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潛龍 八十四回 新徵程 文 / 浮竹
八十四回新徵程
國喪之際一切從權,很快,禮部便擬上了一個輔政王大臣議政辦法:召見內外臣工,由兩宮皇太后抱皇上御養心殿,御座前設案,輔政王帶領眾大臣站班;平時的政務處理,仍是由軍機處負責,但所不同的是,廷寄與明發上諭等等一切中央公文上的鈐印,除了軍機處的公章「辦理軍機事務」銀印之外,還要加蓋一頭一尾兩道印。
頭一道印,是恭親王的「欽冊輔政王勤國之寶」印鑒,要在公文頭裡,壓著承辦軍機的署名蓋上去,尾一道印,則是從乾隆時候就代代相傳下來的一方「御賞」陽文玉印,先帝在世的時候,是時常帶在身邊的;這一方印,現在保管在母后皇太后鈕祜祿氏手裡。因為字數上的差異,這兩方印大小迥異,所以在上諭的文件上,就會出現這麼一種怪異的現象:恭王的輔政王大印,要比皇太后的「御賞」印足足大出了好幾倍,也搶眼好幾倍。袁潛覺得有些招人非議,所以在最後改定這個辦法的時候,便把兩方印的鈐印位置掉換了一下,同時又規定,從此以後承寫上諭軍機的署名,不光在前頭要有,在文末也要再寫一遍,以方便自己用印。
而各地官員的揀放,則是由輔政王先擬定一個備選的名單,然後以綠頭簽繕寫名字,用金瓶盛放,給皇帝親手抽取。之後正式的任命諭旨,仍是照著議定好了的辦法,用兩方印。還有許多繁瑣到極點的禮節,內閣與禮部正在吵吵嚷嚷,袁潛也就懶得去管那麼多了。
因為杜翰和穆蔭的去職,軍機之中少掉了兩個人,這是無力應付千頭萬緒的政務的。而留下來的邵燦與彭蘊章二人,也都不能算是恭王黨的鐵桿,更加無法穩住即將到來的政局波動。袁潛並沒有等待別人來提醒他這個問題,而是在奉旨輔政的前一天晚上,就召集了一群自己集團中的骨幹,來到鑒園秘密商議,準備瓜分軍機處了。
列席的是麟魁、瑞麟、翁心存、許庚身、胡林翼五個,在臨湖的憑風小樓之上,重帷低垂,燈火悄悄,一張花梨木的方桌,袁潛坐在上手,其餘五人圍桌而坐,正在低聲商量著新軍機的名單。
袁潛輕咳一聲,道:「先定大的方略。是六個人,還是五個人?」大家都明白,恭王說的這是軍機的人數。
「還是五個吧。不是有個說法,多過五個就不是好兆頭麼?」沉默了片刻,年齡最大、資望最高、同時也是最迷信舊規的翁心存首先開口道。
袁潛未置可否地偏了偏頭,道:「那麼暫且定是五個好了。」說著拿起紙筆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五字。
五個人心裡都有數,恭王自然還是軍機的領班,這五個名額,實際上是只有四個的。看今天恭王爺所請的人,翁心存德高望重,又是他的師傅,這一個估計是跑不了的;胡林翼從前不顯山不露水,可是經過今日這麼一見,眾人卻都明白他在恭王身邊的地位必定非同小可,否則憑他小小一個兵部郎中,有什麼資格跟這些大員坐在一起?許庚身原本是內閣中書,受了恭親王的提拔才在章京上行走,照理說資歷還淺,是不能進得軍機的。難道剩下的兩個,就是麟魁與瑞麟恰好瓜分了麼?表面看來似乎如此,可是大家心裡都還有些懷疑。恭王爺的老丈人桂良桂燕山,在肅順竊國的時候被偽帝免了直隸總督的職位,恭王執掌大權,卻並沒有將他重新復職,莫非是有意另委重任?
雖然猜測著恭王的心思,可是五個人卻沒一個敢開口。一來是拿不準恭王爺究竟是否有這個意思,二來也是因為桂良的地位太過尊崇,入軍機出於不夠份量的人所舉薦,則被薦者必引以為恥,那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腳上?在座的各人之中,唯有翁心存能充當這個開口的人,是以一時間八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臉上。
袁潛用手指篤篤地輕敲著花梨木的桌面,道:「別愣著,今天叫你們來,就是商量個萬全的班子。都說說看!」在他的再三催促之下,翁心存終於第一個開口了:
「照我看,燕公是萬不可少的一位!」
瑞麟的神色立刻活泛起來,跟著附和道:「銘翁言之有理!六王爺以近支尊親,執掌國柄,輔以老成謀國的燕公,益增樞庭之重,更足以號召人心!」
袁潛點點頭,在紙首留出一個空位,跟著提筆於其下寫了一個「燕」字。寫罷,道:「繼續,繼續說!」
開了一個頭,下面的事情便好辦許多。不多時,又有三個人雀屏中選:不出所料,是翁心存、麟魁與瑞麟三個。連桂良與袁潛自己在內,恰好是五個人。胡林翼與許庚身早料到憑自己的資歷是進不得軍機的,也清楚恭親王必然對自己另有安排,所以也不著急,反倒大說起幾位新軍機的好話來。
袁潛看看面前的一份名單,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姿態來道:「擬是先這麼擬著,可不能說就是萬全!諸位還有何高見?凡於大局有利,本爵無不嘉納。」
幾人一起搖頭,示意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袁潛滿意地笑笑,往椅背上輕鬆地一靠,道:「餓了,諸位也別忙著回去,一同用點夜宵!」不等眾人推辭,已經大聲地吩咐易得伍,叫他把早已準備好的冷葷、點心端上來,再燙一壺陳年黃酒來小酌一番。
有酒有菜,又是大事初定,雖是深夜小飲,幾個人卻如同慶功宴一般,興致極高。胡林翼第一個吃罷,告了聲罪,便站起身來,走到露台之上,憑欄遠眺湖光夜色。
這鑒園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中心建築「憑風樓」的露台上擺著一面大銅鏡,每當風和日麗的天氣,後湖景色,倒映入鏡,湖光人影,如在幾席之間。袁潛一眼瞧見胡林翼正站在鏡後,當即走了過去,藉著銅鏡的遮掩,低聲問道:「潤之似有所思?莫非在怪本爵不曾讓你入軍機麼?」
胡林翼微一思忖,很是率直地道:「說實話吧!林翼自知聲望不足以服眾,也不想去做什麼軍機!若有可能,林翼寧可當一部的尚書,又或是地方上的督撫,好好替朝廷做一點實在事!」舒了口氣,卻道:「但是林翼卻覺得,這五個人是不夠的,至少還得添上一個。」
「添一個?」袁潛的直覺是,胡林翼受了什麼人的請托,當下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問道:「誰同你要位置了?」
胡林翼搖頭道:「不敢!林翼但願王爺能示天下以無私。」
袁潛笑了起來:「莫非是因為本爵老泰山的緣故麼?」
「非也。燕公聲望素著,又是三朝的老臣,入直不會有閒言閒語。林翼所云的無私,乃是滿漢之公私也。」瞧了瞧袁潛的神色,又補上一句:「原先的軍機,是三滿三漢。」
「喔!」袁潛點著頭,拍了拍胡林翼的肩膀:「有理,有理。」本來的軍機大臣之中,穆蔭、瑞麟是旗人,袁潛自己也算旗人,而邵燦、彭蘊章與杜翰則是漢人,恰是一個滿漢平衡的格局。現在的情形,則是除了翁心存之外,整個樞廷成了滿人的天下,加上肅順又是一個重用漢人的,此議一出,必定在朝內外引起極深的猜嫌,自己目前剛剛奪權,重要的是穩定,不能因此寒了漢人官員的心。
一面點頭,一面道:「重用漢、蒙,和衷共濟,穩定大局,潤之可是這個意思?」胡林翼大起知己之感,望了恭親王一眼,輕輕頷首稱是。
兩人一同走回到會場之中,那幾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熱切地議論著新的軍機走馬上任之後要如何對付肅黨。
袁潛擺擺手,示意眾人停下,道:「肅六、杜翰、穆蔭革職拿問,留下幾個缺,大家商議一下誰來補上。」翁心存點點頭,道:「理藩院尚書,這是一個要缺,歷來都是滿人充任的。」
袁潛搓了搓手,反問道:「師傅,我若讓蒙人補此缺,於祖制可有嫌礙?」
「蒙人?」翁心存在腦海當中搜索,沉吟道:「倒也不是沒有過老例,世祖時候的明安達禮是蒙古鑲白旗,乾隆時候的伍彌泰,是蒙古正黃旗人。」抬起頭來,道:「王爺要用蒙人,老朽覺得大理寺卿倭艮峰可當此選,他也是個老成端謹的醇儒。」
袁潛啞然,幾乎笑將出來,倭仁此人在後世大大有名,是作為一個保守派典型無數次出現在教科書裡的,不過看來翁心存倒對他頗為推崇。反正理藩院雖然對於傳統的封建統治極為重要,可是在國計民生的大事當中卻幾乎扮演不了什麼上位的角色,倭仁去就倭仁去吧,算是賣給翁心存一個面子。
幾個人七嘴八舌,把餘下的幾個缺也都議定了人。左都御史由蒙古人瑞常補授,穆蔭留下的戶部左侍郎是原先的左副都御史柏葰遷轉,而左副都御史的位子則著內閣學士沈桂芬補了,作為對他首表勸進的獎賞;還剩下一個工部左侍郎,瑞麟等人提了七八個人選,袁潛卻都一個個搖頭否定了。胡林翼有些不解地望向恭王,他心裡究竟看上了誰?
其實這個位子,袁潛肚裡早已有了打算。之所以遲遲不肯表態,就是要叫他們多提名幾個人,從中觀察一下誰跟誰的私交好,心裡好有個譜。看看差不多了,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口道:「原先的兵部左侍郎,轉調工部。」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明白了他的用意。互相對望一眼,麟魁最先開口道:「愚以為,不妨就把潤公擢了兵部左侍郎如何?」
胡林翼急忙站起來遜謝不已,袁潛笑著叫他坐下,道:「潤之不必胡亂謙虛了,眼下朝廷最當緊的就是兵事,兵部這位子可也不是好坐的。」胡林翼見王爺心意已決,況且自己也有意在兵部大展拳腳,當下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應了下來。
袁潛瞧了許庚身一眼,摸著下巴道:「星叔,你是願意再在章京上幹著,還是想轉部任官去?」許庚身撓撓後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爺,庚身想……」咬咬牙,終於說了出口:「庚身想去考進士。」
袁潛愕然,脫口反問道:「進士?」這才想起來許庚身本來是以舉人充任內閣中書的,後來因為自己的舉薦,直接做了章京,在這個事事講資歷的官場裡,也難怪他一心想要弄個進士,這跟後世的文憑真是何其相似乃爾!
當下笑道:「你考你的進士,不干做官的事。」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暫且就先照原樣,等明年你金榜題名了,我再給你遷轉。」
這些盡數安排妥當,袁潛才提出來,要再增添一個軍機的人選,而且一定要是漢人,要從轉過六部之中至少兩部的尚書,並且做過順天府尹的漢臣之中挑選。
既要是漢人,又要是管過京尹、做過尚書的,那範圍可就狹小得很了。翁心存眼睛一眨,便想起一個人來:這人是恭親王的另外一位師傅,在奪儲之戰當中指導不善以致令他功敗垂成的卓秉恬。看來恭親王是屬意於他了。在這個時候將他引入軍機,莫非是在暗示什麼嗎?一時之間,翁心存還猜不透恭王的用意是在自己呢,還是在卓秉恬。
這一夜的商議,直到三更之後才散。次日一早,剛剛到手「欽冊輔政王勤國之寶」大印的袁潛,接二連三地用這方印發出了一連串的命令,軍機完全換成了自己的人,京裡的兵權,也由瑞麟和勝保接管過來,眼看政局經過短暫的震盪,已經重新穩定下來,一切的一切都朝著袁潛期望的方向發展。
袁潛感到從未有過的暢快,終於搬掉了咸豐皇帝這座壓在自己頭上五六年的大山,整個人似乎都輕鬆起來了。可是他又覺得自己身上的負擔似乎更加沉重,如果說以往的一切努力只是為了得到權力這一天的到來的話,那麼從今以後,自己所要全心顧慮的事情就是如何善用這份權力了。這是一個新的征程!袁潛走出了太和門,披著夕陽的光輝,跳上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