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三千里河山 一二七 前奏 文 / 世紀紅爵
一二七前奏
平壤城北,關東軍第二師臨時軍營。
帥帳之內,幾盞馬燈挑在棚頂,北風吹動帳篷,連帶著馬燈也跟著搖擺起來。燈火通明之下,簡易的行軍床上,何紹明一手支在旁邊的小桌,拖著下巴,足下是熱氣騰騰的洗腳水。整個人愣著神,臉色說不出的凝重。
甲午,近在眼前!該做的功課都已經做了。費勁心力,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這才經營出這麼一支關東軍。何紹明不過是個剛過二十的毛頭小子,如今就做了從一品的提督,又領著欽差的頭銜,可算是一身榮寵。可他並不滿足,他不住地在反思著,倘若換個更高明的人物,此刻會不會取北洋而代之呢?要知道,就算在今日,北洋海軍,論噸位,世界第七,陸軍更是擁兵近十萬。北洋大臣李鴻章,手握重權,兼領著直隸總督,實至名歸的天下第一督撫。
換個更高明的人物,坐擁水陸兩軍,再加上自個兒如今的財力,狠加操練,這甲午,定然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而現在,戰事未起之前,自個兒不過是個有思想的木偶而已。光緒,慈禧,這二位一句話就能將自己多年的苦心輕描淡寫的化去。北洋李鴻章,更是權勢滔天,若不是老李需要自個兒這個愣頭青當出頭鳥,自己還能有今日?
這也就罷了,現在身處平壤,明知朝鮮就是個火上烤著的炸藥桶,卻偏偏無處使力。只能被動的,眼睜睜地坐視著戰爭的到來,這滋味兒,何等的難受!
歎息一番,旋即苦笑。就是換了旁人又如何?老大的帝國暮氣沉沉,倘若沒有李鴻章一手建立的北洋,說不準一早提前十年,日本或是他國就會發動另一個甲午!換做另一個人物,不外乎走了自己類似的道路,或許在此之前實力會雄厚些罷了。要想撼動經營北洋三十年的李鴻章,無疑是癡人說夢。
「姐……大帥,醒酒湯給您送過來了,還有旁的吩咐沒?」戈什哈陪著小心,輕手輕腳放下湯碗,佇立一旁輕聲問道。
何紹明停了思緒,抬頭一瞧,這戈什哈不是旁人,確是自個兒的小舅子額魯。從軍一年多來,這小子沒少受凱泰的折騰。似乎貝子警衛營長是打算在額魯身上,將當初在秦俊生那兒受得氣全都找回來。每日額魯面對的都是加了料的地獄訓練,玩不成,好說,下頓飯免了;耍脾氣?直接扔小黑屋三天再說。到了今天,額魯身上的那些臭毛病幾乎都磨沒了,往那兒一站,不瞧模樣就是一標準軍人。可配上那張臉就有點兒對不起觀眾了,甭管怎麼繃著,這小子就是一副欠揍的胚子。
思索了下,何紹明道:「你去把參謀長找來,還有黃鏞。」
「是。」額魯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好半天,軍姿齊整的秦俊生與黃鏞這才走進帥帳。
「大帥!」
二人道了一聲,不待見禮,便被何紹明制止,隨手一指,讓二人落座。秦俊生身旁的黃鏞,正是當日首批振興社派往德國進修的軍官,三年學習,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柯林斯普魯士軍校軍事指揮系。軍事素養,戰術水平那是沒的說,甫一到得關東軍,就被何紹明委以重任,任命為第二師師長。
「俊生,黃鏞,明兒立即把偵察兵都派出去,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朝鮮地形詳細標注出來。」何紹明頓了頓,沉思了下,繼續道:「至於營盤,沒必要修的那麼齊整,能住就成。若是估計的沒錯,不出三個月,咱們就得歸國。」
何紹明語氣淡淡,聽得秦俊生卻是皺了眉頭。秦俊生,是個難得的參謀人才,於軍事有著深刻的見解,相對來說,這政治考慮倒成了他的弱項。「大帥,倘若日清難免一戰,而我們此刻坐擁地利,只需修固工事,頂住敵人第一波衝擊,待其盛氣稍退,再行反撲……」說到半截,秦俊生猛然醒悟,小意道:「莫非大帥還有其他考慮?」
何紹明笑了笑:「俊生,朝鮮就是個火藥桶,有道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若我軍留在平壤,那後勤如何補給?此地到遼陽一路崎嶇,兩千多里的路程。指望北洋海軍運送輜重?呵呵,北洋經略朝鮮多年,如今被咱們分了一半的權,恐怕北洋上下大多對我等頗有微詞啊。況且,戰事一起,必然先是海軍對決,北洋哪兒還有工夫理咱們?……且去佈置任務,務必盡快。」
又商談了一些營務問題,見何紹明沒其他說辭,秦俊生二人隨即起身離去。
朝鮮地形圖,也不知來日能否用得上,希望能有反攻的那天吧。
正愣神的工夫,就聽身子已經出了一半的秦俊生悄聲說了句:「大帥,您這是打算踩著北洋往上爬啊。若真是賭國運之戰,您這麼做對麼?」說罷,秦俊生回頭深深地看了眼何紹明,而後徑直離去。
這句話說得何紹明一時無語。沒錯,何紹明本就打算戰事初期讓北洋頂在前頭,只待北洋一敗,再趁勢而起。到那時,他就是匡復社稷的英雄,無論是光緒還是慈禧,再也動不得他半分。而滿清唯一的依仗北洋,要麼分崩離析,要麼就落入自己囊中,前路再無障礙!而後,享天下之人望,手握重兵,成曹操之勢!真要到了那個時候,他何紹明就將這大清玩弄於股掌,是當即起兵造反,還是緩緩吞噬,全看他的心情。
反過來,北洋不敗,自己頂在前頭,結果定然是給他人做了嫁衣。撈足了名望,手中血拼之後殘破的關東軍必然遭到清廷忌憚。自個兒要麼流亡海外,要麼就得乖乖的交出兵權,而後被當做雕塑供奉起來,束之高閣!此一舉不但挽救不了中華,沒準反倒讓這個風雨飄搖的末日帝國再苟延殘喘多上幾年。
以上,只是出於本心的考慮。就算何紹明充了胖子,死活要頂在前頭,朝廷、北洋能不能讓這還兩說。
思索間,猛的聽得平地一聲炸雷,而後是滾滾的轟隆聲。何紹明抹乾了腳,趿著鞋子,走出帳篷,但見外頭狂風四起,烏雲遮天,天際間時而閃過雷光。
「真是風雨欲來啊……」
朝鮮全羅道古阜郡。
一聲聲驚雷炸響,第一場春雨傾盆而下。
一處村落,戴著斗笠,身穿白色服飾的朝鮮農人,臉上掛著笑容,一邊辛勤地耕作著,時而高歌一曲,感謝老天爺下了場救命的春雨。村口,一條大黃狗乖乖地趴在自己的窩棚裡,耳朵耷拉著,畏懼地看著遠處的閃電。全沒了往日的威風,甚至對絡繹不絕從自己身旁走過的陌生漢子也懶得吠上幾聲。
一群漢子壓低了斗笠,穿著蓑衣,赤著腳,形色匆匆地拐進了一間普通的宅院。抖落了身上的雨水,當先一人拐進了一間屋子。
推門而入,先是打量了一番週遭,見沒什麼可疑之處,這才邁步進去。驚喜地看到迎過來的熟人,隨即用日語道:「中野君……」
「八嘎!」屋內迎上來的漢子不待那人說話,一個耳光就扇了過去。『啪』的一聲,清脆有力。「說多少次了?我們是朝鮮人!我是朝鮮人樸成秀,你是李成民!」
「嗨!」『李成民』繃直了身子,一個四十五度的鞠躬,神色頗為畏懼。
『樸成秀』幾步閃過去,從房門探出頭,瞧了瞧四周,而後關了房門,舒了口氣,這才問道:「說吧,事情辦的怎麼樣了?」『樸成秀』本名中野三郎,本是日本浪人,後來加入了天祐俠團,投靠了頭山滿。旋即被其理念所征服,心甘情願地跑到朝鮮做了臥底,這一待就是十年。而他訓斥的那人,也是天祐俠團之人,名叫白井安太,這些人已經久居朝鮮。若是混跡朝鮮人中,不說日語,無人會分辨出他們是日本間諜。
在過去的十年當中,日本的武士為了他們的大陸夢想,在處心積慮的安排下,在中國和朝鮮不知潛伏下了多少這樣的間諜!關東鬍子當中,有不少闖出了名號的大糧架子,其實都是日本人!而這兩人,顯然是在朝鮮潛伏良久,混入東學道,成了日本在朝鮮的重要聯絡人。他們的使命,除了做間諜為日本通風報信,而且還精心畫作了所到之處的地圖,並且,一旦有機會就會融入民間,煽風點火為日本的大陸計劃尋找門面。
白井安太掩不住的興奮,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中野君,郡守增發水稅,四鄰八鄉民怨沸騰,東學道眾人都聚集在全?准……全師那兒,攛掇著要起事……」
「哦?」中野三郎驚愕了一下,隨即臉上表情化開,轉成興奮。「真是天助我也!頭山先生的囑托,帝國的未來……哈哈,好!朝鮮亂起,那我們在漢城就有了機會!……到時候國內……」他猛然住嘴,似乎覺著自己說多了。「全力配合全師!藏匿的武器都起出來,一夫倡亂,萬民景從!無論如何,也要讓這朝鮮亂起來。這是我們天祐俠士團的使命!」
猛得一拳砸在身側的牆壁上,牆皮拖拉拉掉了他一身,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眼色陰狠地注視著前方。
上海,十里洋場,時文報館內。
報館總理黃勝坐在辦公桌後,左手上是一打厚厚的電文稿,右手提著筆,臉色愁楚,幾次欲下筆卻又幾次停住。自打這報館辦了起來,因著資金雄厚,加上內容著實讓閉塞的大清子民開了眼,前期一番不惜工本的附贈《天演論》,報館確實闖出了名頭。
如今,但凡是識文斷字的,總會掏出幾個大子兒,時不時從滿街遊走的報童手中買上這麼一份細細品讀。生員、秀才舉人,看的是天下大勢,琢磨的是怎麼國富民強;商賈之人找的是供求消息,一旦拼了縫,那可是無本萬利;就連朝堂上某些官員,私底下都偷偷地訂閱著,防的就是萬一哪天皇上問起洋人之事。若是那時候有了說辭,少不得既漲了面子又得了誇獎。
就這麼著,報館經營下來,不出半年,反倒有了盈餘,一時間讓被伍廷芳騙了來的黃勝躊躇滿志,就等著大展拳腳了。可還沒等他那擴大計劃出台,人家伍廷芳就去了菲律賓,聽說是去辦西學去了。扔下黃勝一個人勉力支撐著報館。要說,經營,黃勝這個拿手,可報館經營好壞,更多的是看主筆之人。伍廷芳在還好說,起碼有人支撐門面,他老先生一走,連續幾期報紙,質量水準大降,就連讀者都頗有微詞。
黃勝幾經招募,總算是劃拉了一些有些才名的落地舉子,這才扭轉了形勢。可問題是,當今天下,通曉洋務的文人又有幾個?就說眼前,關東軍何紹明親自從平壤發來了電文,要求黃勝潤色一番,而後發表。
這電文,寫的都是大清與日本今年來的對比,不通外事之人又如何潤色?黃勝無奈,這才打算親自提筆。可提了筆,卻腦袋空空,一時間不知如何下筆,這可愁壞了黃大總理。
正在此時,敲門聲響起。
得了批准,一名小廝走了進來點頭哈腰道:「總理,外頭有位書生說是要投稿,您給把把關?」
黃勝擲了毛筆,心裡琢磨著此刻正沒思路,不如便出去轉轉心思。「走,去看看。」說罷,起身,跟著小廝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轉眼來到大堂,就見往來的報社人員中,站著一位白衣公子,風度翩翩,卓爾不群。此刻正拿了當日的報紙,津津有味地品讀著。
上前幾步,一抱拳:「鄙人時文報總理,敢問這位先生上下?」
那人放下報紙,轉頭微微一笑:「在下南海先生座下弟子,梁啟超。」
這會兒可不是戊戌年間,康有為即沒有公車上書,更沒有主持維新,他的名號還不曾為天下人所知。是以,黃勝聽聞後反應平平,只是客氣道:「久仰久仰,先生可以要投稿?可否借稿件一觀?來來來,隨鄙人室內一談。」
梁啟超微笑著,跟著黃勝進了內室。分賓主落座,不待黃勝出言,便從袖口抽出一封稿子,遞了過去。
黃勝隨手翻閱,但見扉頁幾個大字《新學偽經考》,再翻後頭,研讀起來,這一讀可就入了迷。康有為此書,雖然是在尊孔子的名義下寫的,可卻極盡可能的將儒家某些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經典宣佈為偽造的文獻。雖不科學,可其中的改革精神昭然,黃勝當即就斷言,此書一出必然引起天下轟動。足足看了一大半,這才醒悟冷落了客人,隨即有些不好意思道:「好文采!尊師果真是飽學之士。這稿子,鄙館接了。誒呀,一時入迷,冷落先生了……來人,快快看茶!」
說罷,黃勝旋即琢磨起來,著書之人文采不凡,對洋務改革頗有涉獵,想來其弟子也差不了,何不……就這麼辦!
上了香茗,黃勝愈發熱絡起來。攀談良久,話題始終圍繞著西洋變革。
盞茶的工夫,黃勝這才道:「一番談話,先生之才鄙人佩服。不知,先生可否代為潤色一封稿件?」
「哦?」在梁啟超的訝然中,黃勝轉身而起,從桌上抽出一疊電文,笑瞇瞇地遞給了他。疑惑著接過,這一看不要緊,當即著迷,比之方才黃勝猶有過之。
說到這兒就不得不提一下梁啟超這人了。這位先生,先是師從康有為,參與了戊戌變法,成了一位保皇黨人。失敗後,逃亡日本,見識了日本的強大,從而轉變成一位君主立憲制的支持者。如果這個時候,他選擇流亡的是美國,那麼,很可能會說,三權分立最適合中國;流亡的是德國,那麼他會告訴你,軍國主義才是唯一的道路。
以上,不難看出,這位是典型的無主義者。但凡是見到好的,他都會接受。此公後來有話為證,「我的中心思想是什麼?就是愛國!我的一貫主張是什麼?就是救國!」「知我罪我,讓天下後世評說。我梁啟超就是這樣一個人而已!」。
所以,當何紹明這封羅列著大量詳實數據的電文呈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梁啟超當即就感覺到,此乃舉國生死存亡之時!
看罷,一股書生意氣陡然而發:「黃總理,這稿子在下接了!」這話說的是擲地有聲,神色更是決絕。年輕的書生,打算通過自個兒的筆墨,喚醒這惶惶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