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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零六回 逼虎下山 文 / 浮竹

    一百零六回逼虎下山

    戶部右侍郎寶鋆最近很忙。一是銀元局的工地每天都需要他去驗看工程進度,有無偷工減料虛報回扣,二是與鹽商們的角力已經到了最緊要的時候,幾乎每一天都有數不清的六百里急報和督撫密折從各地飛到軍機處,又經由恭親王的口轉達給他。

    今年二三月間戶部拋出的照鹽實行辦法,幾乎一夜之間令所有鹽商惶惶不可終日起來。鹽稅驟然變成了原先的數十倍,那意味著若不漲價,壓根就沒有多少利潤可賺;於是有門路的鹽商使出一切手腕偷逃稅款,沒門路的就只有抬高價格來彌補損失,一兩個月之間,鹽價一路飆升,最貴的地方竟然賣到了二十多兩銀子一斤。這種天價豈是平民百姓消費得起的?米不吃會死人,鹽不吃頂多是胃口差些,買不起鹽,那就只好不吃了。

    朝廷的反應很快,一聞到食鹽漲價的風聲,立刻明令各地官府抑制鹽價,發現以一兩銀子一斤以上價格出賣的,一律入官糾治,抄獲的贓鹽、贓款全部沒收,贓鹽繳送朝廷,贓款則歸查抄的衙門所有。同時更獎勵舉報出首,若是誰能提供不法鹽販的線索,便可以分得最後查抄總額的百分之一。

    此令一下,地方上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了稽查鹽務的洪流之中,反正朝廷已經發了明話,不論抄出多少來都可以裝進自己的腰包,那還不是盡情肆虐麼?如此一來,鹽商們遭受的損失更大,幾家最大的鹺業巨頭索性將鹽引盡數束之高閣,關起門來不做生意了。反正販鹽的世家無不是篋藏巨萬之流,也大都開著錢莊票號之類的產業,一年半載不貿易並不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多大影響。

    規模小一些的鹽商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再也坐不住了。他們世代都是靠著鹽吃飯的,一旦忽然斷了這條生路,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從此破落。正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之際,忽然一個天大的喜訊從北京傳來:因為三十年、五十年執照實際上一張都沒有賣出去,戶部準備發行少量的新照,優惠條件與從前那種執照一模一樣,可是期限卻從最低三十年、最高五十年一下子縮短到了一年!除此之外,凡是前來購買的,還可以給一個九五回扣。

    近水樓台先得月,天津的鹽商們最先得知了這個消息,告示貼出去的當天,便有人匆匆趕赴北京,帶著東挪西借來的十萬兩銀子,去買那張寄寓著他們下半世全部希望的執照去了。

    前三個到達北京的人如願以償地捧著有效期一年的執照,歡天喜地回到天津,準備立刻組織起人馬趕赴長蘆去了;從第四個人往後,從戶部主管此事的寶侍郎那裡得到的一律都是這樣的回答:這一次印行的執照是按地域劃分的,屬於天津的一共就三張照,早在發賣的第一天已經售罄了。

    這一批新照,在全國一共才發出去了四十張。每一個申買執照的鹽商都經過寶鋆親自把關,確定不在那張二百多人長的名單上,這才賣一張照給他。他似乎可以理解恭親王這麼做的用意:這些照商領照之後,必定以最快的速度販出去最多的鹽,因為他們害怕朝廷朝令夕改,害怕遲了幾天就沒有這筆橫財可發,所以爭分奪秒地運空他們所能想到的一切鹽場也就成了意料中事。大鹽商們見到這種情景,必定不會坐著干看,就算他們不在乎經濟損失,難道也能不在乎自己家族幾十年乃至百多年來建構起的市場網絡一夜之間被這些後起之秀摧垮麼?所以說,短期執照不過是餌,是瞄準了那些鹽商大戶們去的魚餌。

    照鹽的優勢是引鹽和票鹽無法比擬的,他們在運鹽的時候不用繳納鹽價,過關的時候憑照又可以免稅,所要負擔的僅僅是一點運費而已。果然,不久之後,北方一些地區的鹽價就跌回了大漲價之前的水平,鹽商依舊可以賺到比以前多許多的暴利,老百姓卻也不是完全買不起鹽了。藉著這陣東風,有好幾個從前名不見經傳的小鹽商,一躍成為圈內人士耳熟能詳的大戶、巨頭。雖然在談及他們的時候,舊世家們往往用既眼紅又憎惡的口吻,把他們貶低為暴發戶、秋後的螞蚱,可是在他們心裡分明也是十分後悔的:若是當初在北京的時候當機立斷買了那鹽業執照,現在風光的不就是自己了麼?

    這幾天來,不斷地有人跑來找寶鋆打聽風聲,又或請他說項替自己弄一個執照。寶鋆一概都避而不見,不是說到衙門當值去了,就是說拜客去了,再不然索性說是已經睡下了。不過憑他的感覺,恭王口中所說的「時機」,應該差不多已經到了。

    所以這天晚上,再一次打發走了一個天津張星五家派來的心腹之後,寶鋆吩咐下人悄悄備轎,從後門溜了出去,逕直奔向恭親王府。

    奕訢聽他說了這些天來的情形,默坐沉思半晌,忽然一拍桌子,道:「就是現在!佩蘅,從明天開始,戶部就可以發賣上一次製作好的一百張三十年執照、一百張五十年執照了。宮裡不會再為此事專門下旨,就用戶部的名義辦!」寶鋆聽了後面這句話,心裡打了個突,遲疑道:「用戶部的名義辦?可是文司徒他……」

    奕訢知道他的意思是擔心現任戶部滿尚書的文慶格沮,上一次發佈這道消息的時候,文慶看起來就一臉不樂意的樣子,後來鹽商並無一人購買,新照推行不下去,他在心裡暗笑不說,還對著寶鋆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子。這一次重新開始賣照,戶部漢尚書翁心存已經長期告病,剩下個文慶,確實是一塊不得不搬走的絆腳石。

    想了一陣,道:「卓師傅剛剛去世,軍機上缺了一個人。明天我把文慶調入軍機中來,卻教他當個挑簾子軍機。」寶鋆眼珠轉了兩轉,鼓掌稱讚道:「王爺真是好計策!軍機裡都是咱們這頭的人,文慶獨木難支,翻不起多高的浪來。況且如此一來,便可以軍機事務繁忙為藉口,罷去他的戶部尚書一職,真是一箭雙鵰!」舔舔嘴唇,拐彎抹角地問道:「不過這新任的戶部尚書……王爺心裡可有了成見?照下官想,總要一個不會出頭來妨礙新政的才好。否則去了一個文慶,又來一個文慶,豈不還是礙手礙腳的惱人三分。」奕訢笑笑,不置可否地道:「你看誰好?」

    寶鋆胸脯一挺,道:「下官不才,願意毛遂自薦!」

    奕訢斜他一眼,笑道:「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倒響。本王沒記錯的話,你是道光十八年的進士罷?好像是當今登位之後才做的侍郎罷?才一年不到就想遷轉尚書,年資可欠缺得很啊。」寶鋆厚著臉皮道:「王爺不是常說用人以才能不以資歷的麼?像那曾國藩,現在雖然仍是兵部侍郎銜,卻已經手握總理二省軍務之權,難道不也是越次超擢的?」

    奕訢又是一笑,反問道:「那麼你是覺得自己身負大才,胸懷奇志了?這樣,本王來考你一考,你若答得上來,這戶部尚書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寶鋆心中砰砰亂跳,不知道王爺會拿什麼刁鑽古怪的題目來考自己,可是大話既然已經說出去了,就算明知道死路一條,硬著頭皮也得上。

    只聽恭親王問道:「今日我欲富國,何法最好?」寶鋆心中暗喜,這一題卻問到了點子上,當下答道:「富國以商。」奕訢點點頭,又問:「民不從商,如何?」寶鋆不假思索地道:「以利誘之。」

    「士人鄙薄末業,如何?」

    「辦學校,開風氣。」

    「商人貪利忘義,如何?」

    「立法律,明榮辱。」

    「富國之後如何?」

    「藏富於民。」

    「外人不欲我國家富強,如何?」

    「自強求富。」

    奕訢哈哈大笑,長身而起,忍不住拍著寶鋆的肩頭道:「我早聽說你每天跑到同文館去聽徐繼畬他們講課,好,很好!」寶鋆臉一紅,連忙謙遜道:「哪裡,哪裡,下官只是聽說王爺親自為生徒編書,這才跑去……」奕訢截口道:「跑去看稀奇的,是不是?」

    寶鋆抓抓後腦,據實答道:「起先確實是瞧稀奇去的,不過後來愈聽愈覺有理,愈聽愈放不下了。」讚歎道:「王爺果然是天縱英才!」奕訢一笑,道:「那是徐繼畬、魏源他們講得好,不干我事。」搓搓手,板起臉來道:「既然考不住你,本王若不讓你當這個戶部尚書,你心裡必有怨言。我可受不了每天耳根子發熱,罷罷罷,由你去折騰罷!」說罷,仰頭大笑不已,寶鋆也同聲笑了起來。

    寶鋆走馬上任,第一樁要緊的差事就是應付紛至沓來要求購買執照的鹽商。一月之間,準備好的二百張照盡數售罄,按照王爺吩咐過的三十年打九折、五十年打八折,單此一項便入庫六千七百萬紋銀,再加上一年期執照獲利三百八十萬,以及抓住這個機會,通過奕訢間接掌握的幾家錢莊、票號,把收到手裡的錢再放出去借貸劃錢,一舉就進袋七千七百萬上下,其中有七千多萬現銀,接近七百萬的債權。

    柳樹聲人盡其用,被奕訢指派以御史的身份專門負責全程監督此事,不准一兩銀子不明不白地流失。不過就算不侵吞這筆巨款,戶部主辦官員也沒缺了落好處,因為執照是一共就那麼二百張,從全國各地前來要求購買的卻足足有四百來人之多,其中大多數是北方人。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執照給誰不給誰,全都憑寶司徒的一句話,試問誰不是爭著巴結他?

    照了恭親王的吩咐,寶鋆對於送上門的財物來者不拒,而且更拐彎抹角地放出風去,什麼千年人參貂皮鹿茸一概不稀罕,寶尚書眼睛裡只有一樣東西:銀子。前來送禮的若是揣上一疊銀票尤其是京城裡王廷相那家永安票號所出的銀票--寶鋆便會笑面相待,若是抬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厚禮,多半屁股還沒坐熱,就要被他端茶送客。這麼七收八收地收下來,居然也入帳了八十多萬,寶鋆一兩沒落,全交給恭親王發落去了。

    文慶雖然被免去了戶部尚書,可是他任職多年,在部裡的親信實在不能算少。寶鋆做事已經處處小心,沒料到還是給一個部曹抓住了破綻,那部曹輾轉告訴一個主事,那主事又連夜跑到文慶府上跟他咬了半天耳朵。文慶思來想去,覺得跟恭親王撕破臉對自己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眼下朝廷內外遍佈他的黨羽,瑞麟掌管步軍九門,勝保統領護軍營,驍騎營參領伯彥那謨祜被他哄得暈暈乎乎,前鋒、火器、健銳諸營也都見風使舵靠了過去,正是風光無限,早已經不比當年的動輒掣肘。

    現在要想把他搬倒,除非自己口銜天憲,可是皇太后偏又是個不聞政事的女流之輩。若是那拉氏仍在聖母皇太后之位,或者倒有心與恭王鬥上一鬥,只可惜那一次巫蠱之案雖然沒能要了她的性命,卻也給了恭王一個大好機會,奪了她的皇太后尊號不說,還勒令居住萱壽堂,輕易不得離開,身邊全是恭王安插下的暗探。這種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哪裡還能指望她奮起翻身?

    掰著手指頭算了一算,從道光二年到現在,自己身入宦海已經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來從庶吉士一路做到武英殿大學士,固然是道光與咸豐兩位先帝爺的恩典,可也不能不說自己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種日子文慶實在過得有些煩了,反正眼下恭親王是如此不待見,何不乾脆告病回家養老算了?這些年來宦囊雖然不薄,可是也落下了一身的痼疾,恭王還必要把他弄進軍機,天不亮就得喘吁吁地入宮當值,分明是故意刁難排擠,逼著自己主動滾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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