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潛龍 七十回 長夜初曙 文 / 浮竹
七十回長夜初曙
曾國藩靖港大敗、憤而『自殺』未遂的消息,與塔齊布十戰十捷、克復湘潭的喜報,一同傳到京城,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朝廷之中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
都察院兩個御史聯名上奏,稱曾國藩玩忽軍務,調度無方,首次接戰即遭敗衄,如何還能力圖進取?堅決要求皇帝將曾國藩撤職查辦,另換別人前去頂替他的職位。
這兩個御史,不必問,全是滿人。他們看不慣漢人執掌兵權,早就瞧著曾國藩不順眼,只恨皇帝寵著他,找不到下手的機會,眼下好容易曾國藩自己捅出了婁子,他們豈能白白放過?不把他參一個上無覆頭之瓦,下無立錐之地,他就不知道漢人永遠是低旗人一等的。
消息一經傳出,應和的倒也為數不少,可是在軍機處裡,幾個軍機大臣的意見卻破天荒地出現了眾口一詞的情形,包括袁潛在內,所有的六個人一致認為曾國藩功大於過,不應當求全責備,還是讓他繼續留任為好。
皇帝原本不想過於苛責,既然軍機的意見如此,也就照準,下旨撤銷了從前曾國藩因為替楊健請封而背上的降二級處分,准其單銜奏事。
袁潛跪著聽完了旨,想了一想,又道:「皇上,奴才有一事要奏明。」
咸豐點點頭,示意他說,只聽他道:「奴才就湘勇出戰以來數役觀之,覺曾國藩此人長於策略,而就指揮之才而言反不如其麾下許多將官。皇上何不將其中格外優異者擢拔一二,使其獨領一軍,仍受曾氏節制,如此既可補曾國藩之所短,又可以防止湘勇過於坐大,將來匪平以後,恐怕不好善後。」
咸豐目光一閃,老六所說的這個問題,他並不是沒有考慮過。眼下起用漢人辦團,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只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罷了。等到匪亂平息以後,他們的兵權總是要一一收回來掌握在滿人手裡,這才讓人放心的。在與懿妃談論國事的時候,也曾經提到過要效仿漢武帝的推恩分國之法,叫漢人多辦團練,那麼相對來說每一支團練的力量就要小得多,也容易控制得多。
緩緩點了點頭,皇帝開口問道:「你意中可有人選?」
袁潛不假思索的答道:「此次收復湘潭的塔齊布,當初曾為曾國藩保薦,雲其『忠勇可大用,如將來出戰不力,甘與同罪』,奴才以為此人可用。」
咸豐輕輕哼了一聲,塔齊布倒是一個滿人,但是他是曾國藩保薦上來的人,兵權在他的手裡,那還不跟在曾國藩的手裡一樣麼?皺眉道:「不宜。」
袁潛急忙脫了大帽子叩頭,道:「奴才愚鈍,請皇上示下。」
皇帝的心裡感到一絲愜意,老六居然也有思慮不如我的時候麼?想了一想,道:「調山東登州鎮總兵陳輝龍,率兵一千往援,並助添募水師兵勇及新造、重修戰船。」
「鮑起豹畏葸不前,失城喪土,革職。塔齊布加總兵銜,署湖南水陸提督,管帶湖南全部綠營。原以副將用兼領練軍差事著毋庸再辦。」
袁潛一一記在心裡,他明白這麼一來,塔齊布雖然名義上和實際上都升了職,可是卻與曾國藩的湘勇系統不再相關,也就是說,往後這兩人就變成兩股不相統屬的平等勢力了。除此之外,還加進去一個登州總兵陳輝龍,以及原先盤踞湖南的駱秉章等人,曾國藩要煩惱的事情還真是不少。
他懶得替千里之外的湘勇去操這份心,反正他的目的就是既不讓曾國藩吃太大的虧,又不讓他發展得太強大,總之要叫他明白,離開了朝中這位親王的支持,他在地方上是難成大事的,這就夠了。在這一點上,曾國藩面對的政局越複雜,對自己來說越有利。現在的袁潛猶如一隻蜘蛛,在大清王朝這座腐朽得即將倒塌的屋子裡,一點一點編織著自己的網。
回到王府之中,袁潛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手裡捏著一枝筆,緩慢而有節奏地在書桌上敲擊著,心中卻將自己目前在朝野內外擁有的勢力捋了一遍,最後發現雖然這幾年來密結關係網,觸角已經遍及軍政學商各界,可是堪稱誓死效命的,到頭來卻只有榮全等幾個單槍匹馬的心腹之人。
至於兵權方面,曾國藩雖然一直跟自己保持良好的關係,可是一旦自己跟皇帝反目,又或者用其他的方法奪權,卻不敢保證他一定能夠支持。
袁潛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有史以來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奪權篡位者是不需要依靠軍事力量的,就算是和平演變,身後也必有一股武裝勢力,沒有一個手掌兵權的實權人物聽從自己號令,將來不論是對外還是對內,都會缺少底氣。勝保是一個正在逐漸向自己靠攏的對象,但是如何將他綁在自己這條船上,那還頗費思量。
還有僧格林沁,如果可能的話,袁潛是很想跟他搞好關係的,為此他也動用了岳父桂良的關係就中周旋,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科爾沁蒙古王爺就是瞧著他不順眼,處處給他一點氣受。僧格林沁手中握有上萬蒙古精兵,在這個八旗綠營糜爛不堪,漢軍團練尚未興起的時代,幾乎堪稱是最強的軍事力量了。這股力量如果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光想也是一件叫人十分頭痛的事情。
他的目光移向案頭的一摞厚書,那護書上寫著四個墨筆套金的隸體大字:海國圖志。
這套書還是三年前他在京中書肆購得的,據那慧林書肆的老闆說,這書前幾年初次刊行的時候,曾經風靡一時,京下學子紛紛購求,幾有脫銷之虞。於是數年之後著者魏源將其修訂增補再版的時候,他便一次性購入許多存貨,沒想到這一次卻賣不出去了,積壓在庫裡無人問津。
這套書袁潛反覆讀過數遍,內中的許多主張,連他這個現代人都不得不感到十分敬佩。雖然並沒有直接聯繫過,魏源的動態袁潛卻一直密切關注,瞭如指掌。就在去年年底,他剛剛進入安徽巡撫周天爵幕下,以幕賓的身份幫辦剿務。
注意了好幾年而遲遲不去延攬於他,是有一定的考量的。在國家大權不屬於自己之前,袁潛不想去做任何一點近代化的嘗試,因為在現在這個封閉的朝廷之中來說,提出打開國門、向「夷人」學習仍然是會遭到士子官僚群起攻詆的,立足未久便四面樹敵,實在不是一個十分聰明的舉動。
歎口氣,袁潛收回思緒,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問題上。如何尋求一股能為自己所用的軍事力量呢?原本想借挑撥僧格林沁與勝保啟釁的機會,藉口胡林翼妄言濫奏將他罷職回籍,過幾個月就以剿匪之名讓他開辦團練,可是沒想到在這種關鍵時候,僧格林沁卻還以大局為重,竟然與勝保精誠合作起來,胡林翼不但無過,反倒因謀劃之功受了嘉獎,實在叫袁潛有些大跌眼鏡。
這條路既走不通,只好仍去打曾國藩的主意。現下景廉在他麾下已經做到了陸師營官之職,對曾氏的影響力不可謂小。但是曾國藩心中明知景廉是自己的心腹,自然不可能讓他把持更加要害的部門。上一次聖旨下去,叫湘勇加設水陸總統,結果他把水營總統委了褚汝航,陸營卻統統接受塔齊布的指揮。景廉沒升沒降,仍是廉字營的營官。
從這當中,袁潛便清晰地認識到,曾國藩對自己仍然是懷有戒心的。因為他在給景廉的指示當中,已經明確告訴他要爭取陸營總統的職位,景廉不會不照辦;可是結果總統一職卻落在了塔齊布頭上,這只能意味著曾國藩不想讓景廉掌握更多的權力,也意味著湘勇這股力量仍然不可完全依靠。
退一步說,就算曾國藩肯支持自己奪權,眼下湘軍即將陷入對太平軍的長期苦戰之中,壓根不可能北來,幫不上什麼忙。
想來想去,袁潛覺得只有另闢蹊徑,別立山頭,拉起一支新軍來才行。
可是如何通過皇帝那一關,成了最大的問題。自己眼下做的事情不是蓋一所新房子那麼簡單,而是要建立一股能夠控制在自己手裡的軍隊,既不能引起皇帝的疑心,又要得到他的支持,幾乎如同說夢話一般不可思議。
不自由,毋寧死,眼下的自己可以說是半點自由都沒有的人,非但沒有自由,而且還不得不看著皇帝的臉色活著。但是袁潛卻明白,死是最愚蠢的行為,因為只要人還活著,將來總有希望;死了之後,就什麼都不必再談了。他一身性命,繫著的不是一家一室,而是整個中國的將來。死的權利對他來說是十分奢侈的東西,至少在把咸豐給熬死了之前,他是絕不能死的。
擲筆起身,順手推開窗戶,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吹得袁潛的頭腦清醒了許多。長夜漫漫,眼看就要天亮,可是這黎明之前片刻的黑暗,卻更叫人覺得難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