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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六十九回 曾國藩的慘敗(2) 文 / 浮竹

    六十九回曾國藩的慘敗(2)

    咸豐四年的春天,與北方剿匪作戰一連串的勝利形成鮮明的對照,江南與湘鄂一帶的形勢卻並不能算得上多好。

    剛剛經歷了一番戰火洗劫的岳州城裡,太平軍西征的主帥石祥禎,與他手下的三員大將林紹璋、羅大綱和曾添養,正圍坐在知府衙門裡豪吃痛飲,慶祝大破曾國藩妖兵而取得的與湘勇開戰以來的首次大捷。

    石祥禎年紀三十出頭,他是天國翼王石達開的族兄,自來計謀多出,善於用兵,深得石達開的倚重。另外三人之中,除了羅大綱是廣東人氏之外,其餘林、曾二人都是最早起兵的廣西老兄弟,西征一路來也都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

    舉杯在手,石祥禎笑道:「這一次能夠重奪岳州,把曾妖打得無處逃竄,這第一功要記給大綱。」說著舉目對羅大綱微一示意,逕自飲乾了杯中酒。

    林紹璋與曾添養對望一眼,只聽曾添養道:「聽說曾妖手下儘是一批書生在帶兵,難怪老子大刀一舉,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來日再打幾仗,叫他們全軍死在湖南境內。」曾添養素來以剽悍善戰著稱,手中一柄九十八斤重的鬼頭大刀使起來呼呼生風,人送一個綽號,叫做「飛將軍」。

    石祥禎聞言笑道:「曾妖奸詐,不曾與王鑫一同出城,否則必要他來一個出師授首。」話頭一轉,道:「岳州得而復失,曾妖必不甘心。他也並非一個蠢材,下一步該怎麼辦,咱們須得好好商議才是。」

    羅大綱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石祥禎的看法,旋即道:「曾妖逃離岳州之後,便與從羊樓司敗走的王鑫會合,退駐在長沙城外的水陸洲。」

    「長沙乃是湘省的省城,水道四通八達,要攻打並非容易,前年我天兵攻打長沙,打了八十多天都沒能打得下來,還折損了西王一條性命。可是長沙南面的湘潭,卻只有五百協營在那裡屯紮,我軍與其在長沙纏攻不下,不如先取湘潭,如此一來既可以就地取糧,又可以堵住曾妖頭南下往衡州逃竄的退路,真是一舉兩得啊。」

    「關門打狗,好。」石祥禎首先表示贊同,示意羅大綱繼續說下去。

    林紹璋卻搖著頭道:「取得湘潭之後,萬一曾妖退入長沙龜縮不出,又將拿他奈何?長沙城易守難攻,我軍是遠道而來,時候拖得越久,越沒什麼好處。」

    曾添養道:「毒蛇不出洞,我們不會引他出來麼?我軍攻打湘潭,料想曾妖必定分兵去救,如此一來正好在半路劫擊。」

    石祥禎果斷地拍板定奪:「林紹璋、羅大綱帶一萬人馬,限七日之內取得湘潭!」

    太平軍分為兩路,齊頭並進,林紹璋一路經汨羅、渡湘江、越過嵇茄山,平地天降似的出現在湘潭城下,防守湘潭的長沙協右營守備崔宗光,做夢都沒想到西征軍會越過長沙來打湘潭,慌慌張張地爬上城頭。這五百少爺兵平素驕懶慣了,如何是七千征湘軍的對手,到掌燈時分,湘潭城便告易主。

    另一路主力由石祥禎親自率領,從岳州南下,很快攻佔湘陰,兵鋒直抵長沙。

    水陸洲湘軍駐地。曾國藩乘坐的拖罣上,今天來了一位貴客:不是別人,正是湖南巡撫駱秉章。

    駱秉章此來的用意,是放下架子,請求曾國藩派兵復奪湘潭來的。儘管他把話說得十分懇切,可是圖功心切的曾國藩似乎卻對他的提議並不怎麼感冒,只是禮貌地敷衍幾句,就叫人把他送下拖罣去了。

    打發走了駱秉章,曾國藩獨自一人背著手在拖罣的甲板上踱起了步子。水手們看到大帥眉頭深鎖的樣子,都不敢去打擾他,一個個躲得遠遠地。

    忽聽背後一人喚了一聲「滌帥」,將他從沉思當中拉了回來。曾國藩回頭一瞧,卻是水營麟字營的營官彭玉麟。

    只聽他道:「滌帥一人在此,可是在煩心向南還是向北?」

    曾國藩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反問道:「向南是如何,向北又是如何?」

    彭玉麟微微一笑,道:「滌帥心中早有成見,又何必玉麟多費口舌。匪兵既然分兵佔據湘潭,北邊一定兵力空虛無疑。所謂北上之策,無非是趁虛越過岳州,北上攻克武昌而已。救援武昌乃是朝廷敕令滌帥的出兵宗旨所在,若成則功勳震動天下,不必問矣。」

    彭玉麟這一番話,恰說中了曾國藩的心事。岳州之敗,他忍辱退回長沙,已經感到非常沒有面子,此次如傾巢對付湘潭的太平軍,勝利了倒還可以,但是如果失敗了,還有何臉面再活在世上?朝廷給他下達的命令是要他到武昌去,眼下就算繞過岳州徑直北上,也沒有人能說什麼閒話。

    他以為彭玉麟也贊同自己這個想法,剛要更進一步與他探討具體的戰術問題,卻聽彭玉麟話頭一轉,又道:「但是湘潭乃是長沙門戶,若任由匪兵盤踞,長沙早晚亦要失陷。湘勇初敗,軍威尚未復振,驟然揮師北進,倘若能衝出去誠然好,只恐衝不出去,前被麇集岳州的長毛攔截,後被佔領湘潭、長沙的逆賊堵住,如此一來大事危矣。」

    曾國藩細細一想,頓覺恍然大悟,不由得汗流浹背:自己險些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向行事穩重的他不肯偏聽偏信彭玉麟一人的意見,於是又召集起水陸各營官來會商。一番爭論的結果,十營水師全都立場鮮明地倒向彭玉麟那邊,而陸營之中除了周鳳山一個人有些異議之外,其餘人等也都一致贊同先攻湘潭。

    於是曾國藩令補用副將塔齊布、藍翎守備周鳳山率領一千三百多人進軍湘潭,又派候補知府褚汝航等五營水師經水路前往,同時決定第二天自己親自領兩千多人增援。

    但是就在這天晚間,集中精力於湘潭戰事上的曾國藩,突然接到了從長沙本地鄉紳孫崇德那裡傳來的消息:靖港屯駐著幾百名逆匪,機不可失,要求曾國藩立刻派兵攻剿,並且聲稱已經搭建好了浮橋,只等王師來到。

    拿著那張薄薄的信紙,曾國藩覺得有些心動了。以水陸洲現有的五千多人兵力,去攻打僅有五百名長毛屯紮的靖港,可說是必勝無疑。現如今的湘勇迫切地需要一兩次大勝,這一仗打下來,必定可以大大激勵一番士氣。

    可是,長毛在靖港無緣無故地放上五百兵是做什麼呢?本性慎重的曾國藩忍不住有些疑惑。

    「滌帥,何必瞻前顧後!靖港距此不過半日路程,不妨先遣幾個探子去打聽打聽,若是當真只有五百兵在彼,便可立刻發兵攻打,以防靖港賊兵與湘潭之賊連成一線。」說話的是前幾天剛剛在羊樓司遭了太平軍一番伏擊的王鑫,他說這話一來是立功心切,二來也是哪裡摔倒哪裡爬起來,急著想找回丟了的面子。

    曾國藩依言照辦,次日黎明時分,探子趕了回來,果然與孫鄉紳所言一般無二,靖港鎮上確實只有幾百名長毛,銅官渚裡也只有十幾隻小船停泊。大喜之下,曾國藩就要下令點兵出征,將靖港這一小股長毛拿下。

    剛要發令,忽聽帳中一人道:「滌帥不可!」

    循聲望去,卻是一個身材瘦小、戴著一副眼鏡的小個子,他名字叫做李元度,早在曾國藩興辦湘勇之初便投筆從戎,雖然是個文人秀才出身,可是行軍打仗從來不落人後,特別是分析戰略大局的眼光往往有獨到之處,在武官之中的口碑也頗好。

    曾國藩向來很信賴他的才能,聽他出言阻止,連忙問道:「次青有何高見?」

    李元度謙遜了兩句,道:「眼下我軍精銳,泰半盡在湘潭,愚意以為靖港無論可攻與否,都須待潭城戰事畢後,再作打算,若是操之過急,不免將兵力處處分散,授人以可乘之機。」

    曾國藩皺眉道:「靖港逆匪不過區區數百人而已,我手中兵勇不止五千,以十而敵一,無異於以石擊卵,焉有不破之理?」

    李元度搖頭道:「元度覺得其中有詐,不可盡信。」

    曾國藩作色道:「次青若是覺得有詐,便請道明詐在何處。若說不出時,便勿阻攔本大臣用兵!」

    李元度吃了一個癟,一張瘦臉漲得通紅,正要再行分辯,卻聽廉字營營官景廉道:「滌帥,末將也以為李先生所說有理。靖港乃是溈水匯入湘水的所在,水流十分湍急,船易北下而難於南進,而且銅官渚畔有銅官山,山上林木茂盛,便於伏兵,如果當真中伏,恐怕會有去無回。」

    曾國藩聽到「有去無回」四個字,臉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來。兩軍對陣,最忌諱這些不吉利的字眼,若非看在恭親王的面子上,他早就大發雷霆,把景廉給趕出去了。

    有幾個幕僚還想再爭,曾國藩已經武斷地用力揮揮手,斬釘截鐵地道:「此事不必再議了,我意已決,立刻點兵,拔營!」

    中午時分,王鑫帶領的陸師從浮橋抵達靖港鎮,與曾國藩親自指揮的水勇在鎮上會師了。喘息方定,曾國藩便感覺有一絲異樣,環視四周,竟是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影。不是說有大約五百名匪兵盤踞在這鎮上麼?怎麼連一個鬼影子也瞧不到?

    正在納悶之際,忽然耳中傳來轟隆隆一陣炮響,藥石夾著泥沙,從銅官山上飛擲而下,一下子就把立足未穩的湘勇砸得懵了頭。

    還沒醒過神來,旋又聽得一陣喊殺之聲響徹天際,少說也有上兩萬的太平軍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一下子呼啦啦地鑽了出來,舉著大砍刀,從山上直衝下來。

    曾國藩看著漫山遍野的紅黃包巾,驚得目瞪口呆,動彈不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上了發匪的大當!

    出戰之前,湘勇只知道將要面對的是區區五百散兵,滿心都是輕易取勝的念頭,沒想到眼前忽然出現這等驚天動地的場面,一個個全都嚇得傻了,還沒交鋒,已經是心虛膽落,就要小腿肚子向後,逃之夭夭。

    曾國藩急令各營官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敵,王鑫、景廉等人好容易約勒住了自己屬下,可是同來助戰的團丁卻都是沒用的膿包,遠遠望見匪兵的影子,就奪路奔逃,連帶裹挾著湘勇也亂了陣腳,紛紛向著浮橋擁去。

    曾國藩原本在拖罣船頭指揮,眼見這等情形,心中怒火萬丈,劈手奪過一面帥旗,大步走上浮橋橋頭,用力將旗插在橋畔,順手抽出寶劍,大聲喝道:「有敢逾此旗者,斬!」

    已經開始潰敗的湘勇,聽了主帥的威脅喝令,一時間有些猶豫,停在橋頭遲疑不進,不知道是該當硬衝過橋去,還是掉轉頭去同長毛拚命。

    一股接著一股潰勇如同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主帥的號令變得無足輕重,沒有人在乎曾國藩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們拚命地紛紛後退,爭先恐後地擠過浮橋,許多人失足落水,甚至於連橋板都給踩壞了。

    泊在江面的水師眼見陸營潰敗,也不等曾國藩號令,紛紛升起船帆,調轉船頭四散逃去,一面逃離,一面還胡亂朝岸上發炮。

    曾國藩雖然仍是仗劍而立,守著他那面帥旗,可是連自己的腳步都險些給潰勇沖得站立不穩,哪裡還有餘力去彈壓別人?

    一個小個子湘勇倉皇奔逃之際,不知是給別人一擠還是怎地,竟一頭撞在了曾國藩的懷裡。曾國藩惡從膽邊生,提起劍來,手起劍落,那湘勇連叫也沒叫出一聲,就滾在地下不動了。

    他刺死一個湘勇,用力去拔佩劍,卻似乎嵌在了那湘勇的肋骨中間,怎麼也拔不動。驀聽得一陣大喊:「活捉曾妖頭!」不由得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侍衛章壽麟奔上前來,一把扯住曾國藩的衣袖,大聲叫道:「滌帥,快走,快走!」

    曾國藩神智恍惚,任憑章壽麟拉拉扯扯,拽著他逃上了拖罣,隨著潰敗的船隻,逆流而上。

    哪知卻應了那一句船破偏遇頂頭風的俗話,就在這瞬息之間,江面上風向竟然陡轉,原本順風逆流的戰船,此刻變成了逆風逆流而上,靖港這兩江交匯之地,水流本就湍急,再加上頂著西南風,船隻幾乎寸步難行。

    王鑫急了眼,逼著練勇下船拉縴,水師各船火炮拚命發射,終於將後面追趕的太平軍勉強壓制下去,自然也打死打傷了不少自己的縴夫。

    從兩軍接戰到湘勇全線崩潰,攏共算起來竟還不到半頓飯的工夫,眼前看著兵敗如山倒的慘狀,耳畔聽著隆隆炮聲之中夾雜著「活捉曾妖頭」的大喊,再瞧瞧自己一副滿身血漬、丟盔棄甲的狼狽樣子,曾國藩心裡真是又惱又羞,恨不得一頭碰死在船舷上。

    靖港這頭的慘敗已成定局,湘潭那方面還不知道如何,但現在想來,多半也是一敗塗地。辛辛苦苦訓練了一年多的湘勇,到頭來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剎那間曾國藩覺得,自己的抱負、志向,全都隨著湍急的湘江水滾滾流去,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回去之後還要面對長沙的官場,面對駱秉章的小人之心,面對那些極力勸阻而被自己置若罔聞的屬下,還要面對皇上的責難……這麼下去,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了。

    曾國藩面色灰敗,兩眼呆呆地望著水面。船過白沙洲,他覷準了一處水深的所在,雙目一閉,牙關緊咬,縱身就要躍入湘江之中。

    他這一跳出乎突然,身旁的侍衛根本來不及加以攔阻。只聽得噗通、噗通兩聲,第一聲是曾國藩落水,第二聲卻是侍衛章壽麟跟著跳了下去。

    章壽麟水性甚佳,又有一身好武藝,很快便將曾國藩托出水面。船上眾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拉了上來,又是拍背又是控水,好一通忙活,終於聽他「哎呀」一聲,喘過氣來,心裡這才如同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曾國藩睜開眼來,但見章壽麟落湯雞一樣站在自己身邊,心知必是他救自己上來的,不由得怒目而視,喝道:「價人,你是想讓本帥活著受長毛之辱麼?」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章壽麟情急智生,脫口道:「潭城報捷,剛剛才接到的戰報。」

    曾國藩冷哼一聲,雖然心中明知是假,可是他死過一回的人了,對性命愈發看得重起來,此刻莫說是不想死,就算有人硬叫他死,他也非死皮賴臉地活著不可。這下有了台階,自然順著下去,喃喃地罵了幾句,就躺在那裡瞑目不語,也不動彈,像個死人一樣一路被拖罣載回了水陸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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