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驚蟄 八十八回 海關風波 文 / 浮竹
八十八回海關風波
上任已經半年多的上海道李鴻章,此刻才深切體會到了前任吳健彰的不易之處。從六月份上海的新設海關開始徵稅以來,三國的司稅官便時時尋隙挑釁,先是聲明註銷了咸豐三年八月初五以來的逾百萬兩欠稅,跟著借口戰亂海盜頻發,運輸殊為難事,擅自向夷商發放免稅憑證;從沒辦理過夷務的李鴻章,昏頭昏腦地一一應付過去,心中不由得懷念起那位奉旨革職拿問、現在已經解往北京去的「爽官」吳健彰來。他在任的時候,怎麼就能與夷人周旋得那般自如,還可以往自己腰包裡填了不少外快?李鴻章不求發財,只願能夠平平安安地在這道台任上混過三年去,到時候走走門路,設法調回京師,哪怕再繼續當他的窮翰林呢,總也好過這整日擔驚受怕,既怕夷人發怒,又擔心朝廷怪責的好。
歎口氣,李鴻章的思緒重新集中到眼皮子底下的一樁大事上來:前不久自江海關上一個大員,因為跟一個英商有些私怨,尋釁下令扣了他一些貨物,底下人趁機打秋風,除那英商的貨物之外,又多扣了十幾箱旁人的,意圖訛勒些錢財。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英國貨主聚集起小工來鬧事,賴在海關衙門前面不肯離去,後來不知怎地便起了衝突,兩下裡動起手來,一名貨主的腦袋給一個清兵的槍桿砸破,流了點血。
那貨主便不依不饒起來,跑去向英國領事阿禮國抗議,定要他出頭作主撐腰不可。阿禮國聞言也是大怒,問明被扣的貨箱之中非但有英國的,更有不少美、法二國的,當即照會了美國、法國領事,向江海關的外方司稅李泰國提起越權控訴。
李泰國久已不滿,得了控狀,便跑來對著李鴻章好一頓咆哮,聲稱若不妥善辦理,賠償道歉,兩國交兵指日可待。李鴻章嚇得有些蒙了,好言好語將他送走,便叫來關上主事的人,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問了半天,那人支支吾吾地一句話也說不明白,李鴻章一氣之下,將他轟了出去,一個人坐在公房裡生悶氣。想來想去,忍不住慨歎現今朝廷無力,地方上也不敢招惹夷人,這口氣嚥不下去也非咽不可。
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將那些貨箱原物退回,再說兩句好話,了結這一場紛爭也就罷了。何苦去惹那些無謂的閒氣呢?一瞬間李鴻章似乎是有些看開了。忽然間想起臨出京時去見恭親王,他對自己的一句囑咐來:「此去多歷世故,以後還有用武之地!」不由得又浮想聯翩起來:聽恭王爺的口氣,莫非是叫自己來上海歷練一番之後,回京另委重任麼?可是大行皇帝駕崩已經不短時間,他就任攝政王也將近一個月了,怎麼還沒半點動靜!旋即忍不住有些好笑,才來這上海道任上不滿一年,要調走也沒這麼快的。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忽聽腳步聲響,自己聘請的幕賓、安徽同鄉孫家鼐匆匆走了進來,滿面憂急地道:「東翁,大事不好了!」李鴻章愕然抬起頭來,驚問道:「出什麼事了?」
孫家鼐喘了兩口氣,道:「前些天華夷衝突,給打傷的那個外國人,傳說已經一命嗚呼了!」
李鴻章方端著茶碗飲茶,聞言大驚,手一抖,茶碗跌在地下,摔得粉碎。茶水濺將出來,把他的袍襟浸得透濕。
他也顧不得抹拭,慌忙揪著孫家鼐問道:「受傷當日還是好好的,怎麼就死了?你這消息是從哪裡得來?可確切否?英國公使那方面可有動靜?」
孫家鼐道:「學生的一個朋友,認識夷人教會醫院裡的法國大夫,恰是替那英人治理傷勢的。學生也是今日才輾轉探得,一問之下,他便告訴學生說那人就在中午已經不治身故了!」
李鴻章呆若木雞,頹然跌坐在椅中,喃喃道:「這……這怎麼好?」
孫家鼐又道:「眼下三國皆無消息,李泰國那邊似乎也不曾有所動作。大約是忙於安置死者遺族,無暇上門尋事。等過幾日手上空出來了,必來與東翁交涉,屆時該當如何應付,學生以為還是預先商議個辦法的好。」
李鴻章機械地答道:「是,是,是得商議個辦法。」站起身來,團團轉著圈子,口中嘟噥道:「出了人命……出了人命……」兩手一拍,叫道:「無非是殺人償命而已!」問孫家鼐道:「那天動手打人的究是哪個,難道迄今尚未查明?」孫家鼐皺眉道:「兵丁之間,聽說打傷的是夷人,大家全都互相包庇回護,誰也不肯出頭指認那犯事的人。」李鴻章哼地一聲,恨恨地道:「他們倒會講義氣!」
苦思半晌,仍是不曉得該如何了局,忽聽孫家鼐道:「東翁,若是只求自己無過卸責,學生倒有一個主意。」李鴻章眼睛一亮,道:「快說,快說!」
孫家鼐咳嗽一聲,道:「東翁立刻請吉撫台拜表入都,將這事預先奏聞朝廷,只說是夷人生事,大人不得已而派兵彈壓,混亂之中也未看清那英人究竟是我兵勇所傷,還是被其帶來的苦力所傷,抑或乾脆是自己失足跌傷的。」
他所說的吉撫台,便是江蘇布政使吉爾杭阿,李鴻章只不過是一個道員,沒有資格單表上奏,若有事情呈報朝廷,只能夾一個附片在巡撫或是總督的奏折之中帶將上去,所以孫家鼐才會說要他請吉爾杭阿奏聞朝廷。李鴻章沉思良久,點頭道:「卻是一個良策。只是吉撫那人素來與夷人親暱,不見得樂意替本道做這好人。」
孫家鼐頓足道:「大人怎麼想不明白?他再親夷人,總親不過自己的頂戴花翎,這事情一旦被幾國領事鬧大起來,朝廷發怒,說地方上不能善加撫恤,豈有不大大怪責之理?到時候難道就牽連不到他麼?」
李鴻章恍然大悟,擊桌叫道:「是,是!燮臣所言極是有理,本道這就去見吉撫陳明緣由。」
他見了吉爾杭阿,便拿出孫家鼐的一番說辭來,旁敲側擊地一番遊說之下,吉爾杭阿果然為之所動,連夜繕寫了一份奏折,叫驛遞快馬加急送入京師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