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驚蟄 一百零四回 小銀元鬧出的大亂子 文 / 浮竹
一百零四回小銀元鬧出的大亂子
奕訢搓搓手,皺著眉頭道:「小孩子嘛,總是如此。所以才叫你多磨練他呢。」忽地笑道:「看來該給他娶房媳婦了,正好今年大挑,等我去問問他,看上誰家姑娘了沒有。」寶鋆也笑了起來,心想恭王爺卻也有這伐柯作冰的雅興。
手裡有了圖紙,過得幾天又找到了合適的工址,寶鋆便上報朝廷,請求撥料領款,同時叫欽工處派遣樣子匠前去勘驗工場,平格燙樣,照著實地修改圖紙,準備破土了。工址是選在了城東兵部馬圈附近的四眼井,這裡地勢平坦,靠近金魚池,取水方便,而且旁邊又靠著正藍旗的營房,可以防範宵小覬覦。
本來覺得萬無一失,可沒想到開工才三天,便鬧出了一場大亂子,險些讓所有的人都下不來台。這四眼井離安化寺不遠,寺裡的和尚尋常都是來金魚池取水的,從工址一定下來那天,寶鋆就吩咐封鎖了周邊不准閒人進入,他們便不得不跑到南邊法藏寺附近去打水。和尚們自然滿心怨言,可是又覺得官老爺惹不起,於是乎便造起謠來,但凡有三病七災來寺裡燒香拜佛的,又或久無所出來捐香油錢求子的,和尚們一概十分詭秘地告訴他們,如今他們生病絕後,全是因為剛剛動工的銀元局壞了這裡風水,惹得菩薩生氣發火,所以只要銀元局還在這裡一天,九天神佛也絕不會保佑他們。這些善男信女都是愚昧之徒,聽了和尚這般虛誑恐嚇,立時把個銀元局恨之入骨起來。
凡是皇室建築,以及在京的官式建築,向來都是雷氏家族負責。欽工處專門負責營建施工的檔房分為在京檔房和工次檔房,這一代雷家的掌家雷景修年歲已經不小,禁不起工地上的辛苦,所以便叫兒子雷思起到工地上聽差,自己卻在京裡留守。這天一早,雷思起天不亮就到了工地,正想先喝一杯熱茶休息片刻,等工匠聚齊再行開工,驀然間卻聽到工房外面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心中不由得奇怪:這麼大清早的,是誰在這裡吵嚷?
急忙放下茶碗,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出去,定睛一瞧,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工地外圍的地下齊刷刷地跪著一大片鄉民,一群人一面碰頭,一面哭號,一面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雷思起有些不知所措起來,這在他的樣子匠生涯當中還是見所未見的事情,定了定神,連忙叫人去催寶大人趕緊來作主,一面走了上去,在駐防兵丁的遮護下大聲問道:「諸位兄弟,你們有什麼事情?」
眾鄉民眼見出來一個貌似管事之人,立時停止了大哭,一個領頭的白鬍子老頭叫道:「都閉嘴,都閉嘴!」在旁邊一個後生的扶持之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抹著眼淚道:「大老爺,這工程累得我們十人九病,民不聊生,求大老爺發發恩德,停了罷!」眾鄉民又是一陣叩頭哭喊,其聲足可震天。
雷思起皺眉道:「老爺子,你曉得這是什麼工程?」回手指著工地道:「這是銀元局,專門鑄錢的!那就是財藪金窩啊,怎麼會壞風水?非但不壞風水,還能給你們引財呢。」老者將信將疑,他身後一個秀才模樣的卻低聲咕噥道:「你是財藪,豈不是把我們的錢財全吸了去,才變成財藪的?」他這話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卻給身旁的人聽了去,大家一傳十,十傳百,都叫喊起來。
雷思起只是一個樣子匠,手裡並無官權,不能下令兵丁驅趕,正在彷徨無策之際,忽聽一人喝道:「你們這些刁民膽敢在此擾亂,莫非是不想活了麼?」回頭一瞧,卻是正藍旗撥駐工地上保護的主將,一個叫做喜壽的護軍到了。連忙上去道:「喜大人來得好,小人正沒法處呢。」
喜壽鼻子裡哼了一聲,指著眾鄉民喝道:「再不滾蛋,休怪老子不客氣了!」鄉民們面面相覷,許多人膽子怯了,就欲溜走,可是看著族長不動,自己也不敢隨便挪步。喜壽再不多話,一揮手,命令正藍旗兵丁持槍驅趕。旗兵得了號令,一轟而上,拿槍桿對準了眾人一陣亂打,眾鄉民鬼哭狼嚎,頭破血流,作鳥獸散之餘心中不免痛罵當官的凶狠霸道。
內中有一個姓常行七的,人都叫他常老七,頭上給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當時只是破皮出血,農家人命賤,回到家裡敷上一把香灰,以為就此沒事了,沒想到幾天之後卻發起風來,頸項強直,昏迷不醒,滿口都是胡話。老婆汪氏嚇壞了,又請不起大夫醫治,只好跑到觀裡求了符水給丈夫喝下,誰知不喝還好,這一喝,當晚就一命嗚呼,見閻王去也。
若照汪氏的意思,是民不與官爭鬥,何況是自己丈夫鬧事在先,就算死了,也只能打掉牙朝肚裡吞,忍著過了下半輩子也就算了。誰知道娘家幾個兄弟,一個個全是搞事的主,挑唆汪氏去見官稟報,就說那正藍旗的護軍喜壽無故指使部下毆打平民至死,好歹要他息事寧人,賠點喪葬銀子。
步軍九門是歸瑞麟管理,他本人就是滿洲正藍旗出身,現在又任職正藍旗滿洲都統,自然向著同旗之人,下面的屬官又豈敢去捋他的虎鬚?當即叫差役一頓亂棒,把汪氏給趕了出去。那汪氏恰好懷有遺腹子,吃了這一頓打,孩子便小產了。這一下可引了眾紳士的公怒,幾個鄉紳舉人,聯起名來給都老爺上書,說那接案的官員徇私回護,草菅人命。
眼下瑞麟正是紅得發紫的時候,大多數都老爺是不會閒著沒事為了一個強項的聲名去冒得罪他的大風險,可是每朝每代也都有這樣不把自己仕途性命放在眼裡,一心只圖一個公道的人,宋朝有包拯,明代有海瑞,到了大清,卻有御史柳樹聲。
他得知了這樁事情,連夜便寫一個劾本,一彈喜壽妄打平民,二彈審案官員蔭庇徇私,三彈瑞麟御下不嚴,從上到下一個不拉,全給參進去了。這麼大的事情,已經不是下面能處理的了,只好送到軍機處來辦。奕訢看罷奏折,惱火地往炕桌上一丟,怒道:「混帳!」
麟魁見王爺動氣,連忙請他把折子給自己看。瞄了幾眼,奉承似地道:「下官也聽說這事了,這些刁民,確實混帳,確實混帳。」奕訢皺眉道:「什麼刁民混帳,我說的是那喜壽與辦案的昏官混帳!不管因何起的紛爭,打死了人就該賠錢,囉嗦這麼多作甚?」麟魁拍馬屁拍在了馬腳上,嚇得不敢做聲了。
今天恰好瑞麟也是輪值,照規矩,奏本送上來要由領班大臣先看,此後他叫誰傳閱,誰才能看,否則是連邊都沾不得的。不過聽兩人交談的口吻,瑞麟心裡也就立刻明白,說的是自己正藍旗那檔子事情。他摸不準恭親王是什麼態度,當下小心翼翼地道:「這事都怨下官不曾好好管教部屬,下官有罪。」
奕訢有些不快地道:「你也不用說這些虛的了。此事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銀元局施工正緊,如何經得起耽擱?待會本王給都察院那頭遞一個條子分解一下,你也趕緊叫那闖禍的賠銀子息事寧人,再要鬧大了,本王便不管了。」
如此一來瑞麟便放心了,恭親王還是向著自己這邊的,賠銀子才是小事一樁呢,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當下十分痛快地謝過恭王,滿口答應一定盡快擺平此事。
這一場大事,終於在銀子與頂子的雙重威力之下宣告冰消瓦解,那告狀的給恭王派去的人恐嚇一番,又得了不少喪葬銀子,就不再鬧事,鄉紳們見好就收,也不敢再捅馬蜂窩了。自然,上下衙門的雜吏師爺在這事當中也少不了兩頭落好處,多的不說,幾兩銀子就足夠他們歡喜一陣的了。
不過因了這件事情,卻讓奕訢開始留意起柳樹聲來。他究竟是一個真正為民請命的清直好官,還是一個慕好虛名、故作姿態的谿刻惡吏呢?奕訢決定詳細查一查這個人。
叫榮全指派他手下人去調查的結果,讓奕訢感到有些高興。柳樹聲是一個山東人,正途兩榜出身,原先幹過兩任知縣,後來漸漸調到吏部,十幾年來,才做到河南道監察御史。他為人確實十分伉直,在同僚之中頗不討喜,可是官聲卻好,又肯替百姓著想,在地方官任上期滿遷轉之時,真有臥轅抱靴的事情出現。
奕訢不自覺地點點頭,這種人雖然腦子有些一板一眼,可是做事不貪不佔,不存歪心,比許多油滑官吏要好太多了。想了一想,決定不讓他繼續在監察御史這種擺設也似的位子上繼續浪費下去,自己正擔心銀元局開工之後必定要有浮報冒濫的事情發生,正好叫這個眼裡不揉半顆沙子的柳樹聲去當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