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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五十七回 雙雕 文 / 浮竹

    五十七回雙雕

    他這話聽在袁潛的耳朵裡,簡直就可笑到了極點。「俄人也是夷人,英人美人也是夷人」,那就無異於說梨子蘋果就是一個滋味一樣的荒誕,可是在這個時候中央官員們的認識當中,能在字面上弄明白俄人不等於英人,已經算是很不得了的了。

    袁潛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就怕擬了上去,反倒觸皇上之怒。」彭蘊章略感不悅,心想單擬一個革職拿問罷,你又捶胸頓足地鬧事;要呈雙請罷,卻又是你說怕皇上生氣。他本就不喜強出頭,見狀立刻又縮了回去,訕訕道:「王爺謹慎,王爺謹慎。」再不吭聲了。

    袁潛十分不滿,他沒有從幾個軍機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不便自己提出口來,只好悶哼一聲,慢騰騰地站起身來,望了那奏折一眼。他明白,如果就這麼呈遞上去,恐怕皇帝一看之下多半會照準,吳健彰的死活在所不論,自己從這件事情當中可是一點好處都得不到了。

    他許久以來一直在考慮著卻又無處著手的一個計劃,好容易現在有了突破的辦法,自然不能就此白白放過,當下道:「琮達此見很是,但本王卻不得不小心謹慎。」話裡有話地道:「前些時候軍機剛剛動盪一番,眼看又要過年,大家想必都不願意再出什麼漏子罷。」

    這一句卻說到了所有人的心窩裡去,畢竟近來皇上實在有些喜怒無常,犯不著去觸怒他老人家。前不久剛剛摘掉了「學習」帽子的穆蔭,急於在同僚面前表現一下,脫口道:「吳某素稔夷情,不如將他去職留任,繼續辦理滬上交涉。」

    此言一出,立刻招來了許多白眼,杜翰最先站出來極力反對,滿口仁義道德,講得穆蔭幾乎要尋一個地洞鑽將下去。

    瑞麟自從得了西席李良佐的教誨,便一直尋找機會向恭王爺示好,此刻眼看他的臉色越來越差,心知必是他心下早有成竹,又不好自己出口,想借旁人的口說出來罷,眾軍機卻又木呆呆地沒一個能估中他的心思。

    心下連轉不已:吳健彰這種情形,按說只有數種處理辦法:除了那彈劾奏章上要求的解京按問,以及方才彭蘊章所提的流放黑龍江、穆蔭所提的去職留任之外,還可以派一個欽差大臣前去核查辦理,先摘了吳某人的頂戴,若是吳健彰給人冤枉,再將頂戴還給他;若查出來屬實,該怎麼辦還怎麼辦。難道王爺想取這種辦法?

    既然如此,那麼他必定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欽差大人的人選。瑞麟越想越難,他又不是恭親王肚子裡的蛔蟲,怎能知道王爺在想些什麼!

    忽然間靈機一動,驀地想起這些天來李鴻章一直輾轉托人,要求拜在他的門下,就是昨天,才剛剛行過了師生之禮。傳聞之中,李鴻章所以平步青雲,從編修一下子做到禮部郎中,也是恭親王加以青眼的結果,這讓瑞麟不得不善加思量:難道恭親王有意讓李鴻章去辦這差事?

    要在往常,像這種奉旨查辦的差事,那都是肥的流油,一堆都老爺們搶破頭也要蜂擁而上的。可是眼下滬上正在打仗,鬧匪不說,洋人還開出兵船來跟著攪和,為了敲那幾根竹槓,萬一把小命搭上可就不值了。而且也不知道皇上的反應會是如何?瑞麟有些不安,心中琢磨了片刻,終於還是十分婉轉地暗示了出來。

    袁潛眼睛一亮,旋即若無其事地捻起一根銀簽來剔著燈花,漫不經心地道:「李鴻章?他現在不是做那個……」瑞麟馬上接口道:「禮部郎中。」

    袁潛嗯了一聲,道:「是,禮部郎中。他去,合適麼?而且上海道職位當緊,一日不可無人,本王的意思,最好能揀一個有些幹才、會辦夷務的去,就將他暫署了上海道,一面辦事,一面捎帶將吳健彰給查了。」

    瑞麟汗出如漿,自己多方揣測,還是猜得偏離了些,只得硬著頭皮道:「李鴻章為人很是機警,下官料想他是能與洋人周旋的。」

    袁潛仍是搖頭,道:「以禮部郎中外放暫署道員,且是上海津要繁缺,於規矩大大不合,不好,不好。」

    邵燦忽然躬身道:「王爺此是持重之言,但行非常之事當以非常之手段,李鴻章青年有為,去辦這差事甚是合適。」

    「青年有為」這四個字聽在袁潛耳朵裡,差點讓他笑了出來。李鴻章生在道光三年,至今已經都有三十一歲了,說他年富力強倒可,這青年二字實在有些當不上。

    不過他倒無心去計較李鴻章究竟是不是青年,當下道:「既然如此,邵燦你再去擬一個夾片,一塊遞上去。」

    這本折子一進,果然如袁潛所料,讓皇帝十分迷惑。吳健彰的事情,先前已經奏聞,他本來以為只是一樁尋常公案,丟給部議也就算了,可沒想到後來竟鬧到如許之大,朝廷裡沸沸揚揚許多人上本彈劾。程恭壽這折子寫得格外激烈,但是後面軍機的雙請擬批,卻頗有些不倫不類的溫吞水味道。

    這叫皇帝不能不懷疑,吳健彰是已經預先得到有人要參他的消息,早已打點過一番的了,否則軍機怎麼這樣向著他說話?

    他起了這個疑心,自然要設法搞清究竟是哪一個做了吳健彰的奧援,傳進之時,便摔了折子,氣呼呼地質問眾人。

    這群軍機都是老於仕途之輩,哪一個肯承認下來?一個個目不斜視,就如事先商量好了一般齊刷刷地摘了帽子,乒乒乓乓大叩響頭。

    多磕頭少說話,甚至於只磕頭不說話,這是大清朝上下官員的通病,皇帝為此發過多少次脾氣,可是總沒收到過什麼效果。這一次又是這般,幾個軍機光禿禿的腦門一字兒排開,就如五個葫蘆瓢一般,亮閃閃地直扎咸豐的眼睛。

    一股怒氣從他的心頭直衝上來,頂得喉嚨口一陣一陣地發堵。他悶哼一聲,剛要開口痛加叱責,忽然間只聽簾外一個小太監跪奏道:「啟稟皇上,廬州緊急戰報到,章京許大人親自送來,皇上是否傳見?」

    咸豐不由得一愣,閉起眼睛吁了口氣,戰報緊急到了章京不能等大軍機們傳見回去商議,而要親自送入的地步,可以想見一定是噩耗無疑。他實在有些不敢聽,可是又不能不聽。

    一股胸悶的感覺再度如浪濤般襲捲而至,皇帝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起來。傳旨太監久久不見回應,跪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主子」。

    袁潛抬頭瞧瞧咸豐,不由得嚇了一跳,但見他面白如紙,毫無血色,就如一個死人一般。雖然他心裡對皇帝並沒什麼手足之情,可是看見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貌,卻也有三分害怕、二分不安,至於剩下的五分是什麼,可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咸豐喘了兩口氣,乾咳幾聲,嘶啞著嗓子對外面道:「傳。」那執事聞了聖旨,立刻起身一溜煙地退出去了。

    不多時,內閣中書、軍機章京許庚身踩著小碎步快步走了進來,衝著替他挑起簾子的杜翰微一點頭致意,跟著匆匆一撩袍襟,馬蹄袖一甩,跪了下來,口稱吾皇聖安。

    咸豐不耐煩地擺擺手,急著催問道:「廬州戰事如何,戰報是什麼?」

    許庚身面色鐵青,咬了咬牙,從袖中抽出一張奏片,咳嗽一聲,語聲沉重地讀道:「……胡匪以晃陷掠廬州,胡元煒通匪獻城,安徽巡撫江忠源……」抬頭望了望皇帝的神色,這才繼續讀下去:「安徽巡撫江忠源,竭力接戰,身被重創,投水自盡!」

    咸豐睜大了眼睛,空洞洞的兩道眼神直盯著許庚身發了好久的呆,忽然身子搖晃一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爾後便以一種華麗而優美的姿態,向後慢慢地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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