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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二十三回 羊 文 / 浮竹

    二十三回羊

    回頭再說袁潛收拾完了沈熊,又聽榮全將這幾天各處眼線送來的情報一一稟報一番,皺眉沉思道:「小扣子說在肅順那裡幹不下去,有沒有告訴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榮全面色有些尷尬,躊躇片刻,道:「王爺,這您還不明白麼?小扣子生的細皮嫩肉,肅爺又是個風流人物,想必是鬧出那檔子事來了。」

    袁潛這還不大明白,反問道:「那檔子事?哪一檔?」

    榮全有些哭笑不得,雖說京裡的王公貴族,都把豢養男寵當作一樁風流韻事,被養的兔子也都並不怎麼抗拒的,可是要他在王爺面前直言道出,究竟有些褻瀆,想了想,正要索性直截了當地給王爺說明,袁潛卻已經自己明白過味兒來,忍不住笑道:「肅老六還好這一口,倒想不到。」

    端起茶碗喝了幾口,問道:「小扣子……哦,他大名叫羅順發,是不是?」榮全道:「是,他父親羅阿榮,是蒙王爺恩典得以贖身的包衣奴才,眼下在天津的莊子上種地。」

    袁潛想了起來,這個羅順發是關外人,今年剛一十五歲,前年榮全往保定收取供奉的時候,恰好遇上當地田莊的莊頭逼娶羅順發的姐姐羅氏,羅氏以死相抗,吊死在一株歪脖樹上。羅阿榮忍不下這口氣,去尋莊頭理論,反被打得嘔血重傷,半死不活。

    榮全聽說這件事情,便將羅氏父子一併贖了出來,照著王爺的吩咐,將羅阿榮送到王爺秘密買下的田產上去過活,卻將羅順發帶回了北京。

    後來羅順發混進了肅順府裡去當下人,一晃已經快大半年了,自己一直不曾收到過他的消息,沒想到時至如今,居然被肅順給看上了。

    摸摸下巴,問道:「肅順瞧上了他,他不願意,是不是這麼回事?」

    榮全點頭道:「爺明鑒。今日羅順發冒著風險來與奴才會面,抱著奴才的雙腿痛哭流涕,說實在受不了肅老六這般折騰,求爺給他換個差事,哪怕當牛做馬,也絕無二話。」

    袁潛默然,若說這個機會的確是非常難得,肅順現在雖然尚未得寵,但絕對是自己一個潛在的政敵。倘若他寵愛的孌童竟是自己的眼線,那幫助確是不可估量的。

    只是眼下羅順發既然如此牴觸,自己憑著過去對他的舊恩,以及現在對他父親的控制,要想強迫他繼續留在肅順身邊不是不行,但是……

    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問榮全道:「你覺得如何?該不該叫他出來?」榮全想了一想,答道:「奴才是一個粗人,不懂得什麼仁慈之心,忠恕之道,不過要說打獵捕獸的套路,倒是熟悉得很。」

    瞧瞧主子的臉色,續道:「從前奴才跟先父出獵的時候,先父常常教導奴才,說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要想打到大熊,就非得捨卻一頭羊羔來引誘它不可。」

    袁潛嗯了一聲,反問道:「你說肅順是大熊,小扣子就是羊羔了麼?他可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榮全不假思索的道:「爺要做大事,人跟羊都是一樣的。」

    袁潛一凜,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從他的眼中並沒看出一絲一毫作偽,想來他也是對自己忠心耿耿,才會說出這句話來。

    人跟羊都是一樣的,這話雖然粗俗,卻不無道理袁潛歎口氣,知道自己不能一味地婦人之仁,當下道:「設法對小扣子說,要他撐下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算是本王求他了。」

    沉吟片刻,道:「現在京裡各處,總共有咱們的一十七個眼線紮下了根,這十七人就歸你管理,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不必主動去尋他們聯絡。」

    說到這裡,想起一件事情來,問道:「我要你找一間合適的鋪子,作為聯絡中樞,可找到了?」

    榮全面露難色,道:「地方盡有,可是爺打算叫誰去管理?」

    袁潛想了一想,榮全每日在自己身邊出入,確實是沒法子盯在外面。至於旁人,可又放心不過。沒辦法,只得暫且擱置下來,道:「這事情先不必管了,仍照以前的法子收取消息就是。」

    榮全領命離去,袁潛便繼續用他的晚膳。德卿走了進來,古古怪怪地笑道:「王爺回來了?」袁潛嗯了一聲,仍是埋頭自己吃飯。偶然一抬頭,正瞧見德卿望著自己微笑,不由得奇道:「我臉上有什麼東西?」摸摸雙頰,似乎也沒沾上飯粒。

    德卿移步近前,替他揉著肩膀,笑道:「王爺何必裝作不知?長敘的女兒下午已經送進門來了,王爺不去瞧瞧?」

    袁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長敘的女兒?長敘的女兒來這裡作甚?」

    德卿撲哧一聲,掩口笑了起來,道:「妾又不是善妒之婦,何況眼下妾正有孕在身,不能侍奉王爺,王爺也是時候娶一房側室了。」

    袁潛聽她忽然說出「有孕」這兩個字,不由得一下子跳了起來,連飯碗一起帶翻了,叫道:「你說真的?幾個月了?」一面繞過書桌,伸手攙住了德卿,迫不及待地去摸她的肚皮。

    他此刻的心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若從血緣上講,這個孩子是奕訢與德卿兩個人基因雜交的產物,跟原本的自己並沒一絲一毫的關係;可是他既然以奕訢的身份活著,這孩子無疑就是自己的骨肉,若是男的,就要做貝子,若是女的,將來就是格格。一時忍不住慨歎老天真會耍弄人,他這麼一個本來跟滿人毫不搭界的後代人,竟會生下一個愛新覺羅氏的宗室後裔來。

    德卿瞧他沉默不語,望著自己的肚子發呆,抬手輕輕打了他一下,嗔道:「王爺,妾身有喜了,您不高興麼?」袁潛如夢方醒,連聲道:「哪裡會不高興!」扶她坐下,笑嘻嘻地倒了杯茶,道:「老婆大人請喝茶。」德卿掩口胡盧,接過茶碗,雙目望著王爺,一時間忽然覺得剛剛成婚時候的光景又回來了。

    袁潛待她喝了兩口茶,這才道:「老婆大人,現下可以告訴我,那什麼長敘的女兒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德卿一笑,道:「敢情王爺還不知道呢。」

    原來那長敘昨夜回家之後,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害怕,只擔心王爺一怒之下當真將自己問罪,又或者一道折子參到陛下那裡,他原本就膽小怕事,在驍騎營當差久了,在上給侍衛大臣呼來喝去,在下給佐領、驍騎校蒙騙混弄,早已經不把自己當成一個官看待,只求安安穩穩地混到致仕罷了,沒成想卻出了這種事情。

    叫來老婆與七房姨太太一同商議,八個女人如同八百隻鴨子一般七嘴八舌地吵吵個沒完,有說該搶先給皇帝上表自辯的,有說該給恭王爺送禮的,有說該打通朝中大老關節的,等等此類不一而足。

    長敘聽得頭腦發暈,忽然有一個姨太太說道:「聽說那恭王爺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何不送一房姬妾與他,若能得寵,咱們娘家人不就有了鐵靠山?」

    這主意倒是叫長敘兩眼一亮,送丫環自然是不行的,萬一給王爺知道了,只有更加反感,看來只有將自己的女兒送去。可是送誰好呢?自己一妻七妾,總共生了三個兒子十個女兒,兒子自然不能隨便亂送,十個女兒之中三個已經字人,兩個方在垂髫,剩餘的五個之中又有一個生得又黑又胖,不但不像自己,也不像她的額尼,長敘一直疑心是姨太太與哪個野漢子通姦所生,只恨沒有證據;此外的四個分別是二、五、六姨太太所出,倒都長得似模似樣。

    出這主意的是二姨太,她自從生了孩子之後,年老色衰,失了寵愛,見長敘垂頭苦思,知道他是在煩心選哪個女兒去和親,當下道:「咱們幾個有姑娘的姐妹,唯有六妹是有兩個孩子的,就算嫁出去一個,家裡還有一個可以陪伴左右,像咱們要是嫁了女兒,那就是孤家寡人了。」

    六姨太平日最不得寵,性子很是乖張,得罪的人也最多,眾妻妾一聽此言,當即附和,長敘耳根子本來就軟得要命,糊里糊塗地就答應了下來。

    二姨太既怕他後悔變卦,又怕六姨太軟磨硬泡撒潑上吊地阻止這件事情,便一力攛掇他明日不打招呼便送過去,叫王爺不好退還,事情就成功一大半了。

    長敘連連稱是,竟逼著六姨太去對女兒說知。六姨太哭鬧一陣,給眾妻妾合起伙來罵得狗血淋頭,大老婆更擺出內閫主事的架子來,要請家法。六姨太沒辦法,只得哭哭啼啼地尋女兒去了。

    這女兒的閨名叫做蘭姑,年方一十四歲,已經稍解人事,聽母親說父親要將自己送給旁人做妾,不由傷心大哭起來。哭雖哭,父母之命在前,卻也無可如何,只得任憑婆子打扮一番,塞進轎子裡抬去了恭王府邸。

    轎子抬到的時候,門丁壓根不敢放進來,德卿叫總管問明事情由來,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剛打發那送親的將女孩子抬回去,他們反倒丟下轎子一溜煙地跑了。德卿無法,去稟明了太妃,請示該如何辦理,太妃心腸本軟,瞧著那女孩子一哭,更加受不了,便將她留了下來,現下便住在後院之中的碧風苑裡。

    袁潛頭都大了,這個時代的女人,難道就是這麼當禮品被人送來送去的?從前贖出的包衣之中,但凡有女兒的十個倒有八個要將女兒送進府裡來當奴婢,若不是自己告訴他們說王府的奴婢都是內務府指派,恐怕他們還真不會就此罷休呢。

    小扣子在榮全的眼裡只不過是一隻羊而已,其實不論是長敘的女兒,還是那些被自己拒絕了的奴婢們,他們的地位跟羊又有多大的區別?

    他實在是有點怕了,當下便道:「明天叫人送回去。我好好的娶哪門子的側室?不娶,不娶。」連連搖頭,說了好幾遍「不娶」。

    德卿又來勸他收留,袁潛愈聽愈煩,忍不住瞪眼道:「真沒見過這種女人,一門心思盼著自己老公腳踩好幾隻船。」旋即想到,這個時代的標準賢惠女人,非但不該有吃醋這種概念,反倒是應該幫著老公納妾的,就像金大俠筆下的雙兒一般,替韋小寶拉了不知多少皮條。

    德卿卻要想了一想,才約莫猜出袁潛的意思,不由兩眼一紅,低下頭去不言語了。袁潛心想她懷了身孕,可不能好話哄她開心。德卿款款道:「王爺若真心疼妾身,今晚便去碧風苑過夜。」

    袁潛無可奈何之下,反倒有兩分惱怒起來,悶哼一聲,起身往碧風苑走去。路上問了問張舜文,才知道上三旗女兒除了正妻所生的要入內務府籍、不能隨意婚嫁之外,其餘人等都是一概不問的。這長敘送來的女兒,既是小妾所生,偏偏又是一個不受寵的漢人小妾,地位就更低下,難怪會被當作禮物送來送去。

    他起初只是同德卿賭氣,不理解她為何要拚命地將自己朝別的女人懷裡推,卻並沒有真想去找旁人的意思。是以雙腳剛一邁進碧風苑,立刻便後悔了。正要轉身回去,在自己書齋將就一宿,耳中卻忽然聽到一陣嚶嚶哭聲,在這靜夜之中顯得分外刺耳。

    尋一尋聲音傳來之處,卻是綠竹亭方向。那亭子還是和珅在日所建,是用碗口粗細的毛竹種植在地下,以繩索綁縛,使其生長而成,竹子外殼上貼滿了上好綠玉,是以看起來永不枯黃。後來慶僖親王入主,便將綠玉去除,仍是留著竹亭。袁潛覺得很是有趣,是以也留了下來,叫人時常澆灌竹根。

    亭中有一桌數凳,全是籐條編製而成,袁潛遠遠地便瞧見桌旁坐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伏在那裡肩頭一抽一抽,似乎正哭得傷心。

    他心知必是長敘的女兒,猶豫片刻,還是揮手叫跟隨的太監奴才走開,自己走了過去,問道:「這女子,你是什麼人?」那女孩子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望著袁潛,站起身來福了一福,道:「老爺,奴家是正黃旗副都統長敘之女。」

    袁潛順勢坐了下來,擺手叫她也坐,問道:「你叫什麼?半夜三更的在此作甚?」

    那女子答道:「奴家叫做蘭姑,深夜思念父母,在此哭泣,攪擾了爺安睡,罪過,罪過。」

    袁潛覺得很是驚訝,自己身上分明穿著親王常服,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是王爺,難道是誤認為哪個總管了?瞧瞧她十三四歲的樣子,完全還是一個孩童,不認得也不奇怪。一時不由覺得有些好玩,笑道:「不打緊,我原本就沒睡。是你阿瑪、額尼送你來的?送你來做什麼?」

    蘭姑垂首泣道:「阿瑪說他的官要丟了,只有奴家去給王爺做妾,才能替他保住;額尼在旁邊一面哭一面勸奴家,奴家就應許來此了。」

    袁潛愕然,撓撓頭皮道:「你多大?便嫁人了麼?」

    蘭姑答道:「奴家今年十四了。」袁潛嗯了一聲,心想十四歲的女孩子放在後世,誰要敢同她睡覺,那直接便算強姦罪了,沒想到人來了清朝,居然還能親眼見識一下傳說中的幼女……

    呸!他在心裡打了自己一巴掌,暗罵一句齷齪,旋道:「你回去睡罷,明天就有人送你回府去了。」

    蘭姑拚命搖頭,道:「奴家不回去,奴家不回去!」又哭了起來,道:「阿瑪說了,奴家若是被趕回來,那就是王爺不肯賞面,一定要去皇上那裡告阿瑪一狀,阿瑪便不活了,咱們全家也都活不成了。」

    袁潛哭笑不得,心想跟這小孩子果真扯不清楚。站起身來就要離去。榮全疾步走來,叫道:「王爺,原來您在此處!」袁潛急忙搖手制止,已經來不及了,蘭姑聽在耳中,一清二楚,嚇得花容失色,一下子跪了下來,抱住袁潛雙腿,哀求道:「王爺,奴家有眼無珠,沖犯了王爺,求王爺開恩,開恩!」

    袁潛顧不得與她扯皮,用力掙脫出來,問榮全道:「什麼事?」榮全湊在他的耳邊,低聲道:「曾大人那裡有回信了!」瞧瞧四下只有這麼一個小姑娘,當即從腰間摸出一封火漆封緘得好好的信來。

    袁潛聞言,心中立時跳了一下,急忙將信塞入袖中,拉著他一面朝自己書房走去,一面道:「信使幾時到來,有沒有避開耳目?」

    榮全點點頭,道:「剛到,我把他安頓在城外,絕不會給人發現。」這時小太監瞧見王爺要走,急忙尾隨上來,袁潛旋即笑道:「這小子太不夠意思,有這麼好的女人,怎麼不想著本王?」榮全會意,也就附和了幾句。

    袁潛也不回書房了,打發榮全離去,逕奔自己寢房而去。德卿見王爺忽然跑了回來,先是一怔,袁潛對她使了個眼色,她便立刻會意,幫著王爺打發走惹人厭的太監,讓袁潛終於可以安心取出信來觀看。只見信皮上寫著「滌緘」二字,那是他在去信之中與曾國藩約定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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