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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六十四回 龍蛇虎豹盡擅場(3) 文 / 浮竹

    六十四回龍蛇虎豹盡擅場(3)

    幾乎同一時間,袁潛也已經接到那拉氏設法從宮裡帶出來的消息,知道新年過後,衙門一開印,肅順很可能就會走馬上任,擔任御前侍衛一職,原有的內閣學士、護軍統領等職仍兼不去。幾乎任何人都明白,這只不過是個開頭,是皇帝開始重用肅順的一個訊號。

    果然,等到新年過去,肅順並沒有如他預想的一般擢升御前侍衛,而是直接坐了直升飛機,一躍而為左都御史、理藩院尚書,兩相比較,後者固然職位更高,權力更重,可是與前者相比卻是廷臣而不是統兵的武官了。這是否意味著皇帝在防範自己尾大不掉的同時,也在提防第二個恭親王的出現呢?

    一面想著,一面用試探的口氣對坐在下手的胡林翼道:「潤之,你猜皇上是當真看重肅順呢,還是只不過為了掣本王之肘?」

    胡林翼沉思道:「若是為了削王爺的權,確是再沒有比肅順更合適的人選。」

    袁潛悶哼一聲,心中怒甚,暗想肅六這個混蛋,整日價與自己過不去,有朝一日大權在手,必要他好看。平了平氣,道:「翁心存被參的案子,應該就是肅順在背後搗鬼。滿漢好幾員大臣在皇上面前力解數次,每一次都給肅六火上澆油,搞得皇上惱怒起來,非查辦不可。」

    翁心存被參,那還是因為去年出的一件事情。其實案子本來不大,只不過是通州的一個捕役勾結盜匪行劫,被官府破獲了,按律應當追究該管官員的罪責。偏偏這捕役的頂頭上司通州縣輾轉認得一個翁心存的同鄉加門生,拐了十八個彎托進門路來,時任直隸總督的翁心存不好卻對方的面子,只得就中打了打馬虎眼,把那通州縣從輕議處了。

    沒想到這一來可被肅順抓住了把柄,他早就瞧著這個老傢伙不順眼,正好趁機機會劾他去職。恰好剛剛調任左都御史,等不及本衙門開印,就匆匆繕了一份奏折,遞將上去,內裡把翁心存說得百般不堪,似乎只要處置了翁老兒一人,全大清的貪官污吏便就此銷聲匿跡了。

    這些天來靜海、獨流那邊的戰報總是一個拖字,南方曾國藩又遲遲疑疑地只顧準備不肯發兵,皇帝正在氣頭上,瞧了這彈劾奏章,立刻便欽點了正駐紮在通州協力防務的刑部侍郎文瑞就地查證,把他擬了一個革職。

    翁心存的幾個兒子,只有同龢一人隨侍在京,眼看父親被參,賭氣稱病不朝,只好自己出面四下裡去打點。他尚未出仕,想來想去最說得上話的只有恭親王這裡,料想他不會對父親置之不理,當下跑來對王爺哭訴一番,求他作主。

    袁潛也覺得十分頭痛,翁心存這事情確是做過的,要替他遮掩過去,花些銀子並不是辦不到的事情。但是看皇上的來勢,似乎對這樁案子頗為重視,萬一搭救他不成再把自己賠進去,那就划不來了。

    只聽胡林翼道:「下官卻有一個辦法,只不知道王爺肯不肯照辦。」袁潛眼睛一亮,道:「只要不是讓本王出頭去替他說情,怎麼都好。」

    胡林翼一笑,道:「地方上的官怎麼辦事,王爺想來不曾見過。州縣上的監牢是什麼樣子,王爺諒必也不知道。」

    袁潛不明他所指,點頭道:「本王是不知道。你且說是什麼辦法?」

    胡林翼有些神秘地湊了上來,道:「這案子的起源,是一個勾結盜匪的捕役。若是連這捕役也沒有了,整件案子還不瓦解冰消麼?」

    這話說將出來,袁潛不由得大吃一驚,瞪著他訥訥道:「你……你要……」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個砍下去的架勢。

    胡林翼一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麼。下官在貴州的時候,有一次方伯的兒子打破了人頭,方伯動用了職權私下了結,不料給捅到撫台大人那裡去了。當時那案子就是因為給打破頭的那人忽然暴死,不了了之了。若不是了結得快,怕是要牽涉半個貴州進去呢。」

    袁潛瞠目結舌,以前從來沒想過胡林翼是這麼心狠手辣的一個人,也更沒想過晚清的官場竟然如此草菅人命,好歹是當過道台的人,竟然能這麼若無其事地談論一個人的死亡,這叫他不能不懷疑在他身上是不是流著跟自己不一樣的血。

    胡林翼看看王爺,見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當下道:「下官的意思卻不是要滅那人的口。只消用一個死囚代他死在獄裡,卻把他偷換出去,叫他尋個山溝隱居一世,也就是了。料想他沒這般大膽子敢來出首。」

    袁潛微微歎息,心想方纔那一瞬間,自己雖然認為他的本意是要殺人滅口,可是不也在心裡認同了麼?面對自己還要偽裝聖人其實是徒勞的,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之中,唯有能直面自己想法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而袁潛的想法很簡單:他要權力。他要現在掌握在咸豐的手裡,但是卻不能被他很好地運用的那份權力。當他擁有這樣的權力,他就可以去做許多現在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他自信可以比咸豐這個病秧子做得更好。為了那一天的到來,袁潛已經忍受了太多的屈辱,他唯一能做的是繼續忍耐下去,以免前功盡棄。

    可是眼前的機會讓他不捨得錯過,皇帝擢升肅順,必然希望對自己加以安撫,正好趁此機會,去向他提出讓德卿回家生產的要求,想來他多半就會答應。

    「王爺,王爺!」胡林翼發覺王爺正在出神,似乎壓根沒有注意自己說些什麼,無奈地喚了兩聲。袁潛回過神來,驚醒道:「本王走神了。潤之你說什麼?」

    胡林翼輕咳一聲,正色道:「林翼說,眼下正是一髮千鈞之際,王爺不可耽於兒女私情,事事要以大事為重。」

    袁潛老臉一紅,胡亂搓了搓手,乾笑道:「潤之多心,方才本王是在想,肅順驟然陞遷,朝廷裡必然有群起阿逢之徒蜂擁而上,本王總不能坐視不理。」

    「下官以為,肅順之擢,反倒是王爺的一個機會。肅某人越紅,王爺的機會越大。」胡林翼這句看似不合道理的說話引起了袁潛很大的興趣,不由得饒有興趣地追問道:「這話是怎麼講?」

    胡林翼微笑道:「肅順的為人驕橫,今日驟蒙恩寵,必然睥睨一切,其性喜延攬名流,又專好任用漢人,朝士奔競其門,不過指日之事耳。肅順又有一習,曰黨其同,伐其異,凡不入其門者必百般阻遏不使上進。林翼料朝中必有不能附肅順者。」

    袁潛緩緩點頭,胡林翼正說中了他心中所想,跟肅順合不來的大臣並不在少數,而且大多數是滿人與漢人老臣,他們雖然不能在中國近代化的歷程上起什麼好的作用,但說到爭權奪勢、勾心鬥角,可一個個都是久經官場考驗之輩,至於其中的旗人,更是一拉拉一片。這機會絕不能錯過,一時間袁潛幾乎後悔自己沒有早點人為促成這個局面的出現了。

    只聽胡林翼又道:「軍興以來,地方多辦團練,以下官在貴州的經驗,辦團在朝裡沒人是不成的。」

    袁潛與胡林翼相識漸久,已經適應他說話不說完全的習慣,即刻便想到他接下來的意思是,自己不要坐等這些人上門來托關係,應當主動示好,以免他們被肅順拉攏過去。照胡林翼的想法,莫非以後朝中將要形成恭親王與肅順兩頭獨大的局面麼?

    可能與肅順齟齬的,有一部分是翁心存這樣看不慣他驕橫作風的老臣,還有一部分是不被肅順放在眼裡的八旗滿臣。再有一部分,就是原本勢力便強,無意曲己阿人的,如僧格林沁之輩。這三種人當中,前二者都是要著意結納的對象,自己以前一直留意與他們搞好關係,現在只需要就中再挑撥一下,幾乎是勢在必得的了。

    僧格林沁卻比較難辦,以自己與他打過的交道而言,他的性格屬於那種強項的,既不會對肅順這種全蒙皇帝恩寵平地飛昇的近臣低頭,自然也不會因為害怕肅順而倒向自己這個靠著先帝親封而得王爵的親王。但是他又是蒙古王公當中的勢力代表,手裡握有兵權,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如何處理他,倒是一個很難辦的問題。

    啃不動的硬骨頭,就暫時丟了開去,袁潛一面沉思,一面道:「肅順不是喜歡延攬漢人麼?本王就投其所好,薦幾個給他。」一敲桌子,道:「這事情交給翁同龢去辦,對他說,翁心存的事情叫他儘管放心就是,眼下雖然暫且將他以徇庇革職,不出半年,本王必使他復起。」

    胡林翼點了點頭,又道:「王爺可是煩心科爾沁僧王麼?下官聞說近來僧王屯兵王慶坨,借翼護京師之名,遲遲不與賊兵接戰,而使勝保獨當敵鋒。料想勝中堂心中也必不服罷。」

    袁潛明白僧格林沁的心思,他是要等著勝保把敵人的銳氣磨盡,等到兩下裡兩敗俱傷之際,自己再去揀便宜。上次與勝保會面,自己已經隱約暗示過他這一點,當時瞧他的反應,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只恨勝保著實沒用了一點,重重圍困靜海這麼久,竟然還沒能將李開芳部拿下。

    估計著太平軍也快要彈盡糧絕謀圖突圍了,再這麼圍下去,笑到最後的可就真的成了僧格林沁。袁潛霍然站了起來,捏起一支筆桿敲著桌面,沉思半晌,驀地開口道:「潤之,你用自己的名義上一道策,請調杭州將軍瑞昌、山東布政使崇恩率所部守黃河沿岸,防賊援軍自蘇北上,並阻直隸之賊竄入山東。另請密詔勝保……」

    頓住口想了一想,道:「密詔勝保及僧格林沁,令兩人約於某日某刻,僧格林沁自王慶坨迅速移防南下,俟其將近獨流之際,勝保撤圍南去,緩緩倒行,放匪出城,然後二軍合而攻之。」

    胡林翼眨了眨眼,立刻明白王爺的用意何在。他是料定彈盡糧絕傷亡慘重的發匪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突圍離去的機會,而乍出城的匪兵沒有了城防保護,官軍就更容易埋伏襲擊之。這計策雖然可行,但是卻須要將領之間的默契配合,以勝保與僧格林沁之間的芥蒂,不互相陷害對方就夠好的了,談何同心戮力、共同完成這次任務?忍不住輕輕搖頭。

    忽又想到,王爺叫他以自己的名義提這建議,莫非是早料到此事必敗,才不肯自己出頭?心中不由得冷了一冷,暗想好歹我也算你的心腹親信,如何這般對我!

    袁潛一笑,道:「潤之勿憂。我與勝保交好,肅順早已經知道。等到潤之此疏一上,自然有人向肅順進言,要他唆擺僧格林沁,陷害勝保。僧格林沁與勝保愈是勢不兩立,本王就愈容易從中周旋。至於到時候潤之你……」

    伸手按住他雙肩,低聲道:「我要你落職回籍。」

    胡林翼一驚,不自主地重複道:「回籍?」一時腦中有些糊塗,不明白王爺究竟是什麼意思。

    袁潛重重點頭,肯定地道:「不錯,就是回籍。」

    肅然站起身來,伸手指天,輕聲說道:「我奕訢對天發誓,今日與潤之所言一切,全是推誠相待,沒有半句虛言。」

    看著胡林翼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要潤之回籍去辦一支新團練。」

    胡林翼恍然大悟,釋然點了點頭。如果說王爺是出於這個目的要藉故將自己調回老家去,那倒可以理解。因為自從咸豐軍興以來,敕令在籍官員籌辦團練已經成為慣例,基本是何處有戰事,這一類的詔旨就下到何處。胡林翼的老家在湖南益陽,正是團練盛行之地,他回去辦這件事,可說是光明正大。

    至於為何不叫他自行請辭,卻要藉著落職的由頭還鄉,胡林翼倒也可以理解幾分。自己的提升是借了恭親王的關係,朝廷裡上上下下都有人知道一些。如果他主動跑回家去辦起團練,難免會有人閒言閒語,對王爺輿論上大大不利。若是先獲譴,再辦團,在外人看來就只不過是他謀一個復職機會的跳板,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官場就是這麼奇怪,明明一樣的目的,用不同的手段去做,得到的結果就會迥然相異。

    胡林翼能夠理解恭親王這麼做的動機,但是他心裡卻不能不擔心,王爺會不會如他所承諾的那樣,真正與自己推心置腹呢?這團練辦下來,以後自己會成為王爺在地方上最倚重的力量,這是不用置疑的。但是胡林翼總覺得,王爺似乎還有許多事情不曾告訴自己,也從沒打算過要告訴自己。

    只聽得恭親王又補了一句:「本王絕不強迫潤之,答允與否,全在潤之自己權衡。」胡林翼知道自己面臨一個賭局,如果照著王爺吩咐的去做了,自己與恭親王的關係就再也牽扯不輕,就算以後辦團的時候不仰仗王爺的奧援,在所有人心目當中自己也必定會變成恭王爺在地方上的一股勢力;如果不答應,事情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將會失去王爺的信任,在目前朝廷裡可供選擇的政治勢力只有恭親王與肅順的情況下,離開了王爺門下,只好去拜肅順,否則沒有人支持,是難以在這個朝廷裡立足的。但肅順想必也已經知道自己與恭親王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他會接納自己嗎?胡林翼不願意去相信這種未知可否的事情。

    只不過躊躇了一瞬間,胡林翼就果斷地決定去信任恭親王。畢竟從一段時間的接觸當中,他已經感覺到王爺是一個坦誠而有大志的人,這樣的人不會白白放棄自己這種有些才能而又願意為他效命的臂助。更何況,等到團練辦起,自己的手中也會擁有一股不論是王爺還是肅順都不得不重視的力量,到那時候,即使王爺最終敗給了肅順,自己也是有機會翻身的。

    所以胡林翼很爽快地贊同了袁潛的意見,想了一想,卻道:「下官還有個旁的主意。」一五一十地對袁潛說了一番。

    袁潛聽罷,注目熟視他半晌,忽地笑道:「不錯,不錯,本王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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