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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六十七回 誰是最後的黃雀(3) 文 / 浮竹

    六十七回誰是最後的黃雀(3)

    翁心存奉旨革去一切職務,並沒有即刻返回常熟老家,而是暫且在京城客寓起來。畢竟這一路上到處都是兵火,他這一把老骨頭著實禁不起這等折騰了。

    但是皇帝素不喜他,這一次好容易抓住他的把柄將他撤職,豈有再容他逗留之理?下了一道聖旨,教他速速回籍。

    翁心存自己倒還無可如何,一邊卻氣壞了兒子同龢。他怒火的矛頭並非指向皇帝,而是瞄準了恭親王。想翁家父子二人,自從恭王開府以來,便誠心誠意地追隨左右,自己更是竭盡所能地替他打牢了與京師士子中間的關係網,現如今在京的儒士監生,對恭王爺的印象都十分不錯,這跟自己的大造輿論是脫不開關係的。

    這幾年來就算沒有功勞,總算也有幾分苦勞,沒想到父親有事,王爺竟然不肯援手,這不得不叫翁同龢有些寒心。於是這兩次王爺見召,翁同龢都推說父親有病須得侍奉左右,故意給他吃一個閉門羹。

    翁心存眼光何等老到毒辣,一眼就看穿了兒子的心思。不由得暗想究竟是還不曾在仕途上歷練過,定力始終欠缺那麼幾分。想了想,叫家人準備出門,到恭王府去拜王爺。

    翁同龢雖然不願,可是父命難違,只得老老實實地喚了轎子出門。

    兩人到時,袁潛恰好剛剛回府,一見面,仍是照著以往親王參見師傅的禮節,跪了下去,劈頭便道:「無力替師傅周旋,本王之過也。」

    翁心存連忙攔住,道:「老朽已經不在其位,王爺不可自失了身份。」

    袁潛搖頭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師傅教訓之德,本王永不敢忘。」

    翁心存澀然一笑,對兒子道:「同龢,把東西拿出來。」

    翁同龢應了聲是,從隨身帶著的一個木匣之中取出一樣物事,雙手捧上。

    只聽翁心存道:「老夫奉聖命將要還籍,臨行之前,特地來與王爺訣別。此是老朽收藏多年的一副軟玉棋子,就送與王爺,權且留個紀念。」

    袁潛連忙接了過來,只覺臉上有些發燒,歉然道:「師傅此次有事,小王沒能幫得上忙,心裡一直愧疚無地,豈能再受師傅的厚贈。」

    翁心存一笑,道:「君子以心相交,何必斤斤計較於些許得失。」一捋鬍須,笑道:「今日老夫棋癮大發,未知王爺可肯紆尊與老夫對著一局否?」

    袁潛自然無不答應,他的棋藝也不算差,雖然自分不能必勝翁心存,可是輸贏局面,總在五五之間。

    坐了下來剛要猜枚開局,忽聽翁心存道:「老朽有個新鮮玩法。咱們擺了兩張棋盤,老朽一人與王爺同小兒兩人分別對局,卻也有趣。」

    翁同龢有些吃驚地望了父親一眼,只覺他今日的舉止實在頗有些異樣,不知安的是什麼心思。

    這兩局同開,差異立刻顯現出來。袁潛的棋風鋒芒不露,一步步穩紮穩打,先將自己的氣眼做活,才去考慮朝外擴展;而翁同龢卻喜歡在敵方地盤裡遍地開花,四面出擊。

    局到中途,翁心存忽然停手不下,瞧著袁潛笑道:「王爺為何只守不攻呢?」

    袁潛搖搖頭,道:「師傅的棋藝,與本王相較略高一籌,本王以守為攻,步步為營,如此尚可穩中求勝,如果貿然進逼,恐怕會得不償失。」

    翁心存聞言一笑,轉又問同龢道:「那麼同龢呢,你又為何只顧搶佔地盤,全不好好守衛呢?」

    翁同龢赧然道:「兒子無論如何是贏不了父親的,是以能搶一片地方是一片地方。」

    翁心存棄子入甕,哈哈大笑,道:「如此老朽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審時度勢,非獨弈道使然。王爺許久不曾與老夫著棋,不知道近來老夫年邁力衰,時常心神恍惚,棋力已經大不如前。慎重固然是好事,可是唯有對手強勢的時候才須要退卻,如果一味避讓,又豈能有取勝之望?」袁潛汗流浹背,默然點了點頭。

    只聽他又對翁同龢道:「棋力一時不如人,未必一世不如人。你可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永遠不輸給強過你的對手?」

    翁同龢茫然搖頭,答道:「兒子不知,請父親明訓。」

    翁心存指著棋盤道:「這法子簡單得很,就是在你有十足的把握贏了他之前,永遠都不要同他對弈。」

    翁同龢不覺張開了口,心中十分不解:不去下棋,又怎麼可能取勝?不去下,又怎麼知道能不能勝?父親這話,實在說得有些莫名其妙。

    一旁袁潛也已經忍耐不住,開口道:「師傅此言差矣。不論勝敗,總要去做過了方知,一味退避三舍,就算有取勝的機會,也給自己白白放過了。」

    翁心存注目審視他良久,忽地笑道:「你既然知道這一層道理,老朽今日就不算白來聒噪一番。」仰頭歎道:「眼看就要分別,今日這番胡言亂語,就算是老朽最後一次給王爺授課罷。」

    袁潛一愣,沒來由地覺得他這話有些不祥,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翁心存道:「老夫幾十年宦海生涯,對黜陟沉浮都看得淡了。王爺不必費力為老朽謀取起復,做官患得患失、膽戰心驚,何如當一個田舍翁自在逍遙?」

    翁同龢叫道:「父親!」一時間誰都不說話,房間裡籠罩著一層壓抑的氣氛。

    靜默了一陣,翁心存忽然開口道:「王爺,同龢,你二人雖然各有道理,可是這棋面上卻都是贏不了老夫的。」瞧了兩人一眼,笑道:「因為你二人都是心有旁騖,又如何能夠專心於棋局?」

    肅然道:「弈道不過是養心怡志,輸贏不關緊要。可是宦場之中風雲頃刻變色,成敗懸於一線之間,局中之人應當在乎的只是終局之勝負,至於棋盤上的棋子,該棄時就要狠心捨卻。若是一心數用,又或斤斤計較於一子一氣的得失,事必不可問矣。」

    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老夫有一句話請王爺緊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然黃雀之後未必再無黃雀,誰是最後的黃雀,誰就是終局的勝者。在那之前,一時的成敗得失,都算不得什麼。」

    袁潛起身還禮,剛要答話,忽聽門外榮全大聲道:「王爺,宮裡急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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