂白通通都抓了,身上的錢和手機都被沒收了。李濟運找公安局長周應龍,放了濟林和春桃。老母親告訴李濟運,說村裡的賭場是三閻王手下人開的,抓進去的那幾個爛仔很快也會放掉的。

    《中國法制時報》副總陳一迪來到烏柚,李濟運同朱芝熱情接待。原來成鄂渝天價穿戴被朱芝暴光,《中國法制時報》也陷入醜聞。雙方非常客氣,隻字不提不愉快的事。朱芝送給陳一迪的禮物是縣級領導和公檢法副科以上幹部每人訂閱一份《中國法制時報》,陳一迪拍板在自己報紙上給烏柚縣發專版做宣傳。陳一迪還透露,成鄂渝原來是成副省長的侄子,一直想謀求往政界發展。

    李濟運夜裡突然接到老家電話,父母的房子被人炸了。他火速跑回家去,幸好沒炸著人,房子破壞也不算大。案子最後破了,原來是爛仔認定李濟運父親向公安舉報,賭場才被端了。周應龍約李濟運同賀飛龍吃了飯,這事就不追究了。李濟運媽媽也不要爛仔賠錢,只要他們把炸壞的地方原樣修好,但為頭的爛仔要到家裡親自監工。她想做給村裡人看,為自己掙個面子。

    縣裡財政局長的位置空懸了很久,李濟發最後坐上這把交椅。財政局原副局長劉大亮想謀到局長位置,給劉星明送禮而成了行賄的反面典型。投毒的宋香雲終於還是被判了死刑。於是,舒澤光同劉大亮結伴上訪。他倆混進全省經濟工作會議會場,突然站起來大聲喊冤。李濟運奉命把舒澤光同劉大亮帶回去,送進精神病醫院。李濟運違心地做著這事,內心非常痛苦。他去找老同學熊雄訴苦,兩個年輕人百感交集。熊雄是同學中級別上得最快的,也是市裡最年輕的處級領導。但是,他總歎自己在市委領導眼裡是個業務型幹部,不會有大前程的。看到世上很多不平事,他說自己常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春節之前,市委領導有了重大變化。田家永調省交通廳,擔任副廳長。他久有謀任市委書記之志,卻未能如願。李濟運同朱芝去看望田家永,得知新任市委宣傳部長竟然是成鄂渝!朱芝聽了,如五雷轟頂。她同成鄂渝是結下仇冤的。從田家永家出來,朱芝在黑夜裡撲在李濟運肩頭上痛哭。她不光哭自己的前程,還哭世事如此荒謬!李濟運同朱芝是烏柚班子裡最年輕的兩位,他倆此時惺惺相惜,相互安慰。

    離過春節還差幾天,李濟運同朱芝從省裡拜年回來,半路上接到縣裡電話,桃花溪煤礦發生了礦難!一聽說是桃花溪煤礦,李濟運臉色頓時發白。原來,這家煤礦是他堂兄李濟發開的,名義上的礦主是李濟發的弟弟李濟旺。李濟運同朱芝火速趕回縣裡,開會研究處理礦難。李濟發私下對李濟運說:「出事的是我們的礦,責任是賀飛龍的烏竹坳礦。兩家礦緊挨著,約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動,他們偷偷地挖,終於穿水了!」因為礦洞複雜,李濟發的礦洞在下方,幾分鐘就全淹了,四十多個人都沒有跑出來。

    劉星明出於私利考慮,向上級匯報時偏袒賀飛龍的煤礦。事故尚未按法律程序處理,省政府就匆匆作出通報,把責任全部歸咎於桃花溪煤礦。李濟運在常委會上說:「好,我現在按照黨的紀律發言。桃花溪煤礦證照齊全,還是烏柚縣的納稅大戶,省政府通報卻說它是無證開採的黑煤窯。事故調查之後,調查結論應該同被調查對像見面,做出相應的處理才可通報,省政府卻通報在先,這是什麼辦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這麼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礦是我堂弟李濟旺開的,我敢保證自己的發言沒有半句私憤!」

    此事成了烏柚縣領導班子徹底分裂的導火索。由李濟發提供材料和證據,人大主任李非凡、縣長明陽、政協主席吳德滿同李濟運實名舉報劉星明收受巨額賄賂。沒幾天,烏柚人都知道是誰檢舉了劉星明。傳言自有很多演義成分,有些細節很像小說家言。說是本來劉星明的後台很硬,但烏柚縣全體班子要集體辭職,那個後台就不敢保他了。他的後台是誰又有很多個版本,市委王書記和成省長都被說到了。但檢舉人卻是一個版本,都清楚是哪四個人。

    劉星明終於被調查了。

    烏柚縣委書記的位置空了七天,市委駱副書記突然把熊雄送來了。從來沒有傳聞熊雄會來當縣委書記,真是太出人意料了。這回任命熊雄,做得很保密。事先沒有聽到半點風聲。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明陽,駱副書記把他請到市裡談了話。但明陽只是提前兩天才知道這事,他也沒有透露給任何人。李濟運事後回憶,那天明陽從漓州回來,臉上不是很高興。

    第二天上午十點,烏柚縣四大家班子,盡數集聚梅園賓館。會議室照例是頭天晚上安排的,全體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擺了座位牌。明陽去門口迎接駱副書記和熊雄,李濟運在會場打招呼。有人過來同李濟運說話:「熊書記同你是老同學?」李濟運笑笑,點點頭。他突然發現大家對他比平日更客氣,似乎是他當縣委書記似的。有人問到熊雄,他就含含糊糊地笑。

    但熊雄在李濟運眼裡,模樣很快就陌生了。熊雄對他的稱呼,從濟運兄或老同學,到濟運,到李主任,這個過程花了一個星期。叫他濟運兄或老同學,兩人關係是很近的;叫他濟運,就開始生疏;終於叫他李主任,兩人的關係就是公事公辦了。李濟運知道這樣才是正常的關係,慶幸自己一開始就叫他熊書記。這也是多年心得。新做官的人,最初聽人叫他職務,總要謙虛幾句。你若依著他的謙虛,不叫他的職務,卻又把他得罪了。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謙虛。

    一天,熊雄同李濟運去了舊城改造指揮部。賀飛龍既是縣長助理,又是舊城改造的開發商。他就像作戰參謀長,拿棍子指著沙盤。因為有電視錄像,賀飛龍就操著普通話。烏柚場面上的人多愛講普通話,怪就怪在平常聽烏柚普通話不覺得太難聽,放在電視裡播出來就極有小品效果。賀飛龍介紹完了基本情況,說:「我們資金不是問題,技術不是問題,信心更不是問題。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投資環境問題。」賀飛龍也學會了官話,用上了投資環境這個詞,事情的性質似乎就不同了。他自己首先就成了建設投資者,政府應為他排憂解難。中間遇到的所有問題,就不是單純的糾紛,而是經濟建設的環境。

    熊雄果然表態:「利用民營資本搞城市開發,這條經驗要充分肯定,並要繼續認真探索。政府有責任為經濟開發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廣大人民群眾也有義務為創造好的建設環境出力。」

    調任交通廳副廳長的田家永到漓州調研,今天下午到了烏柚縣。又一條高速公路要從烏柚過境,田家永的調研是為「工可報告」做前期。「工可研究」本是專家們的事,田家永帶著幾個處長走一圈,看上去多少像官樣文章。這層意思誰也不敢點破,副廳長到底比任何專家都大。漓州人最關注田家永的處境,聽說他在交通廳的份量已不可小視,很可能會接任廳長。原來交通廳一把手王廳長身體不好,最近兩年都在醫院住著。不得不佩服田家永的厲害,不到一年功夫就把對手們征服了。漓州人對田家永的所謂關注,有希望他官越做越好的,也有等著看笑話的。

    熊雄在招待田家永宴會上,提出派李濟運去省交通廳掛職。李濟運還沒弄清這事是好是壞,全桌的同事都朝他舉杯,祝賀他到省裡去工作。李濟運面色放光,不管誰敬的酒他都乾杯見底。他臉色好看只因喝了酒,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快。派一個縣委常委去省裡掛職,又不是上街買一把小菜,怎麼事先不通氣呢?他不知道這是熊雄即興發揮,還是早就想好了的。

    李濟運來到省城正是深秋,穿城而過的河流瘦去了許多。那天風大,李濟運帶了那件黑風衣,穿上卻有些熱,便搭在手上。

    小車在交通廳辦公樓前停下,一片黃葉飄到他手腕上。原來是一片銀杏樹葉。推開車門,腳下很輕軟。地上鋪著一層銀杏樹葉。他抬頭望去,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正沙沙地落著葉子。滿樹暖暖的黃色,看著叫人舒服。心想銀杏樹同他真的有緣。

    第二天,田副廳長找李濟運談話:「濟運,你來了,很好!我們非常歡迎。我們接到省委組織部的通知,廳黨組馬上就研究了,你安排在廳辦公室,任副主任。」

    李濟運聽著有些失望,他自己的想法是去業務處室。業務處室才有實權,才可能對家鄉有實際的幫助。廳辦公室無非是三項任務,對上服務領導,對下服務基層,對內服務機關幹部。服務二字還算說得好聽的,換兩個字就是侍候。他太熟悉辦公室工作了,哪一頭都不是好侍候的。

    漸近年底,烏柚縣的班子突然調整了。明陽調到市經濟開發區當管委會主任,那邊的主任過來當縣長。當然是代縣長,選舉程序還是要走的。那位主任過來當縣長算是重用,明陽過去當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職。市委本要調他去市人大任職,他卻死不肯離開烏柚。市委領導來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吳德滿提前一年退二線,讓出了政協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縣政府助理調研員。

    李濟運半絲風聲都沒有察覺,朱芝打電話過來他才知道。朱芝說:「很明顯,檢舉劉星明的人一鍋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還是叫成鄂渝整了。」

    李濟運相當震驚和惶恐,似乎報復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門外。聽朱芝慢慢講完人事變動,他也安靜下來了,說:「老妹,我早就隱約感覺到會發生什麼事。既然來了,也沒什麼可怕的。你我禍源不同,境況是一樣的。這時候,你需要的是平靜。你不必有情緒,更不要想著申訴。」

    朱芝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人在官場,有什麼辦法?但想著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份,又格外的委屈。」

    李濟運說:「看遠一點。你年輕,未來長著哪。到了政府這邊,分配什麼做什麼,盡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讓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讓人看到你的氣量。你一個小女子,要是表現出不同凡響的氣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幾分!」

    「你自己呢?」朱芝說,「你們四個人,就還沒有向你動手。」

    李濟運嘿嘿一笑,說:「你傻啊!最早朝我動的手,我不離開烏柚了嗎?」

    第二天,熊雄打了電話過來,告訴他市委對烏柚班子做了調整。李濟運只當不知道,聽熊雄一五一十說了。他故意問熊雄:「熊書記,我的崗位會作調整嗎?」熊雄聽出了他的情緒,稍作停頓,說:「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掛職吧。」

    田副廳長很快聽說了烏柚的消息,找了李濟運過去,說:「李非凡我就懶得說了,明陽我是罵過他的。他們不該把你扯進去。他們年紀大,想賭一把。你呢?日子長著哪!」

    李濟運說:「我當時也覺得參加檢舉不妥,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我在那種情形下,不好不答應。他們把我拉到外面,四個人在車上商量。」

    田副廳長哼哼鼻子,說:「看看你們,那麼神神秘秘,多像搞陰謀詭計!」

    李濟運這個晚上一秒鐘都沒睡著。他想熊雄到烏柚來,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過機宜。他們四個人聯名檢舉縣委書記,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麼正氣,而是烏柚班子不團結。熊雄也不願意陷身這個班子結構。也許在熊雄看來,明陽、李非凡、吳德滿和李濟運是鐵板一塊。前面豎著這麼一大塊**的鐵,熊雄會想到他的縣委書記不好當。從市委領導到熊雄,都願意早日把這塊鐵熔化掉。李濟運是塊未曾熔化的三角鐵,擱置在離烏柚兩小時車程的地方。他摸摸自己的肚皮,實在是過早地鬆弛了,哪裡還有鐵的硬度!

    田家永突然被調查,李濟發神秘失蹤。李濟運的老婆舒瑾早辭掉幼兒園園長職務,隨李濟運到了省城。沒那麼多錢買房子,一家人擠住在辦公樓頂的一間空閒辦公室裡。李濟運的日子過得棲棲惶惶。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濟運隱約想起,今天好像有什麼事似的。仔細一想,今天賀飛龍父親過七十大壽。他已收到了請柬。他要是還在縣裡,也沒理由不去喝壽酒。場面上混的人就是這樣,強把苦臉作笑臉也是常有的事。李濟運今天起得早,先到樓頂走走,再下樓吃了早點。八點鐘沒到,他就往辦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現在電梯裡,懶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孔。

    中午快下班時,老同學劉星明來了。李濟運有些不耐煩,他沒心思聽老同學說瘋話。可面子上過不去,忙請老同學坐下。劉星明人沒坐下,瘋話就來了:「我在電梯裡同他們吵起來了!聽有人說,李濟運本來是那個縣委書記的心腹,同人家鬧翻了,就把人家檢舉了!」

    李濟運說:「你吵什麼呀?人家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劉星明氣呼呼的,說:「我就是嫉惡如仇!我就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麼要緊事你來了?」李濟運想岔開他的話。

    劉星明說:「我要告狀,我要反映情況。我在精神病醫院幾個月,知道裡面關的上訪群眾,不光是舒澤光和劉大亮,外縣也有。誰的天下?這還了得?老舒都在裡面自殺了!這不是納粹的集中營嗎?」

    李濟運勸了幾句,就說:「你喝茶,我上個廁所。」

    李濟運進了廁所,悄悄給熊雄發了短信:劉星明在我這裡,他要去反映精神病醫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勸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馬上安排人。

    李濟運出來,說:「星明,下去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吧。」

    劉星明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說:「簡單點,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來想馬上就去的,眼看著快下班了。賀飛龍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條命案!你發哥就是他殺的!」

    李濟運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說的是瘋話。發哥的死料定同賀飛龍有關,但至今沒有找到證據。周應龍總說在調查,說不定早把這案子晾著了。下樓找了家小店,點了幾個菜。劉星明死不肯喝酒,說:「我下午要見成省長,已經同成省長聯繫好了。酒喝得滿面通紅,不太好。」

    李濟運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瘋話,只當沒聽見。沒有喝酒,飯很快就吃完了。劉星明說:「我就不上樓了,這就去省政府。」

    李濟運說:「時間太早了,中午休息三個小時。」

    劉星明說:「成省長很忙,我要提前等著。」

    李濟運拉著他說:「你去我那裡休息一下也不遲。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幾分鐘。我派車子送你。」

    劉星明就跟著他去了交通廳。李濟運帶他上了十八樓,開了門說:「我在這裡有個蝸居,你就在這裡睡睡。時間到了,我來叫你。」

    「你就住在這裡?」劉星明問。

    李濟運說:「還沒找到房子。」

    劉星明很是感歎,說:「艱苦,廉潔。濟運兄,像你這樣的幹部不多。」

    李濟運躺在沙發上睡覺。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淺淺的睡得不深。剛睡著沒多久,舒瑾進來了。舒瑾很生氣,說不想在愛迪生幼兒園做了。小孩子嘴上喊得好聽,媽媽媽媽,哪把你當媽媽?你是奴婢!李濟運勸她,她罵男人沒本事。跟你跑到省裡來,天天晚上打地鋪!我要是你啊,害得老婆孩子受這個苦,我去跳樓!忽聽得有人大喊:跳樓啊,跳樓啊!李濟運爬到桌子上,跨到窗口。舒瑾說:有本事你跳呀!李濟運腦子一空,人就往樓下飄。他想很快往下跳,人卻像棉花似的,飛呀飛呀。終於到了地上,就像丟了一塊西瓜皮,響聲不怎麼大。地上的銀杏葉飄起來,雞毛似地飛。有個年輕媽媽推著嬰兒車,車上嬰兒哈哈大笑,笑得嘴裡清水直流。李濟運又聽得啪地一響,舒瑾把那幅叫《怕》的畫丟了下來,紅紅的玫瑰碎了,很像血。李濟運沒感覺自己流血了,臉上有黏黏的東西粘在地上,他想肯定是腦漿。又聽得有人喊: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李濟運使勁把腦袋豎起來,猛地坐在沙發上。怎麼做這麼嚇人的夢呢?又聽得有人喊:「跳樓了。」李濟運一驚,不知是真是幻。聲音似乎是樓下傳來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見樓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辦公樓東頭,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李濟運急忙出門,跑到電梯口。一按電梯,發現停電了。不會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十八樓去,卻又太高了。他打劉星明電話,沒有人接聽。他腦子整個是亂的,不知怎麼就往樓下跑。出了辦公樓門廳,就看見有人抬著頭,往樓頂指指點點。心想壞了,難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蓋彎直直的。

    「樓頂摔下來,應該頭先著地啊!」

    「二樓那裡的電纜線擋了一下,人轉了向,腳就先著地了。」

    「難怪停電了。」

    「太慘了,腳都到身子裡去了,人只剩半截。」

    「哪個處的?」

    「不認得,不是廳裡的吧。」

    李濟運人不敢近前,馬上打了急救電話:「120嗎?省交通廳這裡有人跳樓,請馬上派急救車過來。」

    突然聽得哄笑起來。「打什麼120,打110吧。」

    早有人打了110,警察已經來了。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濟運渾身一電,看見縣裡信訪局的來了。李濟運突然流了眼淚:「從樓頂跳下來的,死了。」

    李濟運到派出所去說明情況。信訪局四個人,兩人守著遺體,兩人隨李濟運去派出所。剛進派出所,朱芝打了電話來:「哥,有要緊事。」

    李濟運說:「我這裡有事。」

    朱芝說:「非常重要。」

    「我這裡更重要!」李濟運聲音不高,語氣卻很生硬。

    朱芝問:「哥你怎麼了?」

    李濟運捂了電話,問警察:「我接個電話行嗎?」

    警察點點頭,李濟運就出來了。下午三點多,外面酷熱。「說吧。」李濟運說。

    朱芝聲音很興奮:「哥,今天賀飛龍父親七十大壽,公安局把賀飛龍和他的兄弟們全部抓了!有個嘍囉叫馬三動刀,當場擊斃了。見了血,再沒一個敢動。」

    李濟運兩耳嗡嗡地響,問:「老妹,你在編電視劇吧?」

    朱芝急了,說:「你聽我說吧,這事是開得玩笑的?」

    聽朱芝細細說來,知道賀飛龍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從外地調來的,烏柚方面只有熊雄知道行動計劃。突然間,四大卡車警察跳下車來,把紫羅蘭酒店團團圍住。李濟運一聽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匯報了。難怪那會兒打熊雄電話,他不接聽。警察繳獲了送禮名單,很多縣級領導和部門領導大名都在上面。熊雄拿過名單看都沒看,馬上叫周應龍把它燒了。

    「周應龍也知道行動計劃?」李濟運問。

    朱芝說:「哪裡!周應龍也是去喝壽酒的,熊雄一句話他就參與了行動。」

    「哦,周應龍……」李濟運說。

    朱芝問:「你怎麼了?」

    「出大事了。劉星明,陳美家的劉星明,從我們廳樓頂跳下來,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濟運從派出所回到廳裡,劉星明的遺體已經搬走。電梯門上的指示燈亮著,斷了的電纜已經接上了。他進了電梯,不知該按哪個鈕。那些數字鍵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廳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彷彿四處有人在悄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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