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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七十五回 兩虎相鬥 文 / 浮竹

    七十五回兩虎相鬥

    咸豐皇帝接到桂良上報的奏折,只掃了一眼,立刻勃然大怒。不由得他不生氣,自己早就發過上諭,叫桂良不可張皇,相機辦理,只與夷人周旋便可,哪知道這老耄昏庸的桂良,竟然上疏聲稱夷使不肯與長蘆鹽政這等位卑權輕的小吏談判,一定要求朝廷至少派遣一名親王前去,才肯坐下來好好會商,否則就要挾兵船,入海河,溯流而上,直抵京師了。頭腦一陣發昏,皇帝就要親筆批覆,先痛斥桂良一番,再拒卻了夷人的冒瀆之請。堂堂天朝上國,怎能讓親王去與夷人對面相談,以至於大失國家體面!

    剛提起硃筆,在桂良的密折上寫下了大大的「胡言亂語」四個字,卻又遲疑不決起來。就這麼一口拒絕,夷人會不會惱火起來,當真大舉進犯?他心中雖然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是毛子的兵船火槍厲害,這是道光年間已經嘗過了的,那時候英夷進犯,朝廷接二連三地派去幾位欽差大臣,都給打得要麼逃了回來,要麼乖乖舉手投降,實在是丟盡了臉面。那時候傾舉國之力面對一個英夷尚且打不贏,何況現在內有粵匪叛亂,外又加上了一個美夷?越想越覺得沒有信心,越想越覺得不能隨便一口就拒絕了夷人的要求。

    咸豐不由得想起前段時候兩江總督吉爾杭阿見過英美兩國夷使之後給自己的奏折來。那奏折之中說道,假如不好生應付夷人,跟他們談得崩了起來,令得他們趁金陵未復之機,大舉闖入長江,這一來朝廷必然為之鉗制,到時候一誤再誤,長江之中除了粵匪,又要再添一個巨患。當時皇帝雖然心中頗感慼慼,可是轉念一想,據說夷人與逆匪都是拜上帝的,誰能擔保他們不會結起伙來圖謀不軌?這些夷人都是居心叵測之輩,嘴巴上說情願驅賊補稅,卻又有誰敢去相信他們!

    煩悶地把奏折拋開一邊,皇帝用力地撫住額頭,深深歎了一口氣。他的心已經從政務上飛了開去,飛到今天中午預定要在采芳洲飛雲台伺候的戲班子身上去了。昨天聽陀羅春呂容珠說,今兒個她要親自披掛上陣,給皇上唱一出「大登殿」呢,不知道那會是怎樣的嬌媚多姿?皇帝心旌搖動,再也沒心思去琢磨什麼夷人了。算了,既然夷人想要一個親王,朕就給他一個親王罷。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道。

    皇帝駐蹕圓明園的時候,軍機大臣照例是輪流赴園當值的。這一天值班的恰是恭親王與杜翰兩個,袁潛自然是一面大言國格不可失、決不可答應親王前去談判,一面極力渲染英國紅毛鬼的可怕,他們火器的厲害,兵船的日行千里,說得似乎親眼見過一般。杜翰不明白恭親王是什麼意思,還只道他生怕被皇帝點卯去辦這差,正在極力規避,心念一動,眼珠轉了兩轉,暗想瞧皇上的意思,這一次很可能就一力安撫夷人,准他們所請,派遣一位親王前去周旋了。自己這邊,雖說有怡鄭兩位王爺在,可是卻沒必要去爭這種差事。聽肅中堂的口氣,似乎他對這些毛子也十分不以為然,覺得皇上對他們太過忍讓縱容,恨不得立時開戰才好。不如先放任恭親王去辦撫局,然後再從中作梗,讓他的撫局辦得一塌糊塗,皇上豈有不發怒之理?

    杜翰越想越入彀,越想越得意,從皇上那裡跪安出來,便去尋肅順討個主意。肅順身為護軍統領,自然是皇帝到哪裡,他就到哪裡,這一次隨駕圓明園,成功地讓皇上寵幸上了呂容珠,還御口親封陀羅春的美號,每天神魂顛倒,已經把懿妃忘在腦後,正在那裡得意不已,忽然杜翰匆匆找來,急不可待地把皇上的態度說了一番,繼而道:「肅中堂,咱們怎麼辦才好?」

    肅順搓著下巴上的短鬚,眼神剎那間變得凌厲起來,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叫六兒去!」

    這正與杜翰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只聽他擊掌道:「借刀殺人,上上之計!只不過萬一被他成了事,恐怕往後皇上倚信更重,內外大事,都要交給他去辦了。」

    肅順冷冷一笑,反問道:「成事?我怕他還沒到天津,半路上就一命嗚呼了!」

    杜翰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肅順竟然會這般心狠手毒膽大包天,連朝廷的堂堂親王也敢下手。還沒緩過神來,卻聽肅順又道:「京師天子腳下,不好動得手,難得有此良機,怎麼能白白放過!就攛弄皇上叫六兒去,往後的事情,不消你來過問。」杜翰不敢再多問,唯唯退了下去。

    夜裡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怕,恭王爺好歹也是皇上的親生兄弟,國家的堂堂親王,忽然間就不明不白的死了,皇上豈能不加追究?到時候萬一陰謀敗露,自己又豈能不被牽連進去?事情當真到了那種地步,就算已經去世的父親杜受田有擁戴護翼之功,恐怕皇上也不會再念舊恩,要處置自己了。他在那裡胡思亂想,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禁不住坐立不安起來,一忽兒提筆胡亂寫兩個字,一忽兒又起身推開窗子,望著夜空中一彎殘月發呆。窗前的池塘裡,幾隻寒蛙呱呱亂叫,似乎想驅趕走這令人討厭的秋天,可是四季變換,又豈是區區幾隻青蛙所能左右的?

    忽然之間,杜翰心中冒出一個讓他自己都不敢去面對的念頭:難道自己押錯了寶,下錯了注,當初從一開始就壓根不應該去依附肅順?但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從腦袋裡趕得無影無蹤了:恭親王是決不可能對自己善意相待的,畢竟是奪去他皇位的仇人之子啊。

    歎口氣,杜翰橫下了一條心,往後只能行一步看一步,死心塌地跟著肅順走下去了。

    就在次日,大沽口傳來消息,夷人的兵船對準炮台開火,守炮台的副將倉皇逃去,某游擊指揮發炮還擊,結果大炮甫一擊發,即行炸膛,反炸傷炮手五名,炸死一名,余盡作鳥獸散。幸好夷船隻是象徵性地發了幾炮,並沒有繼續進逼,旋即又退出白河口外停泊下來,包令叫通譯官送來一封書信,信上稱再限十日,若是朝廷既不肯派遣王大臣前來談判,又不肯容許公使進京遞交國書的話,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包令等人只不過虛張聲勢,這一頭卻把咸豐皇帝給嚇得心驚膽裂起來。他倉皇召集了六位軍機齊赴圓明園,叫他們立刻拿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來。彭蘊章向來是只磕頭不說話的大葫蘆,瑞麟、邵燦見恭王爺悶聲不吭,也就不敢隨便發話;穆蔭瞧瞧杜翰,瞧瞧恭親王,一時拿不定主意要向著哪頭;杜翰心中早有了主意,只是恭王不動,他也不動,卻要瞧瞧對手的底牌,才肯後發制人。

    咸豐見眾人都不說話,不由發起脾氣來,怒道:「朕讓你們做官,拿朝廷的俸祿養活你們,難道就是叫你們跪在這裡發愣的麼?」目光一掃,指著恭親王道:「奕訢,你說該如何處置這事?」袁潛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如何處置,那要看陛下是想撫,還是想戰了。」

    皇帝眼神一閃,皺眉道:「想撫如何,想戰又如何?」

    袁潛抬起頭來,道:「皇上若是柔遠為懷,就當一面令僧格林沁提兵東向,守衛大沽口,一面派遣欽差大臣出面主持交涉。若是想戰,不妨直接諭令桂良毫不理睬,三日之內,必有戰事起了。」

    皇帝臉色有些發白,老六這略帶威脅的口吻,正說中了他心中最害怕的事情:萬一打起來可怎麼辦?天津距離京師如此之近,夷人幾天就可以殺到自己腳下了,戰自然是不行的。可是若照老六說的主撫辦法,就勢必得依照夷人所請,派遣一位親王前去,才足以安撫夷情,這不就意味著朝廷對蠻夷低頭麼?咸豐皇帝萬萬不允許這種事情在自己手裡出現。

    他緩緩搖著頭,自語道:「不戰。」袁潛豎起了耳朵,以為他終於要讓步,同意英國人的要挾了,可沒想到皇帝下面一句話卻叫他大跌眼鏡:「不和。」

    既不戰,又不和,這倒真有些出人意表。原本針對皇帝或戰或撫的兩種反應,袁潛都有一套應對的策略,可是這一招不戰不和的拖字訣使將出來,卻著實叫他有些發懵。難道皇帝不怕英國人當真大舉入寇麼?

    只聽咸豐道:「仍叫桂良妥議勸導之法,務必不動聲色,不亢不卑,不可稍涉張皇,以致人心疑慮。寄諭山東登州海面並所有盛京金州及山海關各口隘,務要先事預防,嚴查沿海奸民,勿使接濟該夷米糧食水等物,以期有備無患。」

    袁潛心裡打了個突,莫非皇帝已經看穿自己的用意了麼?那不可能,憑他的見識,怎能想到這地方去?眼角餘光瞥了瞥杜翰,但見他非但並無意外之色,反倒像是鬆了口氣一般,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表情來,一時間不由得更加難以索解。

    這一次咸豐皇帝不但沒有被嚇住,反倒突如其來地鎮靜起來,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了呢,還是心裡有了什麼底氣,難道料定了英國佬只是虛張聲勢,其實並不可能當真開戰麼?袁潛不敢亂說話,更不敢露出絲毫招人懷疑的神色,只是趴在地下大肆頌揚皇帝聖明,唯唯諾諾地跪安出來。

    他一時摸不清楚狀況,不敢輕舉妄動,肅順可並沒有同樣地隱忍不發事實上,他是每時每刻都在拿眼睛死死地盯著恭親王,只等著他不小心露出破綻的。新近拜了門生的湖南人王闓運,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恭親王結懿妃以為內援,所以只要讓懿妃失寵,那麼也就等於斬卻了恭王一條手臂,宮裡頭沒了傳遞消息的人,憑他肅順的地位、力量,很快便能將六兒打得翻不了身。況且相對於手中握有軍機大權的恭親王而言,還是一介女流之輩的懿妃比較容易收拾。

    這一條避實擊虛之計出得恰到好處,肅順深以為然,便將懿妃作為目前第一個針對的目標了。從勸帝駕幸圓明園,到進獻四春迷惑咸豐的心志,王闓運所出的主意一個個地都奏了效,不過月餘,就被肅順視若心腹,舉凡大小事體,無不要叫他來商量一番。這一回皇帝赴園,王闓運是個無官無爵的舉子,不可能隨駕同行,肅順便將他扮成了一個護軍營士兵,藏在自己營中,以備隨時咨詢。

    這一回的大沽口事件,肅順照例叫了王闓運來,要他為自己分剖一番。王闓運細細聽罷,又問了幾個諸如桂良折子裡說些什麼,皇上看折子的時候神色若何,恭親王究竟如何回話之類的問題,便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垂著腦袋沉思起來。

    肅順也不去擾他,只安然端坐,捧著茶碗慢慢啜飲起來。約莫過了個把時辰,他碗裡的茶都續了好幾回水,王闓運這才驀地一拍巴掌,抬起頭來,道:「恭喜中堂,機會到了!」肅順不解道:「機會?」

    王闓運用力點頭,道:「離間皇上與恭王的機會!」說著湊上前來,伏在肅順耳邊絮絮半晌,末了道:「中堂若照如此辦法,皇上必以恭親王為心懷不軌,而恭王也必定心存疑懼,往後事事不敢出力,中堂就正好可以趁虛而入。」肅順連聲稱讚,笑道:「足下真我之子房也!」王闓運急忙謙稱不敢,道:「學生蒙中堂以國士相待,此生當以國士報中堂,區區小智,不足博中堂一哂,怎敢當子房之名!」

    肅順哈哈大笑,道:「你們漢人總是喜歡自謙,其實人若有了本事,便該好好拿出來炫耀一番,似此藏著掖著,不就如同著錦衣而夜行,又能有誰來激賞你?」言語之間,滿是揚揚自得之色,與其說是稱讚王闓運,倒還不如說是他自我陶醉。王闓運唯唯,又道:「中堂要徹底搬倒恭王,必須將他手下的一個人收為己用。」

    肅順眼睛一閃,脫口接道:「胡林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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