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驚蟄 九十一回 抄家抄出了黑匣子 文 / 浮竹
九十一回抄家抄出了黑匣子
他到了軍機,先尋許庚身把昨日未盡之言說完,這才回值廬去辦理公務。英法美三國的最後通牒,昨日沒有能夠爭論出一個應對辦法來,今天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的了。一番議論之後,終於照著奕訢的意思,達成了一個統一意見:由朝廷派遣一員大臣作為欽差,專程趕赴上海,去處理這一場華夷爭執。至於大沽的幾國公使那邊,便叫譚廷襄宣諭,讓他們安心等候處理結果,或是乾脆與欽差一同南下。
具體的欽差人選,奕訢親口點了倭仁。他既是理藩院的現職尚書,又是京中聞名的老成純儒,叫他去,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只是奕訢一個人心裡明白,倭仁是決沒有本事消彌這場外交紛爭的,非但不能消彌,事情在他手裡只有愈鬧愈大,愈鬧愈難以收拾。
他說出來倭仁的名字,見眾人並無一個反對的,心下不由得暗喜,又道:「我看不如叫倭仁全權辦理此案,上海道李鴻章以下涉案諸人並聽節制。」翁心存與倭仁私交素佳,兩人正是所謂惺惺相惜之輩,聽了奕訢這般抬舉倭仁,自然不會反對;餘下兩個值班軍機瑞麟與麟魁,也都是外交上的白癡,自是恭王爺怎麼說便怎麼好的。
按照那個輔政王議事辦法,每天晌午軍機處把這一天的重要奏折處理完畢之後,奕訢必須帶著所有擬出辦理意見附在末尾的折子,到皇太后所居的壽安宮東福宜齋去,請她用過了「御賞」印,這才算是可以正式當作皇帝的命令,再行發回軍機去繕寫上諭。至於那些歸內閣處理的照例題本,只不過是一些例行公事,從以前開始就是毋須請旨的,此刻就變為只消經過奕訢過目,加蓋「欽冊輔政王勤國之寶」的印鑒,便可發下生效。
這一天的事務格外地多,從天不亮進宮,直忙到了午牌將過,這才算是告一段落。皇太后本來識字不多,奕訢稟報政務的時候,須得一本本奏折地讀給她聽,聽不懂的地方還得細細講解,往往是二三十本讀將下來,非但體弱多病的皇太后開始打起瞌睡,連奕訢在下面跪著,也都累得腰酸背痛。
皇太后昏昏欲睡地「聽」了一遍奏折,在奕訢的催促下清醒過來,從枕頭下面的密格之中取出一柄鑰匙,親手開了床頭櫃上的金鎖,捧出一隻鑲玉金盒,把鑰匙插進鎖孔,卡嗒一聲,盒子開處,裡面正是那方「御賞」印。
她取了印,蘸些硃砂,照著奕訢的指點一一用了印,這才吁了口氣,略帶歉意地道:「哀家於政務上一竅不通,好教六叔費心了。」奕訢急忙叩頭道:「奴才仰受先帝恩典,這些本來是分所應為的。」皇太后擺手道:「六叔也不必太過自謙。哀家想,老是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皇上年紀幼小,哀家又什麼也不懂得。這朝廷裡,有六叔在出謀劃策,宮裡總也得有個拿得起主張的人,六叔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奕訢不明白她究竟要說什麼,只得胡亂答應了兩聲。卻聽她道:「往後六叔再來呈進奏折的時候,哀家想叫聖母皇太后陪著哀家一塊兒出出主意,不知六叔可有什麼意見?」奕訢恍然明白,心下不禁暗自冷笑兩聲,俯首道:「母后皇太后聖明!奴才世受國恩,又蒙母后皇太后付託之重,實是昊天罔極,自覺才具淺薄,難勝重任,如今請母后皇太后恩典,罷免了奴才這輔政王的銜頭,免得阻塞賢路,則奴才幸甚!」說著連連叩頭。
皇太后驚道:「六叔這是做什麼?」一面在屏風後面叫太監來攙他起身,一面道:「六叔說這種話,敢是惱怒哀家要聖母皇太后一同聽政麼?既然如此,哀家以後不提了便是,六叔也千萬莫再說那引退的話兒。」奕訢跪在地下不起,頓首道:「自古用人者疑而不用,用而不疑,奴才一片丹心,日月可鑒。母后皇太后若以為奴才心存私念,欺瞞幼主,大可以立刻罷斥了奴才這輔政王的銜頭,奴才絕無半句怨言!」皇太后急得不行,竟親自繞過屏風,走了出來,俯身來攙奕訢。
奕訢自然不能讓她攙到,急忙一撩袍襟,站了起來,垂手低頭,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皇太后愣了半晌,道:「其實這主意,是昨兒個聖母皇太后跟哀家提起來的,哀家心想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況且哀家體弱多病,又不懂得朝廷上的事情,有個人幫忙總是好的。」奕訢早就猜到了是這麼回事,當下道:「奴才不敢過問宮中之事,只不過後宮是後宮,朝廷是朝廷,以內閫而干外政,終究於祖制不合。」
皇太后點點頭,道:「哀家也覺得是這個理。以後諸事多要仰賴六叔費心了。」奕訢急忙跪下來說了一大堆門面話,心中卻把那拉氏罵了個狗血淋頭。當他走出壽安宮的時候,心下已經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你不讓我舒服,就別指望我會放過了你!
回到府裡,門房迎上來稟報,說瑞麟瑞老爺剛剛過來,已經在廳上候了有一柱香工夫了。奕訢一愣,心想瑞麟這個時候上門拜訪,倒是有些不同尋常,莫非發生了什麼事情?
忙交代門房請他去明道齋裡說話,自己急急忙忙繞道去瞧了一眼老婆女兒,見兩人都在安睡,這才轉回頭趕到明道齋去。
瑞麟正在那裡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一見恭親王推門進來,當即迎上來,壓低聲音道:「王爺,下官有樣東西給您過目!」
奕訢眼尖,早已經瞧見書桌上擺著一個一尺見方的黑色皮篋,上面掛著一把黃銅鎖頭,看起來甚是牢固。自己的書房裡自然沒有這號擺設,很明顯,是瑞麟帶過來的。伸手撥弄一下鎖頭,順口問道:「這是什麼?」
瑞麟仍是用那種低而詭秘的聲調答道:「下官奉旨查抄肅順的家,從他家的夾壁之中搜出這個皮篋。下官以為其中必然裝著極秘密的東西,是以不敢妄啟,特地送來請王爺裁奪。」奕訢略帶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心中滿意至極。委任瑞麟做步軍衙門的統領,果然是沒有委錯。
伸手推了一下那皮篋,感覺很是沉重,不知道裝著什麼物事。他不願在瑞麟面前將之打開,當下誇讚了他幾句,把他打發離去,這才喚了榮全來,要他設法把這箱子給弄開。
榮全對於這個奇怪的任務,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他繞著箱子轉了兩個圈子,搬起來試試輕重,又抽出腰刀來在皮面上劃了一刀,這才道:「王爺,奴才瞧這箱子裡面是鑲了鐵皮的,若要打開,恐怕得拿斧頭來劈去鎖頭。」奕訢嗯了一聲,道:「隨你。只是就在這房間裡劈,不准搬出去。」榮全一面答應,一面匆匆走出去尋了一柄大鐵斧來,光光幾斧,便將銅鎖劈了下來。
奕訢待他出去,這才打開箱子,裡面的東西著實嚇了他一跳:並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事,卻是一扎扎捆得整整齊齊的信函,約莫總有二百來封。他一封封地細細翻檢,寫信的人大多是用別號,有些署了隱名,有些甚至就是「知名不具」,至於信的內容,不必看也可以想到,都是一些趨炎附勢抱粗腿的媚上之論,又或是評論人物,指斥時政的放言高論。
翻著翻著,一道熟悉的筆跡突然跳入奕訢的眼簾:這筆跡他是經常見的,就在他案頭的油燈上,已經不知燒燬了多少封同樣筆跡的信箋。他冷冷一笑,把屬於這個人的信盡數檢點出來放在一處,略略一數,竟有二十四封之多。
想了想,提起筆來寫了一張便箋,連同那二十四封信一起裝在一個紙包當中,拿火漆牢牢封了口,叫過榮全來,要他派一個得力之人,把這封信盡快送到曾國藩手上去。
餘下的密札,雖然具名不顯,措詞隱晦,可是有一些的筆跡卻也是奕訢能夠辨識的,還有一些,通過信中詞句連貫,也能約略猜到是出自何人的手筆。因人索事,細加尋繹,那些隱語也就十解七八,不為難事。他一面飛速瀏覽,一面將有用的挑揀出來放在一邊,大半個個時辰過去,皮篋中已經空空如也,而他面前的書桌之上,卻多了一大一小的兩摞書信。
剛剛把這些密札收進抽屜裡鎖好,就聽榮全在門外稟告,說胡林翼胡侍郎到了,連忙叫請進來見。
胡林翼一進書房,第一句話便道:「委派倭艮峰做欽差,恐怕要出亂子!」
奕訢不置可否地一笑,示意他在對面坐了下來,這才不慌不忙地反問道:「能出什麼亂子?」胡林翼急道:「王爺自來行事沉穩,怎麼這一次失了方略?那倭仁雖然自命嚴正端方,其實只不過一介腐儒,如何懂得辦什麼夷務!此去若不惹得華夷失和,林翼寧可自請解職!」奕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仰頭打個哈哈,道:「何必拿自己功名前程做賭?不過賭也無妨,反正本王料想你也是輸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