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潛龍 七十四回 灰鴿子 文 / 浮竹
七十四回灰鴿子
長蘆鹽政文謙給嚇得觳觫不已,昏頭昏腦起來,一迭連聲地答應包令,一定會上覆直隸總督桂良桂大人,請他轉致朝廷,請聖諭定奪此事。包令雖不完全滿意,可是也明白大清帝國積重難返,皇帝自來都將外國人當作瘟疫一般地遠遠趨避。想要當面遞交國書,恐怕是不可能的;英國政府之前給他的訓令之中,也說只要先逼迫中國皇帝答應修訂條約,其他的事情,可以待克里米亞那邊戰事完結,有餘力增援遠東之後慢慢再行解決。不過他更加清楚,中國這個龐大而古老的國家,是必須用武力威逼著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承認自己遠遠落後於大不列顛這個事實的。這一次的五條兵船、三百士兵,用作恫嚇尚可,真要打起來,恐怕還是不夠看。何況還有一個一直想分一杯羹的美利堅在……
包令偏頭望了麥蓮一眼,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這一次既要好好利用一下他來做自己談判桌上的籌碼,又不能給他賺去半點好處。這些美國鄉巴佬,想同倫敦紳士們爭奪殖民地,還早得很呢!
卻說桂良這一天趕到天津,剛剛開了轅,便叫傳文謙來見。這事情是眼下最當緊的,洋人跑到京畿門口來胡鬧,若是處理不好,難免惹得聖意大怒,自己運氣好也要背一個申斥,運氣不好,連降三級都是有的。
文謙滿頭大汗地走了進來,還要行那番繁文縟節,卻給桂良一把攔住,單刀直入地問道:「見過夷酋了不曾?彼等說些什麼?」文謙只求卸脫了自己肩上的擔子,當下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把包令麥蓮等人如何囂張的情狀學了一遍,末了道:「夷酋脅迫,定要朝廷派遣高官接晤,更要向皇上親遞國書,否則便駐兵白河口外不肯走了。」
桂良緊鎖眉頭,在屋裡走來走去,走得文謙眼都花了,仍是半晌憋不出一個主意來。朝廷那頭,皇上已經多次諭令絕不肯賜見,以免有失國體;而且夷務一向都是兩廣總督那邊負責辦理的,桂良對這中間的訣竅是一無所知。現下夷人跑到天津來尋釁,皇上雖然下了特旨叫他善加撫恤開導,可是這要怎麼個開導法兒?一時間只愁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恨不得立時死了,反倒輕鬆暢快許多。
正發愁間,忽聽外面老長隨金祥道:「老爺,家裡來信了。」桂良精神一振,知道他所指的正是女婿恭親王的家信,連忙三言五句胡亂打發文謙離去,叫金祥把信拿上來看。
桂良把薄薄的一張信紙,翻過來掉過去地瞧了十幾遍,臉色卻是愈瞧愈沉,眉心中間挽起的一個疙瘩也愈來愈大。他實在不能理解王爺女婿是何等用意,為什麼要主動將這件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攬上身?這年頭滿朝文武無不視夷務為畏途,寧可外放雲貴瘴氣之地做官三年,也不願跟夷人打一次交道,他卻偏偏特地來信囑咐,要自己設法奏報朝廷,說夷人脅迫,必索一親王與之交涉方可,這不明擺著是想親自來料理麼!
他瞧了這信,第一個本能的念頭,就想回一封信阻止恭親王這般胡來;可是靜下心來想得一想,卻覺他此舉並非愣頭青的莽撞行事,至於其中究竟有什麼深意,那就無論如何也猜想不透。他既怕誤了女婿的大事,又怕恭王當真是一時糊塗辦了錯事,舉棋不定之下,終於決定暫且先回一封信去,問清楚他的目的再講。
恭王府給他來信,一向都是署著女兒德卿的名字,好充作家信,掩人耳目的。所以桂良給王爺回信,信皮也只寫「德卿吾女啟」,並不提半個旁的字眼。匆匆寫罷了信封好,交與金祥,吩咐他就交給來人帶回去,不得遲誤。
這個送信的不是別人,正是恭王府的一等護衛楊慶城。王爺的秘密信函往來,從前是交由榮全負責的,可是近來有些短途的遞送,也漸漸叫楊慶城去跑,譬如與桂良的通信,基本上就全交給他辦理了。
楊慶城騎術甚佳,天津趕回京師,只不過是一日工夫。夜幕剛剛籠罩了京城的樓台亭閣,他急匆匆的腳步聲就在恭王府的迴廊之中響了起來。
迎面遇見易得伍端著一具食盒走過來,楊慶城一把拉住,問道:「王爺在書齋麼?」易得伍搖了搖頭,指著鑒園道:「在福晉那裡用晚膳。」楊慶城了然點了點頭,他知道福晉自從生下一位格格、奉聖旨出宮回府休養以來,身子就一直不好,王爺為了讓她清靜養病,特地預先叫人在鑒園收拾出來一個小院,福晉一回府,直接就住了進去。王爺儘管跟福晉分開居住,不過每天晚上總要花半個時辰去鑒園那邊一同用晚飯,這半個時辰是不論誰來也不見的。
可是自己手裡這封信卻又例外,送信往天津去的時候,王爺就吩咐過,只要桂制台那邊一給回音,就算在睡覺也要把他給叫起來。遲疑片刻,楊慶城摸摸袖筒裡揣著的信,掉頭往鑒園走了過去。
一天之中,袁潛最快樂的時間莫過於跟妻子女兒呆在一起的這半個時辰了。每日晚面過後,皇帝不再辦理政務,才會放軍機們出宮回家;回府之後,還要整理一番一日間發生的事情,需要應對的,必須及早安排妥當;等到可以吃飯,已經是晚間申刻了。吃完了飯,又到了約見胡林翼、翁同龢等人的時間,視乎要商議的事情多少,大約得持續一到兩個時辰不等。之後榮全負責送胡翁等人離去,而袁潛則繼續呆在書房讀書、思考,在靜默之中打發掉個把時辰,然後才上床就寢,明天一早丑時二刻又要起床,準備進宮去當值。眼下雖然咸豐駐園,可是軍機仍舊要天天值班,甚至乎還要輪流去圓明園當值,比前只有更加辛苦。
他一天的行程表排得滿滿當當,時不時還要抽出時間去跟京裡的達官要人去應酬一下,能夠拿來陪老婆的工夫自然大大減少。不過好在德卿理解他的難處,並不抱怨什麼,對於她這樣的一個小女人來說,每天能夠有這樣的一個時辰能夠見到自己的丈夫,侍候他舒心地吃完一餐飯,已經足夠叫人覺得滿足的了。可就連這麼一點晚膳時間,也常常被突如其來的事情給打斷,王爺雖然立下規矩不准人來吵擾,但是一旦有了公事,他又滿面歉意地匆匆離去了。
袁潛也知道自己冷落了德卿,雖然事出不得已,可是畢竟對她甚不公平,是以一面吃飯,一面總是揀朝堂上許多好玩可笑的事情說來逗她開心。這天晚上,看著德卿氣色好了許多,吃飯也有胃口,心情便好起來,話也跟著多了不少,端著飯碗笑道:「我說個笑話給你們聽。」
清清喉嚨,道:「那天奉了皇太妃的懿旨,幾個大臣官員一起往宏仁寺去上香敬佛,拈過香、布過施之後,便跟喇嘛閒談。言語之間,不知怎地就扯到了懼內上去,五叔戲言道:不知在座諸人當中,是誰最為懼內?」瞧了丫頭們一眼,笑道:「別亂想,這個人可不是你們王爺。」王寶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旋即發覺是大大的失禮,急忙掩住嘴巴,不敢作聲了。
袁潛一本正經的道:「這個時候就聽那喇嘛搶先道:是老僧最懼內。眾人無不大笑,嘲他不倫。」德卿微笑插口道:「莫非是個酒肉和尚麼?」袁潛也笑了起來,搖手道:「不可侮辱佛門,哈哈。」押粗了喉嚨,學著那老喇嘛的口氣道:「唯其懼內,所以不敢娶耳。」德卿與眾丫頭聽了,無不莞然而笑,袁潛也哈哈大笑不已。
忽然只聽門外張舜文道:「爺,楊慶城回來了。」袁潛皺皺眉頭,輕歎一口氣,剛要說出「抱歉」二字,卻覺德卿已經握住他手,輕聲道:「爺,正事要緊。妾這裡有這許多人陪呢,不覺得悶。」袁潛默然無語,點了點頭,反握她手一下,起身離去。
出得門來,只見楊慶城站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地望著自己,當下問道:「桂制台交你回信了麼?」楊慶城見王爺並不怪他打擾,神色紓緩了許多,從袖中取出那封桂良的親筆信,道:「王爺請過目。」
袁潛拆開來看了,不由得一笑,自語道:「他不懂我的意思,那也不能怪他。」想了一想,便叫楊慶城隨至書房,提筆斟酌詞句,又寫了一信,叫他連夜送到天津去。楊慶城揣好了信,剛剛告辭離去,卻聽王爺在背後叫道:「等一下!」他只道還有什麼吩咐,連忙轉過身來,等著王爺示下。
只見袁潛對外面叫道:「小伍,拿些點心來!」易得伍答應一聲,不多時捧著一盤糕餅等物走了進來,放在桌上。袁潛順手從匣中拿起一幅潔淨手帕,將一盤糕餅盡數傾在上面,包起來打了個結,放在楊慶城手中,道:「慶城一日奔波勞累,想必沒吃過飯。這些帶著路上填填肚子。」
楊慶城沒料到王爺特地喚他回來,竟是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一時心中感動,不由喉頭有些哽咽,兩腳也忘了挪動。還是袁潛拍拍他肩頭示意可以去了,這才猛醒過來,深深一躬,疾步出門而去。
易得伍雖然素知王爺待下人恩德甚厚,可是好到如此地步,卻實在有些出奇,忍不住道:「王爺……」下半句話卻吞了進去不說。袁潛笑道:「越是外人,你越要待他比自己家人兄弟還好。這道理往後你就明白了。」想了一想,道:「去叫榮全過來,我有事情吩咐。」
不一會榮全來到,袁潛先問了幾句家裡人好不好之類的閒話,跟著便道:「楊慶城這個人,你覺得如何?」榮全低頭沉思半晌,道:「慶城勇猛不及奴才,可是為人心思細密,遠過奴才數百倍不止。」
袁潛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這些年你是怎麼辦事,本王都看在眼裡了。」沉吟道:「現在咱們不論在京還是在外的眼線,都是你在聯絡,是不是?一共有多少人?」
榮全默算片刻,道:「王爺收養的包衣奴才之後,總共是二百三十二人,其中有二十六個,目下在京裡的官貴家中當差或是做小,這二十六個之中又有十八個已經甚得主家的信任,開始傳回消息來了。」說著將這二十六人的名字一一屈指數了出來。
還沒說完,就給止住,只聽王爺道:「從前兩下裡聯絡,只是散亂接頭,往後咱們的人越來越多,須得設一個中轉的地方才好。」習慣性地捏著一枝筆敲打桌面,道:「趙廷那個內聯升靴鋪,似乎搞得不錯。就放在他那裡好了。趙廷人老實,叫他跟從前一樣,當作什麼都沒有就是了。」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忽然道:「這一塊事務,往後還是你辦,只能比從前更加小心,絕對不能有絲毫大意。只要疏忽一點半點,就是掉腦袋的事情。明白麼?」
榮全肅然點了點頭,只聽王爺又道:「本王給你們取一個名號,叫做『灰鴿子』。好好辦事,別辜負了本王的一番心血。」榮全並不明白「灰鴿子」有什麼深意,只是王爺既然吩咐,必定有他的道理,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服從安排,這次也是一般,沒有半句疑問地答應了下來。
楊慶城賣力趕路,還沒到中午,便趕到了天津總督衙門,把王爺的信函親手遞到桂良手中。桂良拆信讀畢,歎了口氣,搖頭道:「老夫真的是老了。」對楊慶城道:「回去給你家王爺捎一句口信,就說老夫知道了,照辦就是。請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