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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零五回 同文館 文 / 浮竹

    一百零五回同文館

    這一邊基礎設施建設忙得天昏地暗,那一頭在天津,胡林翼等人也與麥蓮緊張地談判著。包令已經回廣州去了,英國人似乎對向中國提供軍火和機器這件事情並不怎麼感興趣,只是說會與新任的上海道吳煦交涉,就再也沒了動靜。倒是麥蓮十分熱衷,因為他要藉著幫助中國組建新火器軍隊這個機會,滲透到敵人的堡壘內部。這一點包令似乎沒有想到,麥蓮自然也不會去主動提醒他。

    他對中方的欽差胡林翼提出了許多得寸進尺的條件,包括派遣來教授新式槍支使用、以及教授軍艦駕駛的教官,都要對部隊有指揮之權;機器與鋼爐不肯賣給中國,只肯租賃,每年每台的價格從一萬兩到八萬餘兩不等;一切物價都要用紋銀償付,絕不接受銀元;答允的口岸要馬上開放而不是等待軍火運到之後再行開埠,並且要將租界權擴展到新開口岸;等等此類還有許多。

    寶鋆因為主持銀元局事務不曾參與談判,胡林翼的主要隨員就只有文祥、李鴻章和吳健彰三個人。吳健彰因為懂得英文,時常與美國公使嘰哩咕嚕說些旁人聽不明白的話,胡林翼叫他翻譯出來,他卻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如此次數多了,連李鴻章跟文祥也都疑心起來,猜測他是不是跟麥蓮有所勾結?可是隨員之中唯有他一個人懂得英文,不帶他還真不行。比起外國人裨治文來,胡林翼寧可選擇相信洋行買辦吳健彰了。

    談判數度破裂又數度重新開始,最後麥蓮終於做出讓步,撤回了教官指揮權跟紋銀支付兩個條件,但是作為代價,胡林翼卻也不得不在請示朝廷之後應許麥蓮,把每名教官的月俸從八十兩增加到二百兩,技師的月俸從六十兩增加到一百五十兩,而且要兌現大沽條約當中的條款,給所有教官、技師以等同外國公使之地位,准許他們在內地往來遊歷。至於租賃機器一節,麥蓮一定不肯售賣,只肯把租價略為下調,以示優惠。胡林翼沒了辦法,只得接受下來,不過卻也堅持在約則之中寫上了必須是全新機器的條款。

    這一次談判,直到四月間方才把所有細則磋商完畢,恰好此時麥蓮準備回國述職去了,奕訢便決定,派遣一個採購團,搭乘他的軍艦,前去美國負責採買業務。他甚至還想順便帶一批幼童去美國留學,學習他們的先進技術。但是此議一出,卻遭到了朝廷內外如潮一般的反對,採買洋人的槍炮已經是官僚們容忍的極限了,眼下還要為這事專門派遣天朝大臣去外國接受羞辱,這叫他們如何能不火冒三丈?這一回甚至連老丈人桂良都不站在他這一邊,勸他不可太過急進;整個朝廷之中,只有胡林翼、郭嵩燾等一班新人,與徐繼畬這樣有見識的老臣支持,可是他們位低望淺,確實也難跟守舊派們抗衡。奕訢眼見堅持下去對自己並無好處,很可能將剛剛樹立起來的威望盡數摧垮,也就只得老老實實地縮了回來,退而求其次,請美國公使麥蓮代理具體事務。

    不過代理歸代理,還是不能不做好麥蓮可能欺瞞騙錢的準備,或者拿些質次價高的過氣武器來矇混充數。所以在奕訢的提醒之下,胡林翼堅持在借師助剿細則當中明確寫上,任何美國公使運來的槍械、輪船以及租賃機器等物,必須經過中國欽差當面查核認可,才每一筆單獨訂立合同。如果美國方面以次充好,中國是有權拒絕收貨的。這一點是國際通行的商貿準則,麥蓮也沒法子公然反對,只得答應下來,心中卻想中國人容易蒙蔽得很,到時候還不是任憑捏弄?

    回到京師的胡林翼,第一件事情就是與郭嵩燾等人聯名上了一本奏折,請求開辦專門學校,募集生徒,學習外國文字。在談判的過程之中,他是痛感文字不通易遭蒙蔽,洋行買辦雖然會說洋文,可是為人又極之靠不住,除了重新培養翻譯之外,還能有旁的什麼辦法?

    奕訢大喜,他等的就是這一本奏折,當即也不發下部議,直接就擬了一個照準。反對的人自然不會少,一群道學先生高唱著他們的用夷變夏之論,對胡林翼等人群起而攻。名義上攻的是胡林翼,其實矛頭全都指向奕訢:在京裡誰都知道恭王是胡林翼的後台,誰都知道自從恭王當國以來,便鬧出了許多大違祖制的事情來。這一年恰逢會試之年,許多落榜了的舉子尚未離開京師,聞聽說要設立夷文學校,還要聘請外國人來當塾師,立刻覺得是大大侮辱了至聖先師孔聖人,紛紛上書指責出這主意的人居心不良,大逆不道云云。朝廷裡的官員也跟著湊熱鬧,以文慶為首的一幫老臣先後上奏極稱此事萬萬不可,說得似乎同文館一開,咸豐就要死不瞑目了一樣。

    奕訢並不著慌,他只上了一道奏折,揀了朝廷裡幾個反對最力的官員,請求把他們委任為專辦夷務的通商大臣,叫他們這些聲稱「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夷文」的人跟外國人辦交涉去。他的邏輯很簡單,說的話也很露骨:

    「今日籌辦洋務,在臣等雖明知冒天下之大不韙,唯期可以收效,亦所不辭。該大學士等既以此務為受辱外人,自必別有良圖,可揚中華之威。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後,竭盡微力,盡心籌辦,用示和衷共濟,上慰聖懷。如果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為甲冑,禮義為干櫓等辭,謂可以折衝樽俎,克敵制勝者,臣請命該大學士等主持軍務,限三年之內,驅四夷而出中華,觀其如何空言塞責,邀譽天下也。」

    說也奇怪,這道疏一昭告天下,那些先前洶洶責問他有辱國體的老先生們全都沒了聲音,不得不承認辦翻譯實在是有必要的。然而卻又有人聲稱中華之大通曉夷文者豈在少數,又何必定要聘請夷人入館教授?反對最力的,是上書房總師傅、內閣大學士文慶。早在肅順在日,他兩個的私交便不錯,後來肅順倒台,奕訢一直想尋個機會把他從上書房弄下去,可是文慶自從早年受過咸豐幾次斥責,行事比前小心了許多,總也挑不到他的毛病。加上皇太后又十分崇拜咸豐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說文慶端謹識大體,皇太后便始終讓他擔任上書房總師傅。

    這一回可給奕訢逮到了機會,既然文慶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那麼就叫他保舉幾個品學兼端的可用之才上來。文慶傻了眼,當時的中國之中,就連以知夷著稱的徐繼畬也都不懂外語,通曉夷文的都是些洋行買辦一流人物,叫他去哪裡找這號人來?只得又上一個奏折,辯解說意中並無得力之人,實在不敢妄保。

    奕訢得其所哉,一面用皇帝的名義下詔斥責文慶空口胡言,著毋庸繼續在上書房課讀,而用卓秉恬取代了他總師傅的位子;一面立刻著手進行起同文館的籌建工作來。所以仍然取名同文,是覺得同文館畢竟是奕訢主持洋務運動最著名的事跡之一,只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也就不想去改變它了。

    同文館在名義上附屬於國子監,仍然採取了傳統的私塾模式,典學大臣由奕訢本人親自掛名擔任,以文祥為總辦管理日常事務,徐繼畬、魏源等人都入館充當教習。鑒於沒有正確可靠的教材可以應用,暫時就沒有開設關於自然科學的科目,只是設了英文、法文、清蒙文三個翻譯科而已。生徒主要從八旗子弟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以及滿、漢舉人,恩、拔、副、歲、優貢生、不論滿漢六品以下官吏不滿三十歲的當中招收,童生若不是在旗的,就須不滿十歲才可以入學。入館以後,必修的課程首先是四書五經,其次就是咸豐皇帝那本《聖訓》。不過這些都只是做做樣子安撫那幫反對派用的,奕訢已經明確告訴文祥,經課隨便他怎麼侵佔挪用,只要不被外人發現,總是無妨。

    與此同時,也用軍機處的名義發出命令,要上海道吳煦負責在滬招募誠實可靠的外國人來京教授外文,並令徵召徐壽、李善蘭、戴煦、華蘅芳、顧觀光、張文虎、鄒伯奇等人入同文館授課。除了鄒伯奇堅持不願出山北上之外,其餘數人都先後表示不日即將動身。藉由他們引薦,又募得了三十多名教師。不久之後吳煦復奏,說已經有三名外國人情願在同文館服務,一個是英國教士偉烈雅力,一個是英國醫師合信,一個是美國教士丁韙良。兩位教士聲明情願不取一文工薪,由同文館包吃包住即可,但條件是要准許他們利用同文館下屬的印書機構,刊刻印行基督教傳教書籍。

    同文館的預算經費只有一萬兩,當然是越省越好的。何況奕訢也並不在意他們在中國發行聖經之類的書,當下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不過前提第一是不能影響本職工作,入館至少一年之後才可以進行;第二是必須自費。

    五月初五端陽節,在什剎海畔的箭桿胡同,同文館靜悄悄地開學了。第一批學生招收的情況果然十分慘淡,舉人報名入學的一個也沒有,貢生、監生合計只有八人,京官只有三個不入流的筆帖式,連十四個童生算進去,總共才二十五名學生,教師反倒有四五十人之多。於是每當上課的時候,就會出現這樣的奇觀:台上一名外國教習侃侃而談,台下一群年齡參差不齊、穿戴五花八門的學生端坐負手而聽,甚至於連徐繼畬等不通洋文的中國教習也跑來聽課,把講堂的後面幾排座位塞得滿滿的。

    館中的規矩,不論師生只要沒有家眷在京的,都在館裡安排的寓捨住宿,每月逢五是休息日。五月十五這天,是開學以來的第一個假日,奕訢忙裡抽閒,叫人扛了一罈好酒,親自跑到同文館看望諸位教習、生徒去了。

    學生們只有假日才准出門,一放假,大家便作鳥獸散,有家的回家看老婆孩子,沒有家的出外玩耍,童生回家去向父母稟報,教習不用上課,大多也出去散心遊玩,看看京師風物,館裡只剩下冷清清的幾個人而已。

    一進正廳,便聽見兩人大聲爭執,其中一個是大鬍子數學家李善蘭,另外一個卻是精研器械之術的徐壽。旁邊還有個十來歲的童子,望望李善蘭,望望徐壽,似乎有點被這兩個人嚇住了。

    奕訢邁步進門,笑道:「兩位老先生精神不錯啊。」兩人爭得入神,竟沒發現他走進來,只聽李善蘭大聲道:「天干地支,中國人所習也,阿拉伯數碼字,外國人所創也,翻譯所為何事?不就是為了將外人所創之術數學問,製器考天之理,紹介給中國人知道麼?」徐壽搖頭道:「不對,不對,若要學就學了全套,似這般以一二三四寫方程,以天干地支代字母,何其繁瑣!」

    奕訢有點無奈,自己似乎變成透明人,完全被漠視了,這兩人加起來有八十多歲,還是這般血氣旺盛。索性走到遠處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饒有興味地聽他們究竟吵些什麼。原來這兩人是在爭執李善蘭與偉烈雅力合作翻譯的一部書《代數學》,李善蘭決定用甲乙丙丁十天干、子丑寅卯十二地支、加上天地人物四元合起來代替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徐壽卻覺得這樣書寫太過不便,主張保留原樣,不作更替。兩人爭論了一個上午,各有各的道理,誰也不肯讓步,連中午飯都沒顧得吃。

    那小童見奕訢的裝扮,知道他來頭必定不小,不住扯著徐壽的袖口想要插話,徐壽卻總不理他。他著起急來,挺身往徐李二人中間一站,兩手叉了腰,大聲道:「爹爹,李伯伯,莫吵了!」徐壽一瞪眼,剛要斥責,忽見他用手指著奕訢所坐的方向,抬頭一瞧,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過來拜見。

    奕訢哈哈大笑,道:「兩位真好興致。」徐壽臉上一紅,道:「怠慢王爺了,真是該死。」奕訢搖頭道:「不打緊。本王倒有些想法。所謂代數者,不就是以寬泛的符號代替有所指的數字麼?只要合乎這個道理,不論用什麼符號都是差不多的。」李善蘭聽他這話,立刻點了點頭。奕訢話頭一轉,卻又道:「不過我想問秋翁,乘除括號,大於小於,根號開方,這些是否原文照搬呢?」李善蘭點頭道:「無法可譯,不得不然。」奕訢笑了起來,道:「那就是了。所以說翻譯代數,並不一定非要用國人熟識之字。本王覺得既然要學,就是全學過來的為上。」李善蘭側頭思慮半晌,直言道:「善蘭仍是不敢附議,不過回去會與雅君詳加討論。」

    他個性頗為直爽豪邁,在朋友之中素負灑脫不羈之名,雖然已近知天命之年,可是仍然自命隱士,對官場中人毫無媚色,沒想到跟王爺說話也這般不客氣。奕訢倒不覺得怎樣,招手令隨從將酒罈子抬了上來,笑道:「聞得秋翁好此杯中物,去年有人送本王一尊三十年的花彫,本王放著一直沒喝。今日難得湊趣,我們來『一笑且痛飲,醉臥滄江月』如何?」

    這兩句詩是李善蘭年青時候所作,聽得恭親王吟將出來,當年那一股瀟灑情懷瞬間湧上心頭,當下暢笑道:「王爺有此雅興,豈敢不奉陪!」這時候留在館裡的華蘅芳、戴煦也都過來,奕訢吩咐雜役去附近酒家叫了一席現成菜,便圍坐一桌,喝起酒來。

    席間談起閒話,徐壽教方纔那孩童過來敬酒,這才知道那是他的次子建寅,今年才有十二歲。奕訢舉杯道:「本王主持開這同文館,非獨是要教幾個學生而已。譯書乃是第一大好事,一人之力再大,窮其一生不過教授數千人,一本書卻可以有數萬萬人讀。諸公有志譯書,實在大補於時。眼下經費太緊,料想等到譯本脫稿之後,情形可能好些,到時候同文館也就可以開辦格致、算學諸科目了。不過眼下本王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大事要諸位通力合作。」

    頓了一頓,道:「諸位都知道我們中國器械不如人,有許多人不樂意跟洋人學,說怕丟了面子,怕辱了國體。其實本王倒是覺得,天下之恥莫恥於不如人,師法西人不足為恥,明知道不如人,而安於因循,不思振作,才是大恥!」這一句話說到了在座諸人的心裡去,眾人紛紛感慨附和。

    奕訢又道:「至遲今年年底以前,朝廷將要從英美兩國購入一批機器、輪船、槍炮等物。諸位以為如何?」餘人盡皆大讚,只有徐壽一個低頭不語,似乎別有所思。奕訢再三強問,他才道:「王爺明鑒。購買來的器械終究是別人的,若是僅安於此,久後必為外人挾制,不可脫身矣。愚以為唯有推原其製器之理,仿而造之,俾能自立,然後可以自強。」

    奕訢擊節歎道:「好極!既然如此,到時候本王就把買來的好東西全都交給雪翁,雪翁可不能讓本王空歡喜一場!」徐壽怔了一怔,面上露出堅定的神情,起身離座,挺著胸膛大聲道:「蒙王爺以國士待徐壽,徐壽此生,誓以國士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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