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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生命時空 章三十三 幻化猙獰 文 / 竹林探月

    章三十三幻化猙獰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從何而來,不知為何在這。

    她甚至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

    通身青綠的顏色,只留一點焦黃的尾巴尖。細長的身子像一根繩子,卻佈滿了斑斑的鱗片。沒有腳,只能扭動身子借助鱗片與地面的摩擦爬行。這叫她很不習慣,她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不是這樣走路的,不應該這樣走路。

    她被稱為蛇。

    這個名字讓她本能地感到厭惡,厭惡到每次聽到都想吐,只是她什麼也吐不出來。胃是空的,因為太久沒有進食,肚子看上去幹癟異常。她無力地趴在青綠色的苔蘚上面,想像著有什麼可以驅趕飢餓的食物。

    蛇類簡單的大腦無法帶給她豐富的想像力,何況是餓到了極點。她很快就放棄了。她腦子裡不過是有些單薄的影像,身子逐步變得僵冷,渴望回到那個叫石錚的年輕男孩子的身邊。作為一隻冷血動物,她竟然開始留戀一個人類的體溫。

    不過,它並不知道什麼是冷血動物,只知道這個身子她很不適應。醜陋的形態,蹩腳的行動方式,嘶啞的聲帶,單調的體色,貧乏的大腦,僵冷的肢體——對了,似乎只有體,沒有肢——還有,奇異的令她沮喪的捕獵興趣。有那麼幾次,當野鼠從附近賊兮兮地溜過,她很警覺地傾聽著它們的聲音並努力讓前半身離開地面,下意識地做出了攻擊的準備。好在她很快發覺這很不正常。那些骯髒的傢伙渾身長滿了毛髮,而且散發著濃烈的體臭,她甚至連睬都不應該睬它們一下。怎麼會產生了捕食的願望?她不應該是這樣的。

    問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是怎樣的。

    於是她只能無聊地在樹叢裡穿來穿去,最後無力地躺倒在青苔上。現在,她覺察到自己的體力已經到達了極限,能做的大概只有兩件事:挨餓,和繼續挨餓。

    生命,實在是個很荒謬的感覺。

    當一隻黃鼬出現在樹林邊緣,這種荒謬的感覺就更加強烈。她忽然意識到有一個強大的敵人正在悄悄走向自己,但她又覺得那不應該是個敵人。它有著一身光滑的黃色毛皮,小眼睛睜得溜圓,兩隻短短的前腿離開地面,只用兩隻後腿站在那,瞧著自己。它的樣子滑稽而又可愛。

    可是沒過多久,她意識到自己的判斷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那可愛的小東西放下兩隻前腿飛速地向自己奔跑過來,帶著風聲,和風聲裡蕭瑟的強烈敵意。這種感覺讓她覺得陌生而驚悚戰慄。她下意識地竭盡全力抬起半截身子,本能地向對方吐出了長長的芯子。

    這是她所不喜歡的醜惡姿態,但這種醜惡姿態可以幫她保住性命。她曾賴此在一隻囂張的大鳥面前逃生。只是她始終沒弄明白,那隻大鳥怕的不是她這種狐假虎威的姿態,而是她牙齒上的劇毒液體。在這片山林裡,很少有動物樂意跟一條毒蛇打交道,哪怕它們有十足的把握置她於死地,也怕她對自己反咬上小小的一口。

    黃鼬也害怕,因此它很謹慎地停住了。它能判斷出這是一條毒蛇,而在一般情況下它並不樂意去招惹一條毒蛇,只是對方看似虛弱的狀態吸引了它。然而現在,它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判斷失誤。

    空氣在這一刻凝結了。一條蛇與一隻黃鼬,箭拔弩張苦苦對峙。一個是出於保護自己生存權的本能,另一個是出於掠食者的貪婪願望。

    終於,本能戰勝了願望。在僵持半分鐘之後,黃鼬悄悄後退了兩步,然後掉過身子一頭扎入了叢林。在那,有更廣闊的天地更豐盛的獵物等著它。

    小蛇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她重新軟倒在青苔上,奄奄一息。這種自然界的生死抗爭她並不熟悉,卻要一次次被強迫面對。還好,每次都只是有驚無險。

    她又累又乏,又渴又餓。所有荒謬的生命感和存在感一起湧入大腦,她甚至覺得這副身子已經拘役不住自己的靈魂——靈魂?這個概念不知道是怎麼跳到腦海裡來的。總之她開始覺得渾身上下虛飄飄的,控制身子變得越發困難。

    雖然她對這副身子毫無滿意之處,但是,它盛納了自己的靈魂。佔據它總比失去它要好的多。

    她開始害怕起來。也許採取點什麼行動是對的,比如,找點吃的。不能再挑食了,只要能補充能量,什麼都可以。

    她行動起來。這大概已經算得上是一種掙扎。她竭盡全力拖著虛弱的身子穿過岩石的縫隙,爬入綠油油的草叢。正在她幾乎再也動彈不得的時候,她嗅到了空氣中瀰漫的一股腥味。潛意識再一次被喚醒,她開始明白,這是自己渴望的食物的味道。

    晨曦初露,星月退隱。湖邊迎來了一個新的白晝。小蛇竭力伸出舌頭,嗅著魚腥味向水岸邊緩緩爬去。這是一段無比艱難的路程。可以想像,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如何掙扎著爬向湖岸邊,可能是為了喝一口水,或是捉一條微不足道的小魚來果腹。

    如果沒有胡亂穿越那一下就好了。她這樣想。那個時候,那個男孩子在醫院裡昏睡,她爬出來到處找吃的,嚇到了一位年輕的女護士。她在醫院樓道裡四處逃竄,嚇到了很多醫生和病人。她知道肯定是自己醜陋的樣子太嚇人了,招致了人們的反感和恐懼,有人甚至開始追捕它。無奈之下,它只有動用特殊的本領跨越了空間。

    後悔是沒有用的了。這是她最後一個完整的念頭。

    她徹底癱倒在水草中間,那離湖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在她身子前面,接近頭部的地方,有一條小魚也同樣奄奄一息,張著嘴瞪著眼睛,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一個漁人剛剛提著魚簍哼著小調離開,這是他遺棄的戰利品,因為它太小了。

    遺憾的是,小蛇已經沒有力氣享用這餐無意的施捨。她眼巴巴地看著那條美味佳餚在自己眼前一點點喪失活力,而自己的身子也一點點失去感覺。只是,一股強烈的念頭,或者說一股極為頑強的生命力,就在某個絕望的瞬間突然被點燃。

    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為什麼。生命就是這麼荒謬。

    凝聚生的本能,跨越死的極限。

    兩點微弱的黃色光芒從小蛇的眼睛裡驟然亮起,但又在剎那間熄滅,而那熄滅後的眼睛已經完全變成灰白一片,再也沒有一點生命的色彩。與此同時,那條剛剛死去的小魚灰暗的眸子裡突然出現一股不屬於魚類的神采,尾巴極盡所能地在地上大力一拍,從草叢中一躍而起!

    奇跡發生在中國南部的一個無名湖畔,生命在異類身子間進行了跳躍轉移。

    生命體本身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奇跡,她只是為擁有一副全新的身子而感到興奮。雖然這身子同樣不如意,但是至少,目前還有充裕的能量供自己揮霍。

    鱗片在朝陽下閃著銀光,小魚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個美麗的弧線落回草叢,但已經離湖水近了一步。她再一次甩動尾巴跳起來,像一條漂亮的美人魚。這同樣是一個荒謬的概念,但她習慣了。

    數次跳躍之後,她終於滑進了湖水之中。她歡快地游了幾下,浮出水面曬太陽。她喜歡陽光照耀下的粼粼碧波。

    湖岸邊的樹上,一隻翠鳥緊緊地盯著水面,敏銳地從那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魚身上捕捉到了食物的味道。它雙腳蹬踏樹枝,張開翅膀,像一隻離弦的箭俯衝下去。尖銳的嘴巴插入水中,瞬間便斜掠飛回,嘴裡已經將那隻小魚牢牢叼起。幾許水花在身下飛散,樹枝卻還在輕輕顫動。

    像往常一樣,這是一次漂亮的捕獵。它頗為得意地銜著戰利品落回到樹枝上,任由那條魚兒一遍遍掙扎扭動著身子。

    魚兒再一次意識到了生命遭受的強烈威脅。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自然界,而她卻化身成為食物鏈最底端的一員。在喜獲新生不到兩分鐘之後,這種錯誤的抉擇就暴露出致命的弊端。

    不過這次她沒有猶豫,而敵人閃電般的突襲也沒有給她猶豫的機會。

    她迅速調用了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一部分活力,就像控制空間穿越一樣,將這份活力有意識地全部灌入翠鳥的身子。

    這種控制方法得益於剛才那次無意識的重生。她學會在生命容器被打碎、生命力被驅散之前進行一種近距離的幻化轉移。只是這一次情況有些特殊,她選擇了一個本來便已被生命塞滿的容器。

    翠鳥正要把魚兒吞進肚裡,身子忽然猛地一震,嘴巴似乎不受控制的張開,那只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小魚立刻僵硬地掉落下去。水花飛濺,濺入它失神的眼睛,它胡亂拍打著翅膀飛離樹枝,沒幾下卻直直地栽進了水裡。

    這是一場看不見的戰鬥,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直接的碰撞,雙方都堅持著不肯讓步,最後只能看哪一方的生命力更加強大。

    在水面上撲騰掙扎了許久之後,這只疲憊的翠鳥才終於重新飛起來,控制著陌生的身子,歪歪斜斜地落回到樹枝上。她用尖尖長長的嘴巴梳理了半天羽毛,這才低頭看看水面上那個漂亮的倒影。

    這一次她稍稍滿意了些,至少她覺得,以後再不會嚇到人了,大概可以放心回去了吧?

    陽光很好,湖水溫柔安靜。岸邊草叢裡躺著一條死去的竹葉青,水面上飄著一條僵直的小魚。

    生命依然很荒謬,但更顯殘酷。

    翠鳥歪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忽然便張開翅膀,迅猛地向碧波粼粼的水面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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