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畢飛宇:推 拿 文 / 茅盾文學獎
沒有光明的世界是沉默的,這是我們所謂正常人對另一個世界的最初遐想。在那個沒有色彩的世界裡,是否還有漩渦和暗流,有欣喜和歡笑,我們不知道,也沒有機緣去瞭解。直到畢飛宇的小說《推拿》面世,它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小說圍繞著「沙宗琪推拿中心」一群盲推拿師展開。推拿中心裡每一個盲人推拿師或多或少都有一段正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生活。他們的世界是沉默的,先天失明盲人們的無聲無息是由於對整個世界的隔膜和敬畏,在於自己始終無法和諧地融入一個被健康人標準化了的世界。他們小心翼翼地爭取自我的獨立和尊嚴,為了可能的尊重,他們殫精竭力:身體強壯的王大夫,為游手好閒的弟弟劃開了自己的胸膛,於是鮮血、自尊和恥辱一起噴薄而出;音樂天才都紅如同傳說中的盲樂師一般,任何曲調,旋律,她聽過就能哼唱,能彈奏。音樂對於她,就如同魚會游泳,鳥會飛翔一樣,是一種本能。然而,盲樂師到了現代社會,卻無法安心追求高妙的神樂。她的音樂老師、她的聽眾所期待的只是一場作秀。在慈善晚會上,哪怕彈得荒腔走板,就像黑人演員單靠膚色就能贏得白人喝彩那樣,觀眾們依然會獻給「可憐的小都紅」熱情的掌聲。都紅憤怒了。她拋棄自己的音樂天賦,寧可中途改學不擅長的推拿,也不肯充當別人同情的對象;而張宗琪的生活更近乎悲劇,幼年被威脅所包裹的人生,讓他永遠處於被毒死的恐懼之中……他們和世界的緊張、疏離和不協調,來自於世界裡面沒有光亮,於是他們不得不磕磕絆絆、不得不小心翼翼,懼怕自己輕易成為一個笑話、一個恥辱、一個陰謀的犧牲品。
後天失明的盲人呢,他們經歷過正常的人生,心態會不會更好?似乎不是,他們「沒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後,他直接抵達了滄桑」。由光明而滑落到黑暗深淵這一過程,突然到來的隔膜是痛苦的:小馬因車禍傷了眼睛,9歲時,在醫院知道再也無法重見光明後,小男孩就用瓷碗的碎片劃開了頸動脈。自殺未成,他每天沉默地玩著他的時間遊戲,在他的世界裡時間是有刻度的、有質感的,可以反覆堆砌以供冥想的玩具;小孔,幼年時因為發燒燒壞了眼睛,疼愛她的父親接受不了現實,整日酗酒,喝醉了就用力撕扯小女兒的眼皮,要她睜開眼睛看看爸爸的臉;頑強的金嫣「要以玫瑰的姿態把她所有花瓣綻放出來」,用她僅剩的光明來執著追逐想像中的愛情,而那些黑暗裡的沉默卻讓她在戀人徐泰來的矜持和自卑前痛哭失聲;張一光為劫後餘生而竊喜,卻用「天賜」的失明來放縱生命……
《推拿》裡的盲人是特殊的人,但是畢飛宇卻沒有完全把他們作為一個「特殊群體」去描繪,在他的筆下,盲人的如常生活、他們的生意、他們的愛情、他們的人情世故紋理細緻地緩緩呈現。
推拿師是靠手藝吃飯。在沒有人投資支持的情況下,一個推拿師想要自己獨立開店,從打工仔變身為老闆,是極為困難的。事實上,為了湊集這點啟動資金,老闆沙復明犧牲了他的頸椎,還有他的胃。做推拿的,每日俯身低頭,十指用力在客人身上按摩,生意好的話,一做就是幾個小時。客人身體舒坦了,推拿師自己卻落下頸椎炎。胃病,其實也是職業病。由於推拿師的工作時間是根據客人上門的時間來算,往往在吃飯的時間,手頭還有客人,只能餓著肚子熬。好容易可以偷空吃飯,客人又來了。沙復明當年賺錢心切,絕不肯放走一個客人,於是,發明了「喝」飯法。將米飯湯料混在一起,幾分鐘內解決一餐。就這樣,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和提攜,但靠可怕的勤奮和忍耐,沙復明他們用身體健康為代價換來了「第一桶金」,終於,開業當老闆了。在畢飛宇筆下,盲推拿師們對金錢的貪婪呈現出令人感動的執著。
比起他的僱員,沙復明還是頗為驕傲的。畢竟,很多人想犧牲也不一定能如願。比如說,沙復明的同學、推拿手藝極好的王大夫,他也夢想著能回家鄉南京開業,甚至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戀人——同為推拿師的小孔。然而,急於求成,他的錢都套在股市裡。不得已,只得忍氣吞聲為自己昔年的同學打工。更糟糕的是,一旦為人打工,這對戀人就得按照行業規矩,分別入住男女生宿舍。
畢飛宇將小說大半的篇幅來描寫盲人推拿師裡的幾對戀人。在盲人推拿界裡,有不成文的規定:因為大家都是眼睛不便的人,大多數人又是遠離家鄉外出打工,所以推拿師們的食宿一般都由老闆統一負責。在鄰近的小區裡租兩套公寓,一套給女生,一套給男生。臥室裡放置上下鋪的床,改裝成中國大學宿舍常見的4人間或6人間。每日上下班,推拿師們手拉著手,結伴而行,省去很多麻煩。到了吃飯時間,也由人給提醒,給打飯。然而,這些便利條件一旦套到戀愛的人身上,就成為最大的困難了。他們24小時都活在自己同事和老闆的眼皮子底下,沒有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唯一稱得上私人時間的就是臨睡前躺在床上的一小會兒工夫。想要親熱,他們就得跟老闆請假,眾目睽睽之下,提前一個小時下班,兩人手拉著手在路上狂奔,爭分奪秒地趕到宿舍,掐著時間**,然後立刻清掃現場,免得被下班回來的同事撞見。
除了像王大夫與小孔那樣必須克服「兩地分居」的痛苦之外,盲人推拿師之間的愛情還面臨著其他特殊限制。與一般人想的不同,他們看不見彼此的長相,因此格外挑剔些別的因素。比如說,「故事」。推拿中心的金嫣和徐泰來就是一對因為「故事」而相聚相戀的情侶。金嫣是為了徐泰來才從大連趕到上海,又從上海趕到南京的。直到進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她才第一次見到這個讓她在心裡牽掛了大半年的男人。而這一切都只源於徐泰來的愛情「故事」。
據說,徐泰來在上海打工時,一直為自己的鄉下口音自卑。同事中,只有一個女孩不僅不嫌棄他的口音,反而誇他說話好聽。他們就熱烈地好上了。正當兩人情投意合的時候,金嫣的家裡要她回鄉嫁人,兩人相擁一夜,黯然離別。失戀之後,這個平日沉默寡言、自卑自閉的男人突然唱起了情歌,誰也勸不住。一唱就是幾個小時,一直唱到嗓子流血。借助於手機,這個愛情故事在推拿師之間迅速流傳開來,遠在大連的金嫣當時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這個男人,然後嫁給他。推拿師的工作在自己的十個手指尖上,到哪兒都可以找到。可是,像徐泰來這樣的男人,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有了。只是,面對自卑的鄉下男孩徐泰來,長得漂亮的城裡姑娘金嫣的愛情是否能如願以償呢?
盲人之間談戀愛也很在意雙方的外貌。他們看不到愛人,就拿其他人的閒話當標準,以求般配。推拿中心的第三對「戀人」,恰恰是旁人閒話的產品。學鋼琴出身的都紅是推拿中心手藝最差的推拿師然而她的生意卻不差。大家的疑惑直到一群電影攝制組的人來推拿,無意中看到都紅才解開。原來,都紅是美得連閱人無數的導演都驚艷的美女。一直努力賺錢,希望擠入上流社會的沙復明第一次怔住了,一個問題牢牢地困住了他。「究竟什麼是美?」他可以摸到都紅的手,感覺她細膩的肌膚,高挺的鼻樑,柔軟的嘴唇,卻依舊無法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究竟什麼是美?」沙復明瘋狂的戀上了都紅。然而,這份得不到回報的愛,卻最終給他,給都紅,給整個「沙宗琪推拿中心」帶來了毀滅性的結局。
他們承受了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但他們也有常人難以體驗的奇妙感受和樂趣。金嫣患眼疾,在17歲迎來徹底失明之前,將所有的時間拿來看愛情小說、看浪漫電影,用她僅剩的光明來執著追逐想像中的愛情。她失明後,可以隨時隨地在頭腦中排練各種結婚的場景,細細比較中西方婚宴的不同。
在《推拿》的世界裡,幾乎所有的情感都處於一種小心翼翼的糾結狀態,同畢飛宇那些張揚生命活力和**色彩的小說不同,《推拿》是極度內斂的,平緩和激烈、溫情和殘酷都共生於緩緩流淌的情節之中。《推拿》的主人公們不是某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普遍隱忍著自己的**,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他們的敏感、堅持、追求卻又常常走向了錯誤的方向。畢飛宇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將人性中**和不羈一面輕快剖開,也沒有出於廉價的同情對盲人的生活狀態有所回護,而是出於平等和尊重,對他們的生活真實進行了如實描繪,並在小說臨近結束的時候指出了這種壓抑的漩渦究竟何以生成。都紅的再次「殘疾」帶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盲人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社會構成真正有效的社會關係」。都紅的老闆沙復明也是盲人,或者說,是最懂盲人的盲人,正是他卻沒有給自己的員工、給自己的生意、給自己的愛情提供一份理所應當的合同。也正因為如此,這個理應最理解盲人的人,在面對「如果是其他人我又會怎麼辦」這樣一個問題時,幾乎靈魂出竅。他無可挽回地痛失都紅,然而他的思考,又幾乎是整部小說中最為令人欣慰的一次反省。
畢飛宇不無犀利地指出,社會對盲人廉價的同情、無意的戲弄和有意的利用,造成了一種可悲的隔閡,同時,盲人們自我的敏感壓抑與沉默無聲也在加厚著這堵高牆。沙復明懷著一個「雄才大志」者應有的夢想,通過自虐式的努力壓抑自己,卻在滿地鮮血中給生命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而王大夫一眾人等,卻依舊茫茫然,只能感受著四面八方襲來的無可抵擋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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