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二五一 風潮(七) 文 / 世紀紅爵
二五一風潮(七)
京師。
樂壽堂內,慈禧對著那盞朱紗檯燈兀自出神,手中,是揉皺了的一紙電文。李蓮英屏聲靜氣就侍立在一旁。透過慈禧的手指,隱約現出電文一角「關東軍大舉擴軍……興辦鐵路」。不用說了,何紹明根本就沒想著保密,反倒是將自個兒的一舉一動公之於眾。這內裡的意思,就是要逼著朝廷有所作為。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慈禧扭過頭問道:「蓮英啊,現在李鴻章做什麼呢?」
李蓮英俯身行禮道:「回老佛爺,奴才聽說他在賢良寺內讀書、種菜。」
「進退有據,光憑這一點,找個接替李鴻章的人就難啊。」慈禧歎道,不經意地對李蓮英,「你說呢?」
李蓮英恭敬答道:「回老佛爺,這是朝廷用人的大事,奴才不敢多嘴。」
「嗯。」慈禧讚賞地看他一眼,「我不過是隨意問一句,也並沒有要你回答的。唉,局勢衰微,若要有一個人,既有李鴻章的才能,又有你這般謹飭,那就好了……若是有幾個李鴻章這樣的,哀家何至於讓個活曹操欺負到頭上來?」話音一轉,已經是滿臉的憤怒,將電文狠狠擲了出去。
也無怪慈禧這般憤怒,在關外開鐵路,這不是明擺著驚動祖宗陵寢麼?這也就罷了,那擴軍,更是將刺刀逼在了慈禧的脖子上。之前就有五個師,近八萬虎賁,再擴得擴多少人?何紹明的心思擺明了不在一個『小小』的東三省,而是志在天下!
慈禧怒不可遏,偏偏有氣兒沒地方撒。形勢不如人,也只能暫時低頭。不僅如此,何紹明報上來的條陳,就是再大逆不道朝廷也得准奏!無論是官吏任免,抑或是興革鐵路、廠礦。沒辦法,誰讓人家何紹明佔著一個理字呢?
這場不太光彩的甲午打下來,有識之士,甚至市井小民都知道,這大清國得變一變了。前有公車上書請求變法,後有各地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報紙在呼喊,何紹明就依著這股風潮率先而為。
人家任免官吏,理由是杜絕官場沉痾,興辦廠礦、鐵路是要圖強,朝廷若是阻止,那就是阻撓革新。朝廷現如今已經大失人望,這會兒再行錯半步,這天下就得群起而攻之。現如今就算慈禧有再大的不樂意,也得打落了牙齒,和著血吞到肚子裡,而後還得賣個笑臉:通電天下,褒獎東三省總督何紹明率先革新。
慈禧越想越嚥不下這口氣,猛然問道:「皇上不是吵吵變法麼?最近可有什麼舉動?」
「回老佛爺,除了屢屢召見康有為,別無其他舉動。」
慈禧眼珠子一轉,臉色已經不好看了:「他天天吵吵變法,哀家都說不管了,怎麼這會兒反倒沒動靜了?」
「這個……」李蓮英垂著頭,抬眼瞟了一眼上座滿臉怒氣的慈禧,小意道:「可能是聖上有所顧慮吧……」
「有什麼好顧慮的?再不變變,這大清就得亡國啦!」慈禧說完,猛然想到問題所在。這皇上,顧慮的怕是自個兒吧?所以在縮手縮腳。想到癥結,慈禧起了身子吩咐道:「蓮英啊,擺架養心殿。」
養心殿東暖閣,光緒端坐榻幾,奕?、翁同?、世鐸、徐桐等神情肅然,站立一旁。
自簽訂《馬關條約》以來,日漸憔悴的光緒,今日氣色似乎好了許多,連說話都顯得簡潔有力了,「今天找你們幾個來,要商量兩件事,一是賠款,二是練兵。這是關係到挽救頹敗國勢的大計,朕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四千萬兩銀子,比之歷史上少了許多,可這也頂得上大清國半年的稅收了。又是修園子,又是辦壽辰,加之一場糜爛的甲午之戰,如今大清國的戶部庫房裡頭已經連老鼠都懶得光顧了。
光緒說得簡潔,這幾個人聽著心裡可就複雜活動開了。這兩件事是連在一起的,原來都是李鴻章的活兒!現如今北洋被朝廷一分為二,直隸總督那是北洋的老人楊士驤,而北洋大臣卻是榮祿。這兩個職位本就是連在一起的,如今分開了,具體誰負責什麼,這裡頭說道可就多了。歸結起來,就是兵權與財權。重中之重,又是兵權的歸屬。
榮祿陞遷的聖旨下了好幾個月了,如今還候在京師,無非就是多方活動,好把這兵權抓在手裡頭。
這幾個人,奕?是表面昏庸心裡比誰都明白,他知道,儘管慈禧相信他,但他從一個窮貝勒爺升為親王才是多久的事呀?這事兒老佛爺沒發話,他可不敢多嘴。大學士徐桐年事已高,平常朝廷有什麼事根本不叫他,但今天叫了,還叫他拿個主意,無論最後兵權在誰手裡頭,肯定是要得罪人的。這事兒,他不不幹。頭幾個月前,翁同?本來心裡很篤定,接替李鴻章,環顧朝內,捨我者其誰?可這會兒,一場宮變將帝黨打了個七零八落,就是他這個帝黨領袖也有朝不保夕的危險。況且人選裡頭根本沒自個兒什麼事兒,榮祿那是後黨,楊士驤可是北洋的人,這二者怎麼看怎麼像穿一條褲子的。歸根結底,沒自個兒什麼事兒。每每想到這個,老翁就這心裡頭就鬱結的厲害。
見三個人都低著頭不說話,光緒便點名道:「翁師傅,《馬關條約》賠款究竟落實得怎麼樣了?」
翁同?清一清嗓子,正要開口,卻見慈禧搭著李蓮英的手臂,由外面走進來。
光緒連忙站起,就欲跪禮,「兒臣叩見親爸爸……」
慈禧沒待他跪下,就親手將他扶住,說:「皇帝坐,我只是過來看看。」又轉對已跪在地上的翁同?等人說,「你們也起來吧!」說著,竟自在榻几旁的錦凳上坐了下來。
翁同?他們簡直傻眼了,這可是把平日的順序顛了過個啊!隨即這心可就提到了嗓子眼,俗話說是有反常即為妖,這老佛爺打算起什麼ど蛾子?
光緒更是慌得話都說不轉了,「親爸爸請坐上,上面……讓兒臣陪坐這,這裡……」
慈禧笑道:「沒事,我坐這兒挺好的。你們談事吧,該怎麼著還是怎麼著!」
光緒哪裡肯坐,急忙說道:「兒臣坐上面,讓親爸爸陪坐一旁,總不合適……」
「你這孩子!有什麼不合適?你是皇帝呀……不要再說了,再說,你就是不讓我待在這兒了!」
老佛爺這麼一說,光緒不敢再讓了,兀自心裡頭七上八下地搭著榻邊坐了下來。若是早前,母子間的一番謙讓,一准看得這幾個大臣心裡熱乎乎的,沒準兒連眼眶都得濕潤了。可之前那場宮變,就是明擺著撕破臉皮了,這會兒再來這麼一出,怎麼瞧怎麼讓人覺著彆扭。
光緒強忍著不適,對翁同?道:「翁師傅,《馬關條約》賠款究竟怎樣落實?你繼續說!」
翁同?稍稍想一下,道:「四千萬兩白銀賠款,年內償付。最初臣等商量本想提高關稅而自籌,但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不同意,臣等別無他法,只得問山西、兩江、兩廣大商戶借債。」
「夠了嗎?」
「尚且不夠……各地大商戶,多有舉家遷徙至關外者……縱使留下來的,也多番托詞……」
翁同?這樣一說,在場的君臣幾個,除了憤怒之外,一個個不禁黯然神傷。好傢伙,朝廷借債,人家根本就不搭理,反倒跑到關外投資鐵路去了……這到底誰是朝廷啊?
慈禧也不說話,只是向光緒投去深深的一瞥。
光緒抬起頭來,正好接觸到慈禧的目光,不由警醒!馬上挺直腰板,堅定地說:「國家弄到了如此地步,光傷心也沒有用,得想法子挺過去!實在不行,就……就借外債!借外債賠款的事,慶王和翁師傅繼續辦理……」頓了頓,朝慈禧那頭瞥了一眼,轉而囑咐道:「但要牢記,不可傷國體。」
下頭眾人齊聲應是,就連慈禧也投來一絲讚許的神色。
光緒轉對世鐸道:「世鐸,關於練兵的事,翰林院上了不少條陳,可有了腹稿?」
世鐸抬頭瞧了老佛爺一眼,可慈禧這會兒正笑呵呵地瞧著光緒,根本就沒搭理他。無奈,他只得和稀泥道:「奴才都看過了,也跟諸位大臣商議過,奴才覺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
都有道理,有什麼道理?大傢伙兒眼巴巴在這兒等著呢,結果世三爺一垂腦袋,不說話了。大傢伙兒明白了,哦,感情這世老三是在和稀泥啊。
光緒皺了皺眉,轉而又對翁同?道:「翁師傅,你說說?」
翁同?對這件事不止思慮一日,當下便說:「甲午一役,北洋海軍全軍覆沒,要想重建,就朝廷目前財力而言,幾無可能!陸軍方面,湘軍早已解體,淮軍現在也已經徹底潰散,再搜羅舊部,沒有必要也沒有好處!其他如在八旗或綠營兵基礎上改造也很困難。加之北地何……因此,臣以為,應當重起爐灶,組建一支陸軍,朝廷盡可能的財力去扶植它……」
光緒眼裡露出讚賞的神色,卻問慈禧:「翁師傅所言,親爸爸以為如何?」
「翁師傅說得好!」慈禧毫不含糊。「只是這練兵之事,實在太重要,由誰來統領,皇帝想過沒有?」
一下子觸到最敏感人事問題,幾個大臣幾乎屏住了呼吸。楊士驤、榮祿,二選一,怎麼選都對帝黨不利。其實此前翁同?一直琢磨著用凱泰。儘管凱泰資歷淺,可那是正經的黃帶子,掛著貝子銜頭,也是姓愛新覺羅的宗室!更難得的是在甲午戰場上屢建功勳!凱泰練兵,不敢說練得如何,可起碼,這兵權絕對不會落到後黨手裡頭!要知道,鄭親王這一脈,可是備受慈禧打壓!
不過老翁也知道,這事兒是絕無可能的。現如今雖說皇上還擺在前頭,可真正的大權可都在老佛爺手裡頭攥著呢。但凡有點兒什麼出格的事兒,老佛爺一準兒就得跳出來!
由誰來統領練兵之事?這事光緒豈止想過百十遍?但他也知道,這種事情上從來是只有慈禧說了算的。因此,他微微躬身道:「兒臣正要請親爸爸聖裁!」
誰料慈禧竟很嚴肅地道:「皇帝這話說得差了,這樣的頭等軍國大事,怎麼能夠由我老太太來定?你是皇帝,你決定吧,我決無異議!」
邪門兒,今兒也太邪門兒了!前頭慈禧的那一番作為,算作收攏人心也就罷了。可這會兒在這關鍵問題上,居然也讓光緒拿主意!那場宮變近在眼前,慈禧就不怕再來這麼一遭?光緒有了兵權,而且練兵的地點就在直隸,再來這麼一遭,慈禧以及後黨絕對是下地無門,上天無路!
下頭的一眾大臣,這會兒也是心思各樣。
七老八十的徐桐,鬍子抖動著,明顯動了心思。他可是四朝元老,比威望,這裡頭誰也比不過他!又是心學大師,儒家內聖外王那一套也不含糊,他覺得他行。
世鐸與奕?本來就對兵權沒了指望,就求著靠著老佛爺這棵大樹,安安穩穩地富貴一生。聽聞這句話,二人已經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心裡頭那句『老佛爺三思』已經呼之欲出!皇上有了兵權,回頭得怎麼收拾他們?那下場絕對好不了!
相對而言,翁同?心裡的激烈程度比之這三人還要強!皇上拿主意,皇上拿主意!那不是說,只要光緒動一動嘴皮子,這兵權就到了自個兒手裡?最次也是落在帝黨?有了兵權撐腰,帝黨……大有作為!老翁這會兒已經激動得喉頭來回嚅動,滿臉的熱切,朝著光緒不停地打著眼色。
光緒同樣驚愕得不成樣子,愣愣地瞧著慈禧,眼神裡滿是疑惑。而對面的慈禧,卻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良久,光緒總算是抬起了頭,深吸了一口氣,肅容道:「兒臣謹遵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