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潛龍 二十八回 入直軍機(2) 文 / 浮竹
二十八回入直軍機(2)
有了身孕的蘭兒,不能夠再承雨露,可是皇帝對她的寵愛並未稍減,晚間仍然時常宣召。為了照顧她沉重的身體,皇帝居然還格外加恩,不讓她在乾清宮與儲秀宮之間往來奔波,而是自己御駕親臨,在她的寢宮之中過夜。
咸豐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麼如此迷戀蘭兒,是因為她的綽約風姿嗎?可是皇宮裡佳麗如雲,生了一張好臉蛋與一副好身材的比比皆是,皇帝卻獨寵蘭貴人,大約是因為她的機智警敏,總是能在自己悒悒寡歡的時候給自己以精神上的慰藉。只有在蘭貴人這裡,皇帝才能暫時從那些煩人的章奏之中逃開去,求得片刻的安寧。
他也願意將自己的煩心事對著蘭兒傾訴,不論她能不能聽得懂。這位凌駕於眾生之上的皇帝,肩頭上擔著太重的擔子,重得超出了他本人的能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實在是太需要一個人聽他說話了。
這天,兩人躺在床上,咸豐又再開始對著蘭兒絮絮抱怨,說勝保又吃了一連串的敗仗,為什麼自己養活的大臣重將,都是這麼一些空耗國家祿米的無能之輩?說著說著,皇帝忍不住激動起來,一拳用力砸在床頭。
蘭兒撫著他的胸膛,讓他平靜下來,這才婉言道:「皇上,既然大臣不可信,為什麼不用宗室統兵呢?」咸豐愣了一愣,繼而悶哼一聲,沉默不語。自己雖然任命五叔綿愉為奉命大將軍,可是這位大將軍寫些詩詞歌賦尚可,卻並不具備鞍馬從戎的本事,這一點咸豐是心知肚明的。甚至更進一步說,在所有的親王之中,唯一有能力的就是老六奕訢了。七弟尚未成年分府,讓他主持軍務,無異於兒戲;但是老六去,真的可以放心嗎?
自從將熔鍾鑄錢的差事交給老六去辦,一直到後來的奉旨籌辦巡防,咸豐皇帝無時無刻不在密切觀察著奕訢的行動。他顯得十分恭謹,熔鑄銅鐘的時候,特地拜訪了工部滿漢侍郎,請教他們該如何防杜弊端;會辦巡防之時,又處處以僧格林沁為先,自己謙抑遜讓,不與爭功。這些個事情,臣下都密報與他知道了,皇帝欣慰六弟沒有背叛自己期望的同時,也在考慮是不是真的可以將他倚為臂助,幫自己度過目前的這個難關。
蘭兒見皇帝神色猶疑不定,知道他必是想到了六爺。這位恭親王,是蘭貴人十分看好的人物,他與皇帝畢竟是手足兄弟,雖然眼下有些隔閡,可是早晚是要備受信任的。自己的父親惠征不過是一個小道員,在這朝廷裡可以說是舉目無親。難得六王爺的福晉德卿與自己處得好,從平時德卿的言語之中,也可看出六爺是有心要做一番事業的。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幫他一把,叫他感恩知德,將來成了朝中重臣,不論是自己的地位,還是腹中尚未出生的皇子的地位,都多了一重保障。說也笑話,她才只不過懷孕幾個月,男女尚且不知,這就一廂情願地想起生產皇子之後如何如何了。
於是蘭貴人用她柔膩的玉臂纏住皇帝的頸子,嬌聲道:「皇上在想什麼?」咸豐瞧了她一眼,遲疑道:「朕在想,你把一頭老虎放出籠子,它會不會翻過頭來咬你呢?」
蘭貴人一笑,機敏地回答道:「籠子裡的老虎,永遠都是一隻死老虎,不害怕它會咬人,可是也不能指望它給皇上捕捉獵物。」頓了一頓,續道:「其實皇上,只要在老虎的脖子上套上鐵鏈,就算放出了籠子,不也穩妥得很麼。」
這話說進了咸豐心眼裡,他十分高興地撫著蘭兒的手臂,歎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女人!」
過了幾天,皇帝發下上諭,命恭親王奕訢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仍署領侍命內大臣,但毋庸繼續進班。
與此同時,令奉命大將軍綿愉、參贊大臣僧格林沁即日率兵出征,趕赴涿州屯駐,一則屏蔽京師,一則與勝保合兵一處,冀將北竄粵匪一舉擊潰於滹沱河南。
軍機處的大臣,有滿有漢,卻不該有親王。從雍正爺時候設立這個衙門以來,只有嘉慶時候的慶親王永瑆曾經一度入直,但不久之後也就因為不合祖制而退了出去。這一次咸豐居然打破定制,讓奕訢進入了這個要害衙門,雖說有那麼點重修舊好的意思在,可是更多的卻是出於形勢所迫。
在南方,向榮、琦善兩大臣久攻南京、揚州、鎮江不下,徒擁重兵,但一味掣肘而無所成功;
在兩湖,胡以晃、賴漢英等人統兵「西征」,竄擾贛皖,再逼湖北;
在北方,李開芳、林鳳祥從山西借道河南竄入直隸,兵鋒已過深州,直搗獻縣、河間。
整個大清版圖,幾乎無處不是烽煙瀰漫、土匪蜂起。咸豐心裡明白,這種局面若再遷延下去,日復一日,一旦師老餉匱,真是不堪設想!
可是擺在自己面前的,不光有一個盜賊蝟起的爛攤子,還有一個暮氣沉沉無所作為的軍機處。首席軍機大臣祁俊藻雖然清介端重,頗負時望,可是為人迂闊不可言,每天多是一些性理道德之論,大多毫不可行。至於其他的大臣,也多是因循諉卸,麻木不仁。內外交困,咸豐不得不大違祖制,讓奕訢進入軍機,盼望他能夠扭轉這個危局。
奉到上諭的袁潛,雖然早知道這是一定會發生的歷史事實,可是仍然激動不已:苦熬數年,這一下總算撥雲見日,看見光明了。
他奉皇帝的命令,即日便開始在軍機處辦事。軍機處的辦公所在,稱為軍機堂,位在隆宗門外,房屋不過五間而已。在南不遠便是章京值房的所在,照規矩,每日寅卯之間,軍機便須至值廬等候召見,至辰初傳散,方得各回本衙門辦理事務。
這天是袁潛在軍機值班的頭一天,他不敢去得晚了,天還黑濛濛地,便爬起身來準備出發。是時領樞務者為祁俊藻,另有禮部尚書麟魁、工部右侍郎彭蘊章、吏部左侍郎邵燦,合共五名軍機大臣,此外還有章京若干。
進得房去,眾人一一起身,除祁俊藻是體仁閣大學士可以不跪之外,其餘人等各照見親王之禮上來參見。袁潛連忙還禮,在屬於自己的那個座位上坐了下來。
不知道是誰定下的規矩,軍機值房之中除有要務,是不許隨便說話的。五個人沒一個出聲,一時間屋裡一片死寂,連根針掉在地下都能聽見。天色已經大亮,皇上還沒傳旨召見,大概是尚未起身。袁潛閒極無聊,又不能同人談天,索性注目打量這四位軍機。
四個軍機裡面,年紀最大的當推祁俊藻。袁潛事前已經做足工夫,知道他是嘉慶年間便中了進士,在朝為官,可以說是歷事三朝的老臣。看他頭髮鬍子都已經近乎全白,坐在那裡精力十分不濟,不住垂頭打盹,袁潛心裡有數,他在軍機領班這個位子上也坐不了多久了。〔按此俊字當為寯,字庫闕如。〕
另外三人之中,彭蘊章、邵燦是漢人,兩人年紀差相彷彿,都是五十來歲,彭蘊章顯得精神奕奕,十分持重,邵燦卻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麟魁是唯一的滿人,系出鑲白旗,是道光初年的進士,如今也已經到了耄耋之年。袁潛知道他並沒什麼不得了的政績,在朝中關係也不深厚,何況照歷史不久之後就要退出軍機了,是以壓根就沒將他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