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高建群:大平原 文 / 茅盾文學獎
渭河是中國北方一條平庸的河流。它的開始和結束都一樣平庸。它開始在草原的盡頭和隴西高原的開頭,它結束於《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個風陵渡——渭河在那裡注入黃河。渭河在下游營造一片沖積平原,然後在平原上佈滿村莊,然後在村莊中造出一個大的村莊。那個村莊人們叫它千古帝王之都。一部中國的歷史,有一半是這個村莊的歷史。這個村莊叫長安城。如果說不算太長的人類歷史中,世界西方的首都叫「羅馬」的話,那麼,這個村莊就是人類的東方首都。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最後一年,一位「伊人」,站在渭河畔高高的老崖上,正在唾星四濺地罵街。這是我的偉大的祖母。她的罵街基於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關係到我們這個家族能不能在渭河岸邊這個叫高村的地方住下去,關係到祖母膝下的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將來的命運,關乎到高家那時還算殷實的田產和房子能不能守住。高村所有的人都姓高。在高村人看來,這世界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高村的世界,一部分是高村以外的世界。我的老爺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且這女兒顯得有些笨拙。我老爺為延續香火權衡再三,從渭河上游的一個叫鴻門鎮的地方,接來了他的外甥,來給自家頂門。接著,又從鄰村為這個頂門過來的小伙子問了房媳婦。那小伙子就是後來我的爺爺,而那新媳婦就是我的三寸金蓮的鄉間美人小腳祖母。高老爺子在老崖上有三十畝良田,河灘裡還有二十畝灘地,家裡一掛鐵轱轆的牛車。此外,他還有五間寬的莊子。那莊子有三間蓋滿了房,剩下的,空在那裡,準備有力量了以後再蓋。族人們,尤其是就近的族人們,也許曾向高老爺子提出過從自己就近的族人中,挑一個侄兒過來頂門。但是被高老爺子嚴詞拒絕了,他明白所謂的頂門只是一個話頭,人們眼紅的是他辛辛苦苦攢來的那份家產。他堅決不能讓這些家產落到他的那些族裡弟兄們手裡去。他決心要保衛它。在高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人們還不敢造次。高老爺子拄著根南山籐木做成的疙瘩枴杖,一步一點,從東頭走到西頭,西頭又走到東頭,人們見了,紛紛打招呼。招呼罷了,人們指著他的脊背說:「有一天你死了,這好戲在後頭哩!」終於有一天,老爺子一口氣上不來,腳一蹬,頭一歪,走人了。家族紛爭於是從那一刻開始。「頭七」未過,這戶人家便開始遭戶族欺侮了。老太爺既死,於是大家也就沒有了忌憚。老崖上田里的苞谷還沒有成熟,就被人整行子整畦子地先掰了。灘地裡的果木樹上結了桃子,也被人卸了。菜井裡種的辣子被人摘了,韭菜被人割了。家里拉車的老黃牛,偷吃了幾口嘴,也被人用鐮刀砍了。還有家裡那幾個半大孩子,出門與人打架,一個個被打得鼻青眼腫流鼻血,問他們為什麼跟人打架,回答說村上孩子叫他們「蠻生野種」。這些都是小事,更大的事正在醞釀,這就是族裡面的幾戶近家,瞅上了這戶人家的田產和房屋。這一日,我的鄉間美人的小腳祖母,正搖著紡車,在上房屋紡線,門外人聲嘈雜,揭開門簾一看,只見幾個大漢,抬了一口棺木,進了院子。不容分說,一把攉開這小腳女人,抬著棺木進了上房屋,然後找一個角落,將棺木擺好,底下再支上幾塊磚頭。然後一夥人揚長而去。我的小腳祖母愣在那裡,好久才明白這是先用棺木佔地方了。她坐在院子裡的棗樹下,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想起找我爺爺。爺爺早就知道這家業守不住,於是說,讓外人得了,不如讓我抽大煙把它抽光吧!沒了家業,就沒人偷沒人搶沒人眼紅,這高村的天下就太平了!這樣他染上了大煙癮,和村上一些懶漢二流子躲在一戶閒人家裡抽煙。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一個事情,祖母只得去把爺爺找回來。爺爺回到家中,看到上房地的棺木,一言不語地蹲在地上。祖母見了,踢兩腳,「你倒是說話呀!掌櫃的!」祖母說。踢歸踢,膽小怕事的爺爺仍是一聲不吭。祖母見了,絕望地說:「我三腳踢不出你個響屁來!」就從這一刻,我的小腳祖母開始罵街。既然這家男人不敢出頭,那麼女人只好出頭了。至此以後,大約有半年時間,高村村頭,出現了一個罵街的女人。我的鄉間美人小腳祖母,順著高村的官道從東到西,從西到東,踏踏而來,一路排侃。她說道:「高村的老少爺兒們聽著,族裡的阿伯阿叔們聽著,如今這當兒說話的是高村的媳婦,安村的姑娘,叫『高安氏』的便是她。高老爺子是有一份家產,但這家產是他人老幾輩打牛屁股打出來的,碗裡一口鍋裡一口省出來的,東山日頭背到西山下苦掙的。你們要眼紅,你們去掙,讓兒子做土匪,讓女兒做**,只要能掙回來,也算數,別眼紅人家。「我安家大姑娘也不是沒名沒姓。安村就在高村的旁邊臥著,那一村的人都是我的娘家弟兄,他們在看著你們高村的人做事!我日你個三輩先人的!」祖母的罵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她罵街的這半年中,高村逐漸安靜下來,渭河畔上的這戶人家,日子也逐漸好過了點。一九三九年的農曆二月二,這罵街的行動,被一件事情打攪。而這件事情,將導致渭河畔上的這戶人家暫時離開,亡命他鄉。在坡坎下面的渭河二道崖上,人聲嘈雜。順著那崖畔,自南向北,一溜兒擺開八口大鍋。有人從河裡擔水往這鍋裡倒的,有人蹲在灶火口,往鍋底填苞谷稈的。其中圍繞著一口鍋忙碌的,正是我們家的人。那手執一把大銅瓢,舀起湯,然後再高高漾下去的,是我爺爺。旁邊挑著一擔木桶,忽悠忽悠從渭河向上擔水的是我大伯,也就是高大,那一年他十三歲。坐在灶火口裡,朝著炕底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往進塞苞谷稈的,是我的父親,也就是高二,那一年他十歲。天晌午端,太陽直直地照在頭頂上的時候,人們焦急等待著的一支飢餓大軍,終於在平原的另一頭出現了。有些家庭是推著一輛獨輪車的。獨輪車「咯哇咯哇」地叫著。高村的人聽到的平原盡頭傳出的哀慟聲音中,大約就有這獨輪車的叫聲。這獨輪車上,通常裝著這個家庭的全部的家當。大部分的家庭則連這樣的一輛獨輪車都沒有,他們的全部家當是用一條扁擔挑著。這根扁擔通常是由這家的當家男人擔著的,行走中的這戶人家,簇擁著這男人。另外還有些人家,他們連這樣的一根扁擔也沒有。當家男人的身上,只背著一件花格包袱。上面還佈滿補丁,所以我們說它的顏色,只是說它原來的。唉,包袱的主人,大約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流浪了有些時日了。這當中最殘酷的事情是「易子而食」。饑民途經的各縣縣志上,修志的老先生曾經以怎樣悲涼而又絕望的筆調,談起那一幕幕「易子而食」的場面呀!春二三月正是大平原上青黃不接的季節,去年的一點可憐的存糧已經被掃清囤底,地裡的青苗要再過整整三個月才能成熟。所以,要靠這塊大平原為飢餓大軍提供吃食,那是勉為其難。於是,行進的隊伍,像蝗蟲一樣,吃盡了路邊田野上所有能吃的東西。榆樹皮是可以吃的,於是所有的榆樹皮都被扒光,榆樹白花花地栽在地上,十分怕人。榆樹葉也是可以吃的,采光它。桑樹皮是可以吃的,扒它。桑樹葉也是可以吃的,采它。田里的那些地地菜,墳堆上的雪蒿,這些東西也都被采光了。在大鍋前焦急地等待著的爺爺,支稜起耳朵,細細地聽了聽烏鴉的叫聲,突然說:「這捨飯是給誰預備的,那些過路客是誰?我現在是知道了,他們來自豫東一個叫花園口的地方,那地方去年五黃六月間,黃河決了堤!烏鴉的叫聲,那是河南的烏鴉,不是咱陝西的。陝西的烏鴉,叫起來像唱秦腔一樣,直通通地,可著嗓子吼。河南的烏鴉,叫起來像豫劇的花腔,一聲高來一聲低,一聲粗來一聲細,一聲長來一聲短。」爺爺回答說。爺爺將一瓢金黃色的苞谷粥,高高揚起,金瀑布一般地潑下,盛滿伸向他的每一個大碗。爺爺問這一撥人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莫不是蔣介石為阻擋小日本,派飛機朝花園口那地方扔了些大炸彈,炸開了河堤四十里,你們這是從那河堤下面,逃命出來的吧?」逃荒的人群一哇聲連連稱「是」。逃荒的人群說蔣介石想出個炸黃河河堤的瞎點子。日本鬼子沒淹了,倒把豫東地面的成百萬的老百姓給淹了。那一塊大平原村子稠,人口多,慘哪!那地方的黃河,是懸在半空中的,比陸地要高出幾丈,幾十里寬的河堤口子一開,黃河水嘩啦一聲就洩下來了。那水頭大啊,黑壓壓地就像許昌城的城牆一樣高,齊刷刷推著往前走,見誰滅誰!平原上三停的人,有一停被這水淹死了,永生地做了淹死鬼了,有一停的人,死在疫病和逃難的路上了,剩下一停人,這不,正趕路著的。爺爺又問:「那你們要往什麼地方趕呢,可憐的人!你們這樣急匆匆地走著,閻王催命似的,好像前面真有一個什麼好地方,在等著你們。」人群七嘴八舌,回答說,確實有個天堂般美好的地方,在他們的前面等著,他們所以掙著命地往前走,就因為前面有那地方。那地方叫黃龍山。一提到「黃龍山」這三個字,這一群飢餓的人們,人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們說,政府給那裡設了個中央墾區,安置這些花園口難民。政府說,那是個天堂一樣美麗的地方,有現成的房子,等著他們去住,有一囤子一囤子的糧食,等著他們去吃。耕牛預備下了,犁杖預備下了,那地是黑油油的,犁杖往地上一戳,五穀一撒,就是一料好莊稼。我的苦命的母親那一年六歲。她也在這一支從黃泛區來的龐大的逃難隊伍中,來和我的父親高二赴這千年之約。此刻她正在路上走著,她將在三天三夜之後,即這一支飢餓大軍的行走接近尾聲時到達。她姍姍來遲的原因是在逃難的路上,有一個姐姐賣給路經的一戶人家了。這事耽擱了這戶人家一點行路的時間。顧蘭子是在鄭州城第一次吃的捨飯。那是白米飯,白花花的大米盡飽吃。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飯,或許還是她平生第一次吃飽飯,所以,她記得很深。這個河南黃泛區人家也是受了那「天堂般美好的黃龍山」的宣傳蠱惑,才踏上這條道路的。最初,從黃泛區出來以後,他們在陝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住過一些時日,男人給當地一家打短工,女人給另一家奶孩子。這時候國民黨來抓丁,三丁抽一,東家不想讓自己的三個孩子從軍,於是商量著天黑以後把這個短工捆起來,拉到鄉公所去頂。這話讓男人聽到了,於是逃了出來。這樣,這戶河南人只好再走,最後走到了這支逃難大軍中。這時候只見一個半大的孩子,手裡拿一樣什麼東西,正跳跳蹦蹦地從老崖上上來,走上了高村的官道。顧蘭子的全部的注意力現在被孩子手中的那個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個熱騰騰的蒸饃,一邊冒著熱氣,一邊還在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麥香。那迎面過來的半大小子叫高二,也就是後來的我的父親。那一年他十歲。那一天早上,高二的小腳特別地勤,抱苞谷稈抱了一趟又一趟。祖母看著高興,對高二說:「我那板櫃裡有個白蒸饃,是過年敬灶火爺的時候,我偷偷藏下的,而今給你吃!算是獎賞你!」手拿著這個饃,高二覺得自己如今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最偉大的人物了。這個饃他捨不得吃,一吃完他就又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了。可是不吃又抵擋不住這饃的誘惑。於是在踏歌而行中,他只把那饃放在嘴邊,嗅了嗅它的香味,然後用指甲從饃上掐下黑豆粒大小的一點,放在嘴裡嚼著。顧蘭子那紅勾勾的眼睛也盯在那饃上,當兩人擦身而過時,顧蘭子也嗅到了饃那淡淡的麥香。不由自主地,這六歲的孩子顧蘭子,折回頭,跟在那半大小子的後邊。女孩尾隨著那男孩子,踮著腳走屏住呼吸接近他,然後,斜馬叉地躥上去,一躍,從那男孩的手裡搶過饃,立即轉身,跑了起來。顧蘭子在前面跑著。她在奔跑的途中將那個對她的口來說有些過於大的饃往嘴裡塞。這時候,女孩突然停了下來,她看見了官道旁邊的一攤濕牛糞,足有老碗口那麼大,正在不停地冒著熱氣。顧蘭子把那個饃從嘴裡取下來,一貓腰,將饃塞進了牛糞裡。高二終於沒轍了。他站起來,朝那攤牛糞吐了兩口唾沫,然後從圍觀的人群中鑽出來,向河沿走去,一邊走一邊用手背抹眼淚。牛糞前的顧蘭子,見高二走了,便伸出小手,從牛糞裡將那個蒸饃撈出來,邊走邊在膝蓋上擦那牛糞。擦了一陣後,女孩將這個還算囫圇的饃,托在手心,瞇起眼睛看了看,然後,往嘴裡一填,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這一年的秋天,高村這戶人家也決心學著逃難大軍的樣子,拖家帶口,離開渭河畔的高村,去黃龍山。但在黃龍山之行前,要給高家大小子問上一房媳婦,然後由他倆來守高村這個爛攤子。消息傳出,周圍村子的媒婆們立即蜂擁而來。人氣旺盛,這是一件好事。高家有田產,有莊子房屋,槽頭上有牛,囤裡的糧食也有一些陳底子,這些浮財之外,地底下弄不好還埋了幾個硬貨。所以,這高家的媳婦好問。只要你肯出聘禮,好姑娘有的是。親事很快就說定了,是距高村三里地的一個小村的姑娘。那個小村叫戲河橋。那姑娘大高家大小子三歲。而這正是我的祖母所希望的。她希望新媳婦過門,能管住性子暴烈的高大,還希望這媳婦在他們不在高村的日子裡,能領住這個家。大平原一個平常而又平常的早晨,大紅公雞叫頭遍的時候,這一戶人家都起身了。新媳婦給大家煎好了荷包蛋,調上辣子,倒上醬油、柿子醋,然後一人一碗,連水帶湯吞進肚裡,吃完飯一抹嘴,大家上路。爺爺推著獨輪車。獨輪車上坐著我的鄉間美人小腳祖母,祖母懷裡抱著桃兒。黃龍山,在渭河平原的盡頭,在陝北高原的開頭。在我們敘事的那個年代裡,整座山脈高大,險峻,為原始森林所覆蓋。在國民黨政府沒有設黃河花園口移民局之前,這座山基本上是一個無人區,只居住著少量的人家,和一窩一窩的土匪,整個高山峻嶺,是個狼蟲虎豹出沒的世界。逃難者在一個叫石堡鎮的地方登記,然後便被分散到四周的山溝裡去。到處都是無人耕種的土地,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誰開出的荒地就是誰的,土地十分肥沃。那季節正是秋天,幾場寒霜,將地表上的所有的綠色都染成了紅色。而那些山地裡移民們種下的莊稼,地畔上的毛毛草、蒿草,也都在這個季節裡像被人塗上紅顏料一樣,成了鮮紅色。紅葉下覆蓋著一層一層的屍體。當那些河南人,那些黃河花園口的逃難者,在黃龍山突然一個一個地死亡,一家一家地死亡,一村一村地死亡的時候,他們才知道這一點,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塊好地方,竟然空著,專為他們而留。大自然天造地設,令天底下有這麼一個好地方空著,其良苦用心,似乎正是為設一塊人類的墳場,而當局像驅趕羊群一樣,選擇這樣一塊地方作為這些逃難者的最後歸宿,作為這一股左碰右撞的蝗蟲一樣的花園口逃難大軍的終結地,卻也不可謂不恰當。確實如政府所允諾的那樣,有現成的房屋,有現成的農具、籽種,但這些都不是政府預備的,而是那些先他們而死的人們留下的。黃龍山的這些新住戶們,在住過一段時間以後,便開始說一句民謠。這句話前半句叫「黃龍山養人」,後半句叫「黃龍山又殺人」!「黃龍山養人!」當犁杖戳開地面,種子入土,茁壯的五穀青苗生長出來時,人們會這樣說。而當一種叫「虎列拉」(霍亂)的疾病開始肆虐,一戶一戶、一村一村的人在頃刻間斃命的時候,人們在臨死前,又會說出「黃龍山又殺人」這句話。渭河岸上漂泊而來的這一戶高姓人家,居住在黃龍山一個叫白土窯的地方。這戶高姓人家滿打滿算,在黃龍山住了十年。他們很幸運,那個叫「虎列拉」的鬼祟一樣的東西,始終沒有落到他們頭上。而顧蘭子一家,一個一個地都染上了「虎列拉」,然後死在了黃龍山。爺爺是在去三岔趕集的時候,與顧蘭子的爹,一個顧姓男人偶然碰面的。他和那顧姓男人一見面,分外親熱,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在一個小酒館,他們喝了幾口酒以後,便談到了兩家結親的事情。弟兄三個,老大已經婚娶,老三還小,因此,這顧蘭子就以兩石五斗苞谷的身價,說給了高二。兩位說好,等到顧蘭子十三歲,高家便來娶她。而在這之前,兩家先結為互相走動的親戚。但是安家塔這個村子裡,接二連三地有人死了。最後,瘟病也傳到了這戶顧姓人家。先是家裡的幾個男孩死了。裹成一個卷卷,谷草一包,被送到了山上。接著,顧蘭子的母親也染上了這病。顧蘭子的母親在彌留之際,突然清醒。她顫巍巍地坐起來,捻起一根平日上鞋底用的老婆針,然後在清油燈那豆瓣狀的火苗下,將針尖燒紅。「蘭,你過來,我記得在逃難的路上,我說過,等落腳下了,我要給你扎兩個耳朵眼。你娃要命大,不死在這裡,將來也會有個穿金戴銀的機會的!」顧蘭子的母親說。顧蘭子哭著,將頭湊過去,讓母親扎。只見「噗」的一道白煙,老婆針穿過了顧蘭子的耳垂兒。顧蘭子疼得叫了一聲。顧蘭子接著又叫了一聲。顧蘭子這兩個耳朵眼兒,直到她六十歲的時候,才戴上耳環。那耳環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兒媳婦給她買的。顧家的那個男人,在他的妻子死去不久,也就去世了。草草地葬埋了這位顧姓男人,我的爺爺奶奶,領著我未來的母親顧蘭子,回到了白土窯。「你端飯的時候,要兩隻手端。筷子要橫放在碗上,放齊。等到給全家人都把飯端上來了,你才准吃飯。你吃飯不准到桌子跟前來,要圪蹴在地上。你一邊吃飯,一邊眼裡要有水,看見誰的碗空了,就趕快站起盛飯。大家吃完,你也要吃完,然後收拾鍋台!「白天除了做飯,其餘的時間是打豬草,煮豬食,餵豬。晚上呢,等人都睡了,你不能睡!你要紡線,一兩棉花紡一個線穗子,你每天晚上要紡一個,紡好再睡覺!」我爺爺站在白土窯的院子裡,手叉著腰,這樣來教育童養媳。顧蘭子跪在院子中間。她聽一句點一下頭。說的是什麼,她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從此這一生她的命運和這戶高姓人家是分不開了,死死活活糾纏在一起了。在聽我的爺爺說話的時候,她偷眼看了一下大門口。大門口有些響動,那是背著一捆柴的高二回來了。「這人以後會是我的男人!」她在心裡說。顧蘭子在偷眼看人。這個偷眼看人的毛病貫穿了她的一生。當我長大以後,當我在接受禮儀方面的教育,告訴我和人說話,和人握手,眼睛要堅定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四目相對時,我都做不到這要求。後來我明白了,這是我母親的目光,童養媳的目光,它遺傳給了我。我悲涼地意識到,這叫做「偷眼看人」的毛病是無法改變的,就像你是「童養媳的兒子」這個身份無法改變一樣。顧蘭子那一年十歲,她要結婚,還得等三年。到十三歲時開臉,梳頭,圓房。爺爺說在這件事上,親家把他哄了。親家說黃毛小丫頭是十一歲了。其實這十一歲的說法,也說得通。農村人把那叫「荒歲」,年對年,長余一歲。但是爺爺說,顧蘭子得多吃一年糧,多穿一年衣服,在這件事上,他吃虧了。爺爺是如何掐算出顧蘭子的年齡的?小孩嘴裡吐真言。他問,你先不要說你的年齡,你只說你是屬啥。顧蘭子回答說屬雞。爺爺掐著指頭,搖晃著腦袋,「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地算了一陣,說,「親家公遭下謊了!你才十歲!」接著,爺爺又問:「你是幾月生的?」問這話時,他很莊重,顯得這句問話很重要!「十一月!」不知深淺的顧蘭子,如實回答。「哎呀!」一聽說是「十一月」,從渭河畔走到黃龍山的這個怪老頭像被蜂蜇了一下,被蛇咬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來。他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說:「你生在敗月呀,蘭!我們高家前世作下什麼孽呀,打發你從河南跑到陝西來敗我們!」隨著爺爺的這一聲喊,窯洞裡的人都跑了出來。見爺爺大吶二喊,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待問清了事由,大家都面面相覷。白土窯那個蒼茫的地面,灰濛濛的天空,這一刻變得十分寂靜。「怎麼辦呀!」婆也被嚇壞了,她臉色煞白,拐著小腳衝出窯洞,走到跪到地上的顧蘭子跟前,像瞅一個怪物似的瞅著她,「怪不得,顧家全家都被你剋死了!」原來,在中國民間,有一種奇怪的說法,認為生在十一月的雞是敗月生的。當然,十二屬相,每一種屬相都有一個敗月,那屬雞的人的敗月是十一月。「可憐的你為什麼這麼命苦呀!」婆踮著小腳,走過來,從冰冷的地上拉起顧蘭子。婆的個子本來就小,十歲的顧蘭子那時只搭到她腰間。婆把顧蘭子攬在懷裡,兩個人都哭了。哭的途中,婆撩起她的大襟,為這個苦命的女孩擦著滿臉的淚。「老頭子!」婆揚起頭來說,「你看,能不能給蘭娃把命改一改,回一回。我聽人說,廟裡的和尚,可以給人改運哩,回向哩!昨天還是個討吃的,今天一改一回,就能當上皇娘娘了!」爺爺伸出雞爪子一樣的五個指頭,一會兒這個指頭蜷回來,一會兒又那個指頭伸出去,掐算了一陣,最後說:「定了整數,顧蘭子,我把你的生日定在十一月二十吧!這天是個好日子,有個這個日子做生日,雖然是生在敗月,但是敗月不敗時,這樣,你的命會好一點,也不會妨到高家了!」婆聽到這話,長歎了一聲:「敗月不敗時!這最好!」但是,這天晚上,顧蘭子決定死。被婆發現了,把她救了下來。婆撫摸著顧蘭子那張小臉,婆注意到了她的耳朵眼。她說:「蘭!苦命的花,苦命的草!你還沒有活人哩,怎能就這樣走?這兩個耳朵眼可不能白扎,還要用它們佩金戴銀哩!」顧蘭子回轉了過來。她聽見了這話,懂事地點點頭,不過仍不敢用正眼看人。這天晚上,她平白無故地製造了這麼一件事端,從此那目光就越發怯生了。這一年,莊稼取得了豐收。爺爺用驢和馱牛,馱了糧食到三岔街上去賣,結果被土匪盯上了。回來的路上,土匪一直跟到了家門口。在這個陝北冬夜裡,土匪們掠去了這戶人家的所有值錢的東西,臨走的時候,又順手從槽裡牽走了兩頭耕牛。直到土匪們出了院子,窯洞裡才傳出哭聲。哭聲最尖最利的是顧蘭子,而哭得最淒慘的是高安氏。自從高發生老漢率領一家老少去了黃龍山以後,高村平原的這一片天空,便由高大支撐著。高大有過一次當壯丁的經歷。國民黨徵兵,要到山西中條山去打日本人,三丁抽一,結果抽到了高大的身上。高大的好槍法,大約就是那時候練的。中條山大戰,將日本人堵在了黃河那邊的山西境內,不過關中平原三萬子弟兵,也損失慘重。後來有一支,被日本人逼到了黃河邊,於是八百關中子弟兵,投河身亡。這就是有名的「八百壯士投江」,拍成過電影的。不過八百人中,僥倖地活下來了幾個,高大就是一個。他自小渭河邊長大,會水。逃回來的高大在媳婦炕上睡了三天。三天頭上,扛一桿鋼槍走出門。這樣不久,他便成了這一帶有名的刀客。城裡人發一聲喊,說「西北鄉」造反了。這西北鄉說的就是高村以及周圍這一塊平原。渭河在這裡轉了個「幾」字形的大彎子,令這裡成了一個死角。背地方,人來得少,適合起事。高大肩一桿快槍的刀客形象,大約至今還在那些老年人的記憶中留存著。他在高村這個大家族中,排行老五,所以人稱「五閻王」。高大做過什麼厲害事嗎?好像做過。當壯丁回來後,聽說一個鄰村人對他媳婦動手動腳,於是約這個人在路上走著。走著走著,他說,你先走,我到包谷地裡方便一下。而後從包谷地裡,斜插過去,趕到那人前面,一擰身子,只聽一聲槍響,那人腦袋開了花。**將軍過渭河的那一刻,高大正抱著一桿快槍,在渭河南岸的二道崖上站著。**將軍一件青布長衫,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大約是走了好些天後,國民黨方面才知道了這件事。一層一層地追究下來,後來追究到了地方。地方上要找**,**早就到了延安,所以能夠抓住的,便是那個肩一桿快槍、以一種優雅的姿勢站在渭河二道崖子上的高大。在平原上一個天麻糊明的早晨,國民黨保安團韓團長帶了縣保安團,包圍了高大的家。那時候高大還年輕,身手也好,雖然談不上飛簷走壁這類絕技,但能舒展身子,從煙囪裡鑽出來,上了屋頂。上到屋頂以後,在這一片房屋中,幾個虎跳,到了牆頭。溜下牆頭,就是白茫茫、莽蒼蒼的平原上的青紗帳了。國民黨保安團把高大媳婦在老槐樹上吊了一上午,打了一上午,還是問不出高大的去向來。後來也就洩氣了,一溜煙地往東南方向走了。高大媳婦是在天麻糊黑的時候走的。這個苦命的女人嫁到渭河畔這戶人家以後,大約沒有過過一天的安生日子,就這樣離開了人世。黃龍山的這些年,高二除了放羊、打柴、務莊稼之外,還回關中去上了兩年官學。學業還沒有滿,發生老漢捎話來,要他回黃龍山收秋,於是他輟了學業,再回黃龍山。收完秋,想再回來上學,可是窯裡事多,拔不出身子,於是就此斷了上學的念頭。秋天,童養媳顧蘭子和高家二掌櫃圓房了。沒過幾天,高大手拖一雙兒女,來到黃龍山白土窯。高大只說他是刀客,說這是國民黨保安團造的孽,為的是要他那桿快槍。他沒有提自己是地下黨,也沒有說**將軍過渭河那事。**有一個規矩,叫:「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是那韓大麻子!這個仇要報!」快槍高大眼裡火星四冒,牙齒咬得嘎巴嘎巴直響,說道。「人家的勢力大,我看這一口氣就先嚥了,十年等他一個閏臘月,有機會時再說。光棍不吃眼前虧,大小子,這一陣子,你就在這黃龍山裡躲一躲吧!」高發生老漢說。高大不聽這話,他執意要回去。那一雙兒女哭成了淚人。高安氏踮著小腳,走過來,一手拖起一個,摟在自己懷裡。想起賢惠的大兒媳婦,心裡難受。她把顧蘭子叫過來,讓這一雙兒女跪在顧蘭子跟前。「這是你二大的媳婦,也就是你們的新媽。以後,她來照料你們吧!」兩個孩子一個抱住顧蘭子的一條腿,叫一聲「新媽」。高二已經和新媳婦商量好,他偷偷地投奔延安了。在膚施城接受了三個月的培訓後,發了他一桿短槍。高二被重新送回黃龍山,準備在這裡組織群眾,迎接黃龍山解放。回到黃龍山,組織為高二謀了一個差使,就是在離白土窯不遠處的三岔街上收稅。白天他是國民政府在三岔街上的收稅員,晚上,則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組織農會,發動群眾。和高二一起分到黃龍山的,還有一位女青年,她叫虹。虹分到了另外一個鄉,大約也是收稅員。偶然的時候,她會在與三岔鄉接壤的村子收稅時,多跑兩步路,到三岔街來看看高二。有幾次的時候,高二還把她領回了白土窯老家,晚上,虹就和顧蘭子住在一起,而高二則擠到大窯裡的炕上去。這時候在黃龍山瓦子街,曾經有過一次有名的戰役。戰役結束後不久,黃龍山就解放了。高二這時候武裝帶一扎,短槍一別,三岔街上的人才知道原來他是地下黨。第一屆**縣政權成立,年輕氣盛、英姿勃勃的高二,做了共青團縣委書記,而那位剪著短帽蓋,穿著列寧服,大腳,長腰身的虹姑娘,做了縣婦聯主任。在這樣的日子裡,顧蘭子懷孕了,她的身子開始顯形。三小子回來後稟報說,高村那一片平原,也已經解放,高大現在正風光著,他現在地下黨的身份已經公開,是**縣手槍隊的隊長,還兼**縣委書記的貼身保鏢,長槍短槍身上掛了兩件,走到哪裡,一呼百應,煞是威風。高老漢聽了,心中歡喜,決心二返長安。誰知話頭剛一說出,高安氏反對,說是顧蘭子就要生了,路途顛簸,出個事怎麼辦,須得等這孩子生了,過了滿月,再動身不遲。雖說黃龍山已經解放了,土匪依然盛行,你要說「走」,難免隔牆有耳,讓那土匪的眼線聽到了,在你走之前,再來騷擾一次。於是白土窯這一戶人家,暗暗地做些離開前的準備。那年秋天,顧蘭子生了個女嬰。孩子滿月以後,這家人,開始返鄉。高發生老漢回到高村,家裡分了一塊老崖上的好地,又分了一塊渭河邊上的灘地。高家的成分被定為貧農。高大這個時候已經從這個家中出走。不知道什麼原因,他那縣手槍隊隊長的差使,只幹了一段時間,就辭職回家,脫下二尺五,重新穿上農民的衣服了。他自己的解釋是,不愛江山愛美人,他瞅下了一房媳婦,要摟著她,去過那逍遙日子。渭河下游的一個村子裡,一位富戶死了,分田分地分財產,高大趕到那裡,分了這富戶的漂亮媳婦和一院莊子,就移居到了那裡。高大走時,高村村口上,兩個孩子,一人抱住高大一條腿,嘴裡「大呀」、「大呀」地叫著,不讓高大走。高大硬了硬心腸,先飛起一腳,把男孩踢在路左邊,又飛起一腳,把女孩踢到路右邊,然後撩開兩條長腿,自顧自走了,再也沒有回頭。我們的顧蘭子回到高村以後,經過這平原的柔風細雨的洗禮,已經出脫成一個豐滿和成熟的女人了。她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她彷彿一個在漩渦裡搏鬥了很久,現在終於攀上了岸的水手,那眼神中雖然還時有驚恐,但已經鎮定和從容得多了。顧蘭子的肚子,在圓過一次以後,這次又圓了。這期間,高二回過幾次高村探親。這是高二探親的一項成果。可憐的女人這時候還不知道,一場厄運正等待著她。「你的信,蘭姨!」送信的小孩說。這次的信有些特別,有平時兩封的份量。顧蘭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是個睜眼瞎子,認不得字,把信對著陽光透了透,就小心地放進針線笸籮裡。高發生老漢打開念,卻是一封休書。顧蘭子在旁邊,面如死灰,像被雷擊了一般。高安氏在旁邊,倒吸兩口涼氣,罵道:「我早知道有這麼一天的!這瞎東西!」高安氏這時候想起了那個虹姑娘。高安氏摟住顧蘭子說:「蘭,你不要害怕!咱們不認這個兒,認媳婦!從此你就住在咱家裡,做咱家的人!看誰敢把你攆出去!」顧蘭子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後,平靜地說:「我想好了,等把肚子這塊累贅生下來,我就走,離開高村,回河南!……」顧蘭子說這些話時,大約有些言不由衷。她的眼圈紅了,用袖子揩一把淚。這時候大門一陣響,闖回來個高家三掌櫃,從而讓這婆媳倆,中止了談話。高三這小子風風火火地回來,是為了「入社」。在土地還家三年以後,決策部門決定讓農民以自願入社的形式,將土地、耕牛、農具重新歸攏到一塊,成立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組織,開始社會主義大集體的歲月。高三把這個消息帶給這個家庭,引起了深深的震動。得到土地的喜悅還沒有平息,現在又要失去它。那一天晚上全家都很沉重,這種沉重絲毫不亞於黃龍山那封信。第二天,高發生老漢先到老崖上那塊地看了看。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高老漢在地頭上割了幾把草,然後離開,去看他灘裡的地。最後,高發生老漢把目光停留在那些榆樹上。他決定在入社前,將這些榆樹砍倒,給自己蓋三間門房。這些榆樹已經有兩把粗了,可以做椽了。高發生老漢早就有蓋房的想法了,黃龍山歸來,腰裡有幾個積蓄,這兩年,又省下了一點。他之所以遲遲沒有乍舞這事,是因為拿不定主意,是先給三小子問媳婦呢,還是先蓋房?這下好了,入社這件事,促使他下了決心。秋莊稼收罷,麥子種到地裡以後,一直到年關,這一段時間叫「冬閒」。高村上下,大家一齊幫手,三間大瓦房立在老崖畔上這戶人家的前院了。這三間大瓦房,掏空了老崖上這戶人家的所有積蓄。攢了好些年的這一股邪勁,這一下子也就全發了。高家人將重新捂緊口袋,再慢慢地熬日子,恢復元氣。正在這期間,從上房裡傳出嬰兒的哭聲:「掌櫃的,蘭生了,是個長雞牛牛的!」「這孩子就叫『建』吧!紀念新蓋的這座房子!」高發生老漢說。高二也離開了黃龍山,調到一個條件稍微好一點的鄰近縣份,仍然是做團縣委書記。不過,他在這個縣份並沒有呆多久,就又調到膚施城去,先在行署大院裡呆了一陣,接著調到《膚施日報》做記者。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日子呀!共和國進入它的快速成長期,我們的高二也進入他的快速成長期。高二在短短的一年時間中,完成了一個「三級跳」,從偏遠山區進入膚施城這座高原名城。有一個女人始終在激勵著他。這個女人就是景一虹。景一虹出生在西京城裡一戶大戶人家。正上女子師範的時候,因為逃婚,隻身奔赴陝北,投身革命。她和高二在速成幹部培訓班成為同學,然後又一起來到黃龍山。她熱情、單純,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憧憬。他們出雙入對,一起下鄉,一起參加石堡鎮的各種群眾聚會,在那些日子,高二總是像大哥哥一樣地照顧著她。高二沒有一絲別的想法,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這一天,婦聯主任同志找上門來,幫助高二學習新婚姻法。她對高二說,其實他和顧蘭子的婚姻,並沒有約束力,他們是事實婚姻,而這種事實婚姻,政府是不承認的。因此,高二現在還是自由的。他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解除這種關係,長痛不如短痛,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二是繼續維持這個婚姻,但是,必須到當地政府去割結婚證,註冊登記。說完這些以後,婦聯主任同志明確地表達了對高二的愛慕之情。她說,如果高二願意進行第一種選擇,那麼她等著。說完這些話,滿臉通紅的婦聯主任同志,在高二臉上親了一口,就一揭門簾,匆匆地跑了。高二捧著新婚姻法那個小本本,看了很久,終於決定給遙遠的高村平原寫一封信,給他的可憐的童養媳顧蘭子寫封「休書」。這事得硬著心腸來做。讓景一虹看過信以後,他就把信寄出去了。有一天,傳達說:「門外來了個裝束有些古怪的關中老漢,他口口聲聲地說,要見他的兒子高二!」高二聽了,身子一下子從頭涼到腳。他來到門口,只見一個老漢,前面走著,那分明是高發生老漢,後邊拖著一兒一女的那位,分明是顧蘭子。高發生老漢對兒子一頓連罵帶打。高老漢說,本來還讓顧蘭子拖著孩子,去找這《膚施日報》的領導,公家人得公家人來管,不是?!你再不回頭,就請那顧蘭子,取下紅褲帶來,在你這窯洞前面的門楣上,上一回吊。顧蘭子黃龍山時上過一次的,有經驗。那時管叫你小子,良心一輩子不得安寧!你還要在人前混哩,混你個鬼吧!高二正處在「快速成長期」的階段,平日最重聲譽,最顧臉面,他明白這幾腳踢出去,他就算完了。於是高二說:「大呀,這事就依了你了,以你的意見為意見。你厲害,我惹不起。」1958年大躍進,國家發出號召,要幹部家屬下鄉,參加大躍進,大煉鋼鐵。這文件到了《膚施日報》後,第一個報名的是高二。在那窯洞裡居住的時候,顧蘭子又生了一個男娃,這正應了當年她給高二的承諾,她要為高二生一炕的孩子。所以這次,顧蘭子回家,領的是三個孩子。顧蘭子在高村,並沒有能呆多長時間。那時高村這一塊平原上,處處生火,處處冒煙,土煉鐵爐堆滿了平原。高家三掌櫃自然是積極分子,他將家裡一應鐵器,都捐獻了出來,來做煉鐵的「引子」。而那煉鐵的鐵礦石,據說是含在沙子裡的。這樣,顧蘭子便隨村上的一群女社員女勞力,去戲河裡淘沙子。一失足掉進了渭河,大病一場。高二把顧蘭子重新接到膚施城去看病。老大要上學,她得跟上走;老三還在奶頭上吊著,也得帶上他。至於老二建,他就留在了高村,高二把他托付給了高發生老漢和高安氏。高村的人叫他「黑建」。這原因是他生得黑。這是一個苦難的時期。公家人把這叫「三年困難時期」。黑建將要在這一塊平原上,和苦難一起成長。高三讓頭髮長得很長,並且將長長的頭髮向後背起,鄉下人叫「洋樓」。高三的「洋樓」引人注意,不斷有人前來提親。一天,一男一女兄妹二人,從南山上下來,要經高家渡到河的北岸去。走到渡口時,船剛走,兄妹二人便在那老崖上,剜觀音土吃。發生老漢見了,讓高安氏燒一鍋包谷粥讓他倆喝。發生老漢生性好奇,愛打問事情,動口一問,才知道這兩位是兄妹,商洛山中的,那男的說,商洛山遭了年饉,餓死了不少人。他這次帶妹妹出來,就是想給找一戶好人家,逃個活命。發生老漢見說,沉吟半晌,後來說道:「既然還沒有找到好茬口,那麼,我這裡倒有一個茬口。你們瞧,那『茬口』來了!」這時,只見高三,正雄赳赳、氣昂昂地而來,頭頂上那個「洋樓」,像大紅公雞的雞冠一樣,一走一閃。「就是他!」這一男一女見了,十分歡喜。這時高發生老漢,一拍大腿說道:「實話給你們說吧,這是我家三小子。我高發生老漢說了算!」發生老漢將這事說給高安氏,高安氏心裡有些犯嘀咕。她見那臉,似乎是「開」過的,懷疑她結過婚。發生老漢說,即使她結過婚,現在來到了咱家,睡到了咱老三的炕上,她就是咱老三的媳婦,咱們管得了婚後,管不了婚前。在高村平原上大年饉即將來臨的時候,高家藏的那二斗麥子救命糧,用做了聘禮。那個被稱做「南山猴」的商州客,貓腰,扛起口袋,橫擱在雙肩上,然後告辭高村,搖搖晃晃地往商洛山中去了。他把妹妹留在了這裡。夜來,高三和劉巧兒的新房裡,傳來了哭聲。這是女人的哭聲。這個商州女子為什麼會哭呢?這個秘密直到一年半以後,大年饉過了,才揭開。高三有了媳婦之後,走起路來步子變得紮實,說起話來話語變得平實,做起事來變得有模有樣有板有眼。平原上的人都說,高三像個領導了。公社領導見大家都這樣說,猛然覺得高村的高三確實是個人才。那時恰逢大隊幹部改選,於是提議高三做副大隊長的候選人。群眾大會上,大家齊刷刷一齊舉手,高三幾乎成了滿票。從當選那一天一直到三十年後高三去世,他都是高村平原上的一個重要人物,政府在這塊地面上的一個代表。他善良、真誠、寬容,任勞任怨。當他去世的時候,他家的一面牆壁上,貼滿了各種獎狀,這些獎狀記錄了平原上一位農民、一位基層農村幹部的一生。高村平原上的麥子正在生長著,截至那時,氣候還沒有出現什麼異常的情況。麥苗從冬眠中起身,然後返青,生長,到清明節時可以蓋住老鴰,接著拔節,秀穗,出穗,揚花,等等,一切都很正常,甚至一直到麥黃收割,一切都是正常的。這時候大躍進運動大約已經到了尾聲。平原上的大煉鋼鐵熱也已經停止。那一刻,平原上的青壯勞力全部被徵集起來,去到離這裡三十多里的戲河上游去修一個水壩。這項工程由高三帶領。村裡捎來話說,麥子熟了,要大家趕快回來割麥。這時,戲河大壩的修築正在關鍵時刻,大壩務必在夏季雨水來臨之前、山洪暴發之前修好,如果大壩不能合龍,那山洪來了,不但這半年的工程會毀於一旦,山下平原上的村莊,也有危險。工程總指揮不放大家走,大家於是哭成一片。這時高三走上去,給工程總指揮跪下,他說龍口奪食,請恩准給三天假,讓社員們先從地裡把麥子收回來再說。總指揮無奈,只得同意了。於是高三領著大家,連黑搭夜趕回高村收麥。整整忙了三個白天三個夜上,終於將大部分的麥子收割回來。麥子割倒,紮成麥個子,牛車拉,驢馱,人背,獨輪車推,大家把麥子運到場裡,堆成一個挨一個的麥垛子。麥垛子堆好後,青壯勞力只得趕回去參加會戰。高三說,等會戰一結束,就回來扒開麥垛,晾曬,碾打,入倉。但是青壯勞力們剛走,只見從終南山的山腰間,升起一朵雲來,那雲烏黑,猙獰,越升越高,慢慢地瀰漫了整個平原。平原上剛才還是晴天紅日頭,一下子變得幽暗起來。接著,就像天河決了口一樣,瓢潑似的大雨落了下來。這雨一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高村平原像被泡在了水中一樣,低的地方成了澇池,高的地方成了泥灘。那些房屋,一座接一座地倒了,沒有倒的房屋,屋上的瓦滲飽了水,不再滲了,於是雨水越過瓦,從屋頂上流下來,外邊下大雨,屋子裡下小雨。最可怕的是堆在場裡的四十幾個麥垛子,也都全部泡在了水中。壓在底下的,發熱,發霉,漚爛;搭在上面的,雨水泡得長出了芽來。至於那些還沒有收回來的麥子,它們那麥稈端立在地裡時,麥粒泡漲了,穗子裡就開始長芽兒。最後在急風暴雨中,又全部趴在了地上。這幾年,經過大躍進、大煉鋼鐵的折騰,高村平原上,家家戶戶的家底都空了。人們本來希望,這一茬新麥下來,能有個彌補,現在,全完了。正當高村平原的人們已經絕望了,忘記了白天是個什麼樣子、太陽是個什麼樣子以後,突然之間,風停了,雨住了,打雷閃電沒有了,一輪又大又圓又紅又亮的太陽爺,出現在碧藍碧藍的天空,出現在高村平原的頭頂,出現在高發生家那棵老槐樹的樹梢。渭河漲水了。十里渭河灘白茫茫一片。渭河只要再努一把勁,水就會漫上老崖,從而把整個村莊吞沒。三天三夜之後,在高村平原上人們驚恐不安的等待中,河心慢慢地凹了。接著,它一點一點地瘦了,直到最後,重新變成一股細流,縮回那舊河床裡了。河岸上站著的黑壓壓的人群,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一澇十八旱。在經過那場七七四十九天的呼嚕白雨之後,高村平原上,接著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旱。這旱災一直從天空出現彩虹的那天中午算起,到第三年的種麥時節才落雨。平原的每一塊土地,都被灼熱的太陽光曬得石頭一樣僵硬。種子被勉強地戳進地裡,或者青苗剛長出來,便被灼熱的陽光曬蔫,曬死,或者根本就沒有出土,捂在地裡成為黑籽。幸虧有一種吃食叫蘿蔔,幫助高村平原的人們,在那年的冬天以及第二年的春天,不致餓死。這蘿蔔是高三領著社員們種的。渭河大水過後,高三向公社申請,從外地調撥來了一些蘿蔔籽,然後他領著社員們,挽起褲腿,在大水漫過的泥灘裡一揮一揮地撒蘿蔔籽。想不到這年莊稼沒收,但是蘿蔔收了。地凍蘿蔔長。這蘿蔔一直長到三九天,把地皮都掙裂了。高村平原的人們,將蘿蔔拔出來,生調著吃,切成條兒焯熟以後調著吃,熬成大燴菜吃,切成片子曬成蘿蔔乾吃。大年饉還是不可遏制地來了。公家人把這叫「三年困難時期」,或者叫「六一、六二年困難時期」。首先給這塊平原帶來強烈震盪的是那官道上絡繹不絕的逃難人群。如果說當初那一兄一妹兩個商州客,是這次大逃難隊伍的先聲的話,那麼現在,大批的逃難隊伍到了。他們將要從這裡渡河,到渭河以北去,或者走得更遠,到黃龍山。我們的半大小子黑建,見這事好玩,便約了幾個同年等歲的孩子,從家裡偷了個老碗,從樹杈上掰了個討飯棍,然後跟著逃難的隊伍,混到了船上。高發生老漢見說,衝到老崖上去,大聲吶喊,吆喝那渡船回頭,然後從那船上,找到黑建,打了兩個耳光,擰著他的耳朵回到家中。整個大平原上人心惶惶。人們像蝗蟲一樣,紅著眼睛,將平原上一切可以填飽肚子、可以哄肚子的東西都拿來吃了。當平原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吃乾淨以後,上級發來了可憐的一點救濟糧。高三在領著大家分發救濟糧的同時,又帶著幾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到遠處鎮上,買了幾坨油渣。一九六一年的二三月裡,高村平原的人們,就是吃著這油渣度過的。高老漢送黑建去城隍廟的小學堂上學。「男兒嘴大吃四方!你要學幾個狗爪爪字,你要走出去!」老漢說。黑建的戶口在城裡,高村這裡只是借住。因此,七歲的他在吃大鍋飯的問題上,曾召開過一個社員大會。滿場的手舉了起來。「孩子,跪下來,磕個頭!謝謝鄉親們!」高安氏說。黑建跪下。一天半夜,黑建在自家墓地發現新媳婦和一個男人在說話,得知了一個秘密:高三和新媳婦一個炕上睡了都快兩年了,至今沒有沾過身子。新婚之夜,新媳婦告訴高三,她是有男人的人,說了逃荒的經過。高三再沒有難為她。新媳婦和南山客抱著孩子逃跑的時候,被村民截住了,高老漢私設公堂。原來這對合法夫妻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才想出這樣的計策。年饉過去,他們要回家了。在高老大的說服下,這對男女認了高老漢為乾爹,這這樣走了。直到高三問下新媳婦,發生老漢的情緒才轉彎回來。最苦命的是桃兒。為了給高三籌聘禮,正在上中學的桃兒被迫出嫁。她看不上自己的窩囊丈夫和這戶人家,又回到了高村。高二從膚施城捎回了錢還了聘禮。黑建由於一個學期沒有交學費,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羞辱,不想上學了。高安氏牽起黑建的手,在村子裡挨家挨戶的「預支工錢」,終於交上了這一塊錢的學費。然而,整七十歲的高安氏要將這一塊錢還上,需紡100天的線穗子。高村收完麥子以後不久,顧蘭子隻身一人回來接黑建到城裡上學。在黑建離開高村平原以後,高發生老漢和高安氏,又在這塊故鄉的平原上,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後過世。高二在膚施城的報社裡呆了五年,做到報社領導這個級別,之後到造紙廠當廠長,後又調到尉遲城做宣傳部長。截至目前,公家人高二的仕途還是平坦的,但是在不久之後,他受到了一次打擊。接著,又受到了一次打擊。如果說第一次打擊他受的只是皮肉傷,並沒有傷到筋骨的話,那麼第二次打擊是致命的,那個長長的陰影遮蓋了他的後半生。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生活不打擊你,又打擊誰呢?這個外露的人,這個自負的人,這個只知道埋頭進取,而從不知道後退和防備的人。在生活這本教科書面前,他還欠缺很多。「你永遠只是一個著名農民!」景一虹的話說准了,這句咒語一樣的話跟隨了他的一生。黑建在尉遲城,一共呆了八年,度過了小學和中學時代,並在這裡參加了文革。驕傲的高二,在運動的初期,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咪咪跟著大串聯的隊伍,走了半年的時間,磨破了幾雙鞋,最後終於走到了北京。**一共在**城樓上接見了十一次紅衛兵,咪咪很幸運,趕上了最後一次接見。那一年,她16歲。武鬥開始了,先是棍棒相加,接著在擁有武器之後,便是像模像樣的兩軍對壘,機槍步槍大炮作戰。高二命大,躲過了一劫,在一個山村裡呆了幾個月,直到各地的革委會相繼成立,全國山河一片紅,兩派的武鬥隊被勒令交出槍支,混亂局面得到控制,才重新回到尉遲城。顧蘭子第一眼竟沒有認出他來。高二穿一件對襟的白布衫子,大襠褲,白褲腰的部分,用一根麻繩繫著。頭上剃成了一個又青又灰的光頭,一根旱煙袋子,搭在脖子上。高二說那個樹疙瘩做的煙袋鍋子,是他放羊時,從老崖上掏的椿木根做的。還說在這一段,他學會了耕地。高二從單位上領了工資,一停給家用,另一停,給那個小村的大人小孩,齊齊給每人做了一身衣服。了了這個心思,高二辭別家人,又去膚施城。他去後不久,就又被送進五七干校裡去了。這時知青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咪咪也報了名,被分配到尉遲縣最遠的山區。僅僅半個月,就哭著回來了,那裡的偏僻寂寥叫她無法忍受。顧蘭子建議咪咪。回老家去插隊,那裡畢竟是平原,眼界開闊些,離西京城也近,還有許多的親人,會照顧他的。咪咪同意了。在顧蘭子的安排下,咪咪嫁給了鄰村的一位復員軍人。這個當年心高氣傲的女孩子,便在高村平原與西京接壤處的那座縣城定居下來,生兒育女,完成世世代代平原女人都經歷過的一生。黑建回到高村後,在社辦中學上完高中,然後在七十年代那個寒冷的冬天,穿上軍裝,當兵去了。那時珍寶島的槍聲、鐵列克提的槍聲剛剛平息,國家正處於一種緊張的戰備狀態中,而漫長的四千多公里的中蘇邊界,尤其緊張。黑建在白房子(額爾齊斯河北灣邊防站)巡邏、站崗、放哨,呆了五年。五年中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但又是幾乎每秒都有可能有事情發生,「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有可能掉下來。在黑建黑沉沉的記憶中,最緊張的事情,大約發生過兩次。一次是一九七三年三月十四日,蘇聯一架武裝直升機順額爾齊斯河越入中國境內,在哈龍溝迫降,繼而被牧民用套馬繩套住螺旋槳,被趕來的分區騎兵連抓獲。邊境形勢驟然緊張得快要爆炸一樣。蘇方在距白房子一公里的界河對岸,集結了大量的坦克和裝甲車。在最緊張的一天,它們連發了三次國家通牒,最後一次通牒的話語是「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嚴重後果,由中方承擔」。蘇方的要求是,遣返三名機上人員,送還飛機。黑建是6940火箭炮筒射手。在那一段時間,他趴在界河內側的一個碉堡裡。發射手冊上說,一個射手,當他發射到二十二顆火箭彈的時候,他的大腦和神經,就會因為承受不起這二十二次的劇烈震動而爆裂。但是我們的黑建,還是在自己的碉堡裡,擦拭好二十二顆炮彈。「爆裂就爆裂吧!但求一死,這一切也就結束了!」「從此我再不懼怕任何的人和任何的事,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了!」黑建後來常常這樣說。坦克和裝甲車後來沒有越過界河。由於雙方的克制,這場自珍寶島時間,鐵列克提事件之後最嚴重的一次邊界事件,後來以和平方式得到解決。三名武裝直升機上的人員,被中方釋放。中方的外交辭令是,出於人道方面的原因,允許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至於那家武裝直升機,先由一個老練的中國駕駛員從阿勒泰飛到烏市,在裝上火車運到北京。現在,它在一家軍事博物館陳列。警報解除了,四千多公里的漫長邊境線,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下來。黑建走出碉堡時,郵差遞給他一封信,這是從那遙遠的高村來的。信是咪咪寫的,她告訴弟弟說,她有孩子了,是個女嬰。另一次則是一個大人物的逝世。那時間是一九七六年的秋天。黑建領著他們班,正在菜地裡幹活。「出大事了,連長叫你們不要種菜了,馬上回去!」馬倌說。黑建問:「出啥事了?這菜馬上就收了!」「**——你知道嗎?**他老人家死了!」「父親死了!」這是黑建對自己那一刻心情的概括。回到邊防站,全站人員已經全副武裝,排成隊列蹲在籃球場。隊列前面,孤零零地放了一個手提收音機,那收音機裡,正在播送《告全國人民書》。追悼會也是在地道裡召開的。彎彎曲曲的地道裡,很黑,隔一截點一根蠟燭。白房子的士兵們,順著地道,一個挨一個,站了有一里長。也就是說,順著這彎彎曲曲的地道站著,人人臂戴黑紗,聽著那收音機裡傳來的北京追悼會的號令聲,走完追悼會的所有程序。說話間五個年頭到了。黑建被宣佈復原。仍然是一輛大卡車,像他們來時一樣,把大家一個一個裝在車上,所有的要走的老兵,都全身發軟,哭成一團。大卡車開動了,白房子漸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它重新為一片鋪天蓋地的荒涼所淹沒。這樣,這一群來自渭河平原的青年,便像他們來的時候那樣,先坐汽車,再坐火車,後來在西京城下車以後,像雨水滲入大地一樣,各人又回到各人那偏僻的貧瘠的村莊。在火車上,當清點人數的時候,大家發覺,當年乘坐那一輛鐵悶罐車去新疆那幾百號人,基本上都回來了。當然有些人早回來了一兩年,而有些人晚回來了幾年,但是,基本上都平安回來了。沒有回來的人只有三個。第一個,就是在鐵悶子車上第一個打「報告」喊叫要撒尿的那個紅鼻子;第二個,則是那個分不清左右,跑到女兵那一面去解大手的老梁;這第三個是誰呢?他有些面目不清,或者說,黑建只見過他一次面。那第一個撒尿的士兵,是距高村十五里的小鎮人。平原上的人,這個人長著一個大紅鼻子。到了白房子的第三年秋天,他們班坐個小船,到大河對岸的南灣去打馬草。中途休息的時候,紅鼻子說,他可以橫渡這額爾齊斯河,問大家信不信?大家說他吹牛。紅鼻子見大家輕視他,有些不高興,後來,當大家又揮動大刈鐮,開始打馬草時,他一個人溜到河邊,跳進河裡,被捲入水中,再也沒有露頭。那個分不清前後左右的老梁,是高村往下渭河流入黃河那地方的人。到了連隊之後,他當了豬倌。他的邊防站,屬於中蒙邊界。老梁有一次放豬時,看見幾頭邊防站的牛越過了界河,老梁就挽起褲腿過了界河,前去趕牛,結果,被蒙軍三個潛伏哨抓住。老梁後來被蒙上眼睛,裝進吉普車裡,送到烏蘭巴托。在那裡關了兩年以後,老梁被放了,於是便在這座城市裡流浪。後來,老梁找了個蒙古媳婦,生了三個孩子。到了九十年代初的時候,中蒙關係解凍,別人給他出主意,讓他給中國駐蒙古大使館寫個信,說說他的事。老梁於是叫人代寫了,寄走。三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在吃飯,來了幾個人,問清了老梁的身份,把他裝進一輛吉普車裡,蒙上眼睛,拉到吉木乃口岸,取下眼睛上蒙的黑布,屁股上踢了一腳,讓他越過會晤橋,回到中國境內。當年老梁失蹤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邊防站就給上級報了個「烈士」,烈士名分批下來以後,就通知家裡,發放撫恤金,門楣上掛「革命烈士」的牌子。老梁回到邊防站,事隔差不多二十年了,大家都不認得他。話說回來,即使認識,又能怎麼樣呢?這樣,老梁被按「復員」處理,送回老家。回到老家以後,先看見大門上,掛個「革命烈士」的牌子,見了哥哥嫂嫂,一問,才知道父母因為傷心過度,都已經過世了。哥哥嫂嫂說,我弟弟已經做了烈士,你不是我弟弟。老梁這二十年,漢話也快丟光了,笨嘴拙舌說不清楚。見說下去也是無益,就又離開家鄉,先到西京城流浪,後來又到烏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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