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劉 華:車頭爹 車廂娘 文 / 茅盾文學獎
奶奶的丈夫是火車司機,人稱孫大車。然而,他開的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車,那火車始終是一支著名的游擊隊的襲擊目標。一天,同事張大車托病,叫自己的媳婦張婆子來求孫大車替班出車,孫大車豪爽地答應了。誰知,抗日的地雷竟讓他撞上了。其實,這枚地雷就是他的親人埋下的。他的妹夫以及別的一些親戚都在游擊隊裡。
丈夫死後,奶奶靠拾煤核、做女紅養家餬口。日本兵戲弄小腳女人,令她們在鋼軌上行走二百米,若不掉下來,方可獲得繼續撿煤核的資格。奶奶嚇得寧肯放棄拾煤核的活兒,而她的妯娌卻踏上鋼軌,順順溜溜地走完了全程。為了證明自己真是小腳,她在日本兵面前脫了鞋襪,亮出有些畸形的裸足。「不要臉的蹄子!」奶奶將切齒之罵聲盛在被日本兵踩扁的籃子裡狠狠砸向她的妯娌。這聲臭罵,持持續續貫穿了半個世紀……
1957年,鷹廈鐵路建成,奶奶隨當上火車司機的兒子孫安路、媳婦秀舉家來到合歡。在蒸汽機車報警的尾笛聲中,奶奶和同樣支援新線來的張大車伕婦相遇。一二十年未見,舊怨仍化不開。奶奶譏嘲張大車:「你看看,你坐著票車,咋就能把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給軋了呢?」在奶奶看來,誰沾上張大車誰倒霉。可是,偏偏張大車不僅成兒子的領導張段長,還成了自家樓上的鄰居。
奶奶的女兒安芯由叔叔、嬸嬸「蹄子」帶大,也從山東調到了南方。留著長辮子的安芯很招人喜歡,奶奶看中的是鐵道兵部隊放映員於金水,而安芯卻愛上了張段長的兒子張衛國。迫於奶奶的強烈反對,對孫家滿懷愧疚之情的張段長,不惜以入黨相威脅,逼迫兒子張衛國和安芯斷絕了關係。
安芯毅然要調往重新開工的寧贛鐵路工地。安芯是那「蹄子」帶大的,奶奶似乎一直不喜歡女兒。得知女兒要走,離別多年的母女才真正重逢,重逢在一張床上。而這天晚上,她們母女發現張婆子下樓外出去燒紙,奶奶以為是張婆子死去的爹娘托夢來了,那邊也鬧災了,缺錢花。奶奶還抱怨道:「俺那死鬼心咋這麼狠呢,你說說,連個夢都不給俺!」
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奶奶領著孫子莊兒拾來菜蔸代替糧食,孫家把充飢的菜蔸當寶貝似地送給鄰居。緣此,孫家和隔壁姚家關係密切起來,而樓上張家因為把菜蔸悄悄倒掉了,奶奶對其更是極盡嘲諷。可是,當張家兒媳生下雙胞胎時,奶奶卻聽任兒媳秀把孫莊領去為張家兒媳吸奶。這時,當年棗莊的老鄰居范站長家出事了。范家有五朵金花,老二范瑩瑩是列車員,才二十二歲,被旅客攜帶的摔炮給炸死了。
鐵路新村裡的山東老鄉不少,山東籍職工一般是南下的解放軍戰士或被解放軍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兵。他們淚眼婆娑的媳婦最關心的是,如何按照老家的習俗來舉辦喪事。她們各持己見,又各不相讓。後來,湖南人、廣東人、浙江人和本地人也摻和進來了,南腔北調的意見更是叫人無所適從。最後,由奶奶做主料理後事。
單位認為范瑩瑩客觀上救了旅客,算英雄算烈士也不過分。可堅持原則的范站長卻認為單位是想逃避責任。可見,人們對范瑩瑩的死是有不同看法的。從此,人們口碑相傳的,不是她的英雄事跡,而是一個慘痛的教訓。范瑩瑩活在每座車站和每趟列車的廣播喇叭裡,成為禁止攜帶危險品進站上車的生動案例。
隨著范瑩瑩下葬,可以聽見車站廣播的一片丘陵,後來成了鐵路人的墳山。奶奶擔心野鬼欺負這閨女,做出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在異鄉為死去多年的丈夫重建墓地。
范瑩瑩下葬那天,響徹合歡城上空的歌,是調車員姚杭州唱的,他是借助東站股道間的高音喇叭唱給范瑩瑩聽的。打那天起,歌聲每天唱響,只唱一遍,連著唱了七七四十九天。每天的歌聲都是杭州點燃的香火和紙錢。
杭州是合歡站最優秀的調車員,看他身輕如燕的姿勢,安芯不由地著了迷。轉業跟著安芯去了寧贛鐵路的於金水,在新線工地上並沒有完成愛情的鋪軌工程。因為國家困難,寧贛鐵路再次下馬。回到合歡的安芯、瑩瑩的妹妹明明都被調車場上癡情的歌聲所感動。
清明節,有人搶在孫家之前去給孫大車上墳,還供了兩個肉包子。樓上張家媳婦在食堂工作,可奶奶怎麼也不願往樓上猜。而這天,調車員杭州奮不顧身避免了一場事故,成了倍受兩個姑娘仰慕的英雄。
合歡是前線的後方、後方的前線,經常有美蔣偵察機飛臨上空。在防空警報拉響的時候,躲進防空洞的孫家竟認下兩位干親來:秀認巡道工顏大嘴作乾爹,追求安芯未果的於金水認奶奶作乾娘。正當崇拜英雄的明明和安芯,競賽一般採買上海糖果當喜糖,幻想著做杭州的新娘時,杭州為避免溜放車與油罐車相撞,失去了雙腿。
明明開始疏遠杭州,而安芯卻仍然執意要嫁給他。安芯當著於金水的面,剪掉了自己的長辮子,並交給他,說:「要是娘不認我了,往後你找著機會替我還給娘。不管怎樣,我都是娘給的。」然而,讓她想不到的是,勸歸勸、罵歸罵,情知女兒的強脾氣,奶奶已經在悄悄準備嫁妝了。奶奶說:「俺就一個閨女,咋的,俺也要讓她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出嫁,讓人知道,她沒爹啦有娘在呢,她娘好好的,耳不聾眼不瞎,手腳利索著哪。」
安芯與杭州的婚禮,成為鐵路新村有史以來最隆重最熱烈的婚禮。為了告訴鄰居「俺閨女可不是沒人疼沒人要的孩子」,奶奶要用山東老家的婚俗風風光光地操持婚禮。杭州媽媽愛唱紹興戲,失去雙腿的兒子要結婚,她一高興,唱起了「官人好比天上月,為妻可比是月邊星」。奶奶生氣了,要孫莊裝一台收音機,隔壁要是再唱月呀星呀,孫家就針鋒相對地放山東快書山東柳琴。
鄰居們送禮來,竟不約而同地送馬桶。後來,馬桶成了新房中的一堵牆,用布簾子遮擋著。
喜日裡,拉行李包裹的電瓶車成了婚車,像敞篷小轎車似的,遊遍了整個鐵路新村。
曾經是「解放戰士」的顏大嘴沒來參加婚宴。一次有專列通過,需政治可靠的職工當班,他被排斥在外,一氣之下,他要求調往養路工區。赴婚宴的路上,他發現鐵路上的險情。誰知,鐵路公安竟懷疑他和「那邊」有聯繫。
颱風季節,行駛在武夷山中,發現前方泥石流,司機孫安路喝令副司機和司爐跳車,而自己緊緊攥著剎車把,準備與機車生死與共。豈料,他最後剎住了車,偏偏跳車的司爐陳連根卻摔死了。
從此,孫家一家對死者及其家屬滿懷歉疚。從小就夢想捉特務當英雄的孫莊,帶著妹妹孫棗割草、撿銅皮賣錢,給陳家老人買了紅燈收音機,以此安慰老人,並祈望求得陳家對自己父親的寬恕。
嫁給英雄的安芯,為了回答人們的好奇心,索性日日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杭州在鐵路新村散步。一時的風光過後,杭州的心態和性格都變了,孤僻而多疑,小兩口子的感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而依然對杭州有感情的明明,帶著懊悔之情遠嫁西北。
杭州媽媽關心著媳婦的肚子,奶奶經常為此和她發生衝突。奶奶遷怒於安芯:「這死妮子作的!非嫁他不可,嫁人做保姆去啦。俺起早就擔心杭州那孩子能不能生養,這個好!別個倒疑心她啦。你說俺好好的大閨女,憑麼讓別個埋汰呀。要說,安芯這死妮子真是賤,活該叫人埋汰!」
巡道工顏大嘴是驢脾氣,公安小蔣越是盯著他,他越要躲,和小蔣玩起了捉迷藏,行蹤詭秘。顏大嘴的反常行為,把個小蔣折騰得夠戧。小蔣便利用顏大嘴的乾女兒秀,試圖摸清巡道工對「那邊」的態度,在此基礎上,鼓勵他給「那邊」寫信,動員「那邊」過來探親,即放長線釣大魚。
「文革」起來了。儘管奶奶藉著替人做衣服的機會,挨家說司爐陳連根父親陳主任的好,他仍被人貼了大字報,一氣之下,腦溢血死去;范站長挨斗;樓上張段長害怕被揪,竟企圖以煤氣中毒的方式自殺,奶奶搧了張段長兩個大嘴巴子。
安芯拾了一個孩子,可拖著假肢的杭州卻跟她鬧彆扭,被顏大嘴訓斥了一頓後,安芯也恍然:自己所悉心照顧的,只是英雄,而不是丈夫,自己成了他的枴杖輪椅和假肢,默默承受著他的重量、他的意志、他的心情,卻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尊嚴,甚至失去了自己。
鐵路成立了家屬連。家屬中也被揪出好幾個,有出身不好的、說錯話的,還有「破鞋」。那「破鞋」名叫余美麗。好心的家屬連連長在義務卸車時,提議把顏大嘴和余美麗扔進鐵皮工具箱。她的邏輯是,公安懷疑顏大嘴是美蔣特務,可能跟他一輩子打光棍有關,若能跟余美麗成了一對,他們兩個人都沒事了。
安芯有時也替在車站賣包子的婆婆杭州媽媽去卸石渣。一天,拾來的孩子由杭州媽媽帶去車站,孩子奇怪地失蹤了。奶奶認定姚家是故意把孩子扔掉,於是,她對安芯說:「覺著苦,你自個兒拿主意吧。俺不說你。」
家屬們議論著失蹤的孩子,想像著英雄的夫妻生活,竟然把前來採訪的於金水和安芯一道扔上了悶罐子車廂。在下行貨車的車廂裡,癡情守望的於金水和茫然無措的安芯經歷了一場靈與肉的搏鬥。回來時,卻見杭州東站道口邊等了一夜。杭州激動地說:「我相信你會回來的!你果然回來啦!」
顏大嘴告訴奶奶,自己要娶余美麗。他和余美麗的緣分是反跟蹤造就的。他經常往她家鑽,以甩掉公安小蔣。一來二去的,覺著了那個女人的好。顏大嘴成天咧著大嘴,沒句實在話,故名大嘴。他身上卻是傷疤纍纍,奶奶竊笑著說:「誰能把自個兒的皮肉弄成這樣啊,你說說?回去好好拾掇拾掇吧。」
誰知,新婚之日,在道口,眼看火車要通過,為了把受驚的牛推出道心,他傷痕纍纍的身上又被牛角挑出一個大窟窿。在太平間,奶奶數落著他:「你說你咋賴床了呢?你不怕小蔣來抓你這特務呀?小蔣一直在跟蹤你,快往美麗屋裡藏呀。小蔣還指望著釣那邊的大魚,大魚沒跑遠呢,你快瞪著眼看看它咬鉤呀!」
為他送葬時,開著車的於金水見騎著自行車的小蔣正在奮力追趕,竟跟小蔣藏貓貓來著。窮追不捨的自行車彷彿是受命運驅遣的某種神秘物,或者,顏大嘴的靈魂要對生前的足跡作最後的檢索。而生者因此看到的塗抹在工區牆上的文字垃圾,成為一個單位、一群人對平凡的生命個體的最後記憶。
悲痛之餘,余美麗告訴奶奶,她懷上孩子了。同時擔心「馬上就見肚子,叫家屬連看見,還不得用唾沫淹死我呀?說我未婚先孕,那是事實,我不怕。就怕她們說我懷的是野孩子,對著孩子指指戳戳」。於是,奶奶手裡為嬰兒做的針線活,就像一條標語,把余美麗懷孕的消息發佈出去了——那是顏大嘴的遺腹子!
顏大嘴死後,因為歷史問題,只算工傷,不能算烈士。可在人們眼裡,他救了火車,是英雄,比杭州更英雄。於金水為其創作了一首歌,準備參加春節期間的路局匯演,可節目給槍斃了。於是,於金水成了敢做敢為的大男人,不斷為之呼籲。在為車站掃雪的日子裡,他的歌聲響徹調車場乃至整個合歡城的上空。作為顏大嘴出事的現場目擊者,歌聲也令杭州心靈震撼。
在讀鐵路技校期間,為了入黨,孫莊跑去山東,找了當過游擊隊連長的姑爺爺,弄回一疊關於爺爺之死的證明材料。可是,那些材料並不能為孫莊入黨鋪平道路。也是入黨心切,孫莊毅然聲明,和家庭脫離關係。畢業之際,大年三十的半夜裡,鐵路新村所有的燈盞都在守歲,孫莊貼著自家大門聽了一陣,終是不敢敲門。後來,孫家連續收到了孫莊從景德鎮工地郵寄來的包裹,大年夜孫家老少念著的禮物幾乎都有。
孫莊在寧贛線上表現出色,其事跡經常上報。然而,當他滿載榮譽回家時,奶奶憤然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那聲音之脆之響,讓在場的大人孩子都嚇了一跳。那些充滿仰慕之情的中學生,更是面面相覷。奶奶罵道:「鱉羔子!你翅膀硬了,還知道家來呀?」
自打跟張婆子做了鄰居,年年清明、七月半和別的日子,奶奶都見她摸黑去燒紙。奶奶怎麼也想不到,人家竟是祭奠自己的丈夫。鐵路邊的老樟樹,竟成了土地廟。見有人在這裡上供,別人也跟著來,樹蔸下的紙灰香灰越積越厚。張婆子對奶奶說:「俺老張家欠他的,幾輩子也還不清呀。為這事,俺一輩子不安生。你男人是替俺男人死的!俺害得你吃了多些苦呀!」
儘管奶奶一家細緻入微地照顧著司爐陳連根的妻女,以彌補自己的歉疚之情,陳妻梅香還是遠嫁了在廈門鐵路工作的獨臂老男人。而鬼使神差一般,於金水竟娶了奶奶的侄女安芸,安芸長相酷似安芯,但又是那個「蹄子」的女兒。
不覺間,內燃機車和電力機車取代了蒸汽機車。穿上警服的孫棗在抓毒販時被刀刺死,而娶了樓上張家女兒的孫莊,要去支援大京九鐵路新線……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唱著民諺,奶奶闖過了一道道坎子。不料,兒子孫安路竟走在了她前面。孫安路是叫孫莊對父輩的質疑氣得犯了心肌梗塞。孫安路說:「俺覺得俺一輩子不愧得慌。俺拉著火車在地球上跑了多少圈,有數嗎?俺在線路上揀回幾條命啊,不揀回來,俺能當幾回英雄和烈士。」
奶奶哭得死過去,醫生都說人不行了。這時,幾台已廢棄的蒸汽火車頭突然鳴笛了,是為了拍電影。奶奶卻在蒸汽機車的汽笛聲中復活了,奇跡似的。奶奶沉浸在往事中,顧自述說著一些人生片段,盡情地譏諷著那「蹄子」。在生命抵達終點的時刻,她不顧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去回憶沿途的一座座月台和匆匆上下的親人,而是挑剔地打量著對座的旅客。已不利索的口舌,出奇地流暢而機敏,眼裡也泛起豐富而生動的波光。
半年後,奶奶無疾而終。被孫輩錄入收錄機裡的蒸汽機車的汽笛聲,再也喚不回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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