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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零七回 丙辰新軍 文 / 浮竹

    一百零七回丙辰新軍

    一轉眼間,就到了八月秋涼。這段時日以來,一直在鄂湘贛一帶剿匪的曾國藩,正面對著湘勇成軍以來最艱難的困境。自從去年九月間塔齊布病死軍中、分兵援救湖北武昌的羅澤南奉調進京,他的舊部由部將兼學生的李續賓、李續宜兄弟兩個接手以後,湘軍陸師之中堪稱勁旅的塔齊布、羅澤南、李元度三部三去其二,自己這裡久攻九江不下,周鳳山部與發匪駐防九江的林啟榮陷入扯皮的相持局面之際,石達開又自湖北發起對江西的猛烈攻勢,全贛十三府,到三月間已經給攻陷了八府五十四州縣。

    地方上的態度,更讓他耿耿於懷,十分惱怒。雖然說去年間他就已經丁憂服滿,可是直到今年開春,才得到朝廷正式詔諭,補授了兵部右侍郎,承辦三省軍務。本以為從此權自我操,可以放手大幹一場了,沒想到地方官欺他沒有欽差的銜頭,總認為他並非國家正規軍,他在江西用兵,軍餉要江西地方出,地方上以為是額外負擔,總是不肯出餉。江西巡撫撫陳啟邁是他的同鄉,又曾經與曾國藩同在翰林做官,湘軍在江西作戰,為陳守土,他本該和衷共濟、同臨大敵才對,可卻偏與曾國藩處處作對,不僅不合作,不輸餉,曾國藩在江西地方找到了可用之才,他竟也藉口那人不聽約束、在衙門鬧事,將他捕拿了投入監牢。

    今年朝廷給諭,叫地方上自行對鹽斤徵取重稅充當軍費,曾國藩一聽說就知道這個法子萬萬行不通。果然,新稅則實行起初半個多月倒是收到了幾萬銀子,可是後來越來越少,從戶部的鹽業執照終於賣出去之後,索性幾乎完全斷流了。

    為了籌餉,曾國藩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要帶捐什麼手段都使出來了。可是就靠相識故交們拉來的那點資助,真是杯水車薪,連日常的開支都緊巴巴的,哪裡還能應付去年一連數次水陸大敗之後水師重建與陸師整頓的大筆花銷!沒辦法,曾國藩只得再向陳啟邁伸手了。在曾國藩想,他是在贛地為陳啟邁的屬境打仗拚命,陳啟邁怎麼能置之不理?

    可是他再一次想錯了,陳啟邁不僅分文不給,還大造其謠,他在江西官員中間逢人便說:曾國藩的湘軍打仗發了大財,湘鄉、平江、新寧肥的流油,只要家裡出個湘勇,全家都不要做事,金山銀山都花不完。湘鄉的田地沒有買的,都買到外省外縣去了,皇帝的銀子運到了曾國藩家,皇帝都沒錢了,我們那得錢給他?謠言一出,原本打算捐餉的一些鄉紳紛紛縮了回去,一來是疑心曾國藩當真靠打仗發死人財,二來也是知道他跟撫台大人不對勁,得罪一個過路侍郎跟得罪自己父母官比起來哪個更重頭,誰心裡都拎得清楚。

    更叫曾國藩又氣又痛的是,陳啟邁這廝居然以軍餉為誘餌,害死了他手下的一員驍將畢金科!畢金科是塔齊布的舊屬,塔齊布病死在軍之後,所部一支就畢金科統帶。畢金科驍勇異常,戰時凶悍無比,但是軍餉糧項奇缺,手下時常不得不餓著肚子打仗。去年年底,地方官得到陳啟邁的授意,竟以軍餉作餌,連誘帶逼地叫畢金科去攻景德鎮。那景德鎮是贛、皖、浙三省交通樞紐,太平軍有重兵把守,堡壘堅固。畢金科只有千餘湘軍,又饑又疲,但是為了得到餉糈,不得不冒險進攻。結果反覆苦鬥,直至全軍覆沒,畢金科也喪命於景德鎮城下。

    錢與人的問題,成了曾國藩的兩塊大心病,究其根柢,始終是朝廷不肯給自己一個欽差的名號所致,權不我假便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從撫台往下無不認為他只是一個辦野兵的外路侍郎而已,連糧道都能對他連卡帶訛,不給紅包就莫想輸糧。

    於是從今年年初以來,曾國藩就一連向朝廷上了五六道奏折,請求將他實授湖北或者江西巡撫。在最後一道奏疏之中,他有些發牢騷似地說道,自古以來領兵打仗卻無軍權者絕無僅有,自己雖居兵部堂官之位,而實權竟不如一提、鎮:湘軍撐起了兩湖、江西的整個大局,卻不被地方官員承認,帶兵的人員沒一個實授武官,打了勝仗要給獎賞,官兵戰死要給撫恤,自己堂堂湘軍的首領,竟然還要去求著地方官去上奏。湘軍沒有軍餉,行軍作戰都得跟地方上討錢,地方上手握政財二權,視湘軍為累贅,打擊排擠者有之,尋釁陷害者有之,就是無人肯撥給軍餉。自己擔起了出省作戰的責任,卻並無出省作戰的資格,地方官也沒接到朝廷所給接待湘軍的旨意,軍中連個正式印信都沒有,湘軍在別的省客位虛懸,處處受人刁難。在奏疏的末尾,他賭氣地表示:在江西帶兵,不給個巡撫實職或欽差頭銜是無法維持下去的。如果還像以往那樣,那就讓江西巡撫和提督、將軍去帶兵作戰好了,自己寧可回家奉養老父,從此再也不管軍務了!

    奕訢接到密折,反覆看了兩遍,笑道:「曾剃頭終於忍不住了。他以為天下之大,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對付太平軍麼?」說歸這麼說,曾國藩的表現還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想了一陣,對桂良道:「岳翁,我想這麼辦:陳啟邁這人氣量太小,曾國藩是他同鄉故舊,他都能如此排擠,將來若是換了別人,恐怕一進江西就都要餓死了。眼下剿匪戰事大多在贛,這江西巡撫是非得換個得力之人不可。湖南巡撫駱秉章幹得好好地,聽說雖然跟曾國藩交誼不佳,但是並未因私廢公,刁難軍務,本爵覺得似乎毋須撤換。至於湖北那邊,原先的巡撫陶恩培不是剛剛戰歿麼?湖北巡撫就算出缺了。不如找一個人赴鄂接任去。」

    桂良撚鬚沉思,微微點頭道:「倒是無甚不可。只是那人選……」奕訢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斜了瑞麟一眼,話裡有話地道:「聽說安徽布政使英翰近來跟泉公處得不錯啊?來說說,英翰此人如何,可當得起鄂撫這擔子否?」

    瑞麟汗如雨下,英翰早年得了恭親王保舉,從僧格林沁征伐,連立戰功,已經依次簡擢安徽布政使,現在正在本境協同僧王剿捻。但是據他所說,似乎與僧格林沁有些齟齬不快,因此總想設法從僧王身邊調開,卻又不敢直接來求恭親王,所以轉彎抹角地找上了瑞麟。正自想找個機會婉轉跟王爺提上一提,沒想到王爺怎麼未卜先知,全都知道了?忍不住望了奕訢一眼,但見他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著自己,似乎是說「不用設法隱瞞,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不禁全身一陣發冷,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

    奕訢安慰地笑道:「不打緊。本王也正覺得把他兩人分開的好些。如此便把英翰補江西巡撫,兵部郎中左宗棠加湖北布政使,賞二品銜,署理湖北巡撫,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做聲。良久,桂良輕咳一聲,有些遲疑地道:「左宗棠眼下正以四品京堂在曾國藩屬下聽用,驟然超擢二品布政使,更令署理巡撫要職,恐怕會招惹物議,弄得人心不服。」奕訢一笑,道:「人心不服,那就是曾國藩自己的事情,本王去理他作甚。」桂良皺皺眉頭,再不言語,瑞麟一向是俯首帖耳的,地方上的督撫任免,並不關他許多事情,何況英翰既然得遂所願,自己收他的幾萬銀子也就有了交代,正樂得如此了局,又怎麼會來阻撓?於是這一件事情就這樣敲定下來,到皇太后那裡走了一個過場,任免的詔書就六百里加急發了下去。

    一月之間,兩位新任巡撫先後到任,都表示將會仰體朝廷旨意,好好配合剿匪的大業。湘軍處處掣肘、步步受制的問題固然得到了極大的紓緩,可是曾國藩心裡卻清楚,之所以寧可超擢左宗棠去署理湖北,都不肯把這個巡撫的位子給自己坐,恭王這是在明裡暗裡警告他,不要試圖更加擴張自己的勢力,不要讓朝廷覺得擔心。也許這是對自己一直不肯重用景廉的以牙還牙,這些年來恭王一直用各種手段暗示他,希望他讓景廉掌握更多的兵權,可是曾國藩卻一直沒有遵照辦理。說實話景廉本人領兵打仗的能力也不算差,論勇氣膽量不比畢金科這樣的猛將差多少,行事卻比畢金科慎重許多,如果當真讓他獨當一面,磨練一段時日,想必又是一個羅澤南罷!而多年以後,景廉果然成為名聲猶在羅澤南之上的一代名帥,因為表字秋坪,統帶的一支勁旅人送「秋老虎」的綽號,讓敵人聞風喪膽。

    想到這裡曾國藩不禁懷念起羅澤南來。據他臨行之前透露,朝廷密旨調他進京,是為了在即將成立的神機營中擔任要職。曾國藩敏銳地感覺到,羅澤南的機遇來了,他一面在為這位多年師友高興的同時,一面也在喟歎自己時運不濟,至今仍然陷在剿匪的泥淖之中無法脫身,眼下又少了羅澤南這一條左膀右臂,以後的戰事恐怕將會更加困難了。

    他心中怨恨恭親王挖牆腳的舉動,卻不知道奕訢堅持把羅澤南奏調赴京效力,是為了救他一命。照原本的歷史發展,今年三月間羅澤南就該在武昌戰死,可是因為他在去年年底接到詔諭,立刻交割了兵權動身,所以壓根不曾參與那次戰鬥,也就逃過了這一劫。

    回頭再說抵達北京的羅澤南閒居了一段日子,直到六七月間,才終於盼到了朝廷籌建神機營的正式詔書。屈指算算,從勝保上疏,到朝廷批覆照準,竟然足足過去了三個來月。羅澤南聽到了不少風聲,說這一次編練神機營,是恭親王的主意,可是卻遭到了朝廷中不少大臣的反對。為這事被恭王尋釁罷官的,自御史以下據說就有二十多人。拋開派係爭斗不談,羅澤南自己是覺得練新軍大有必要的,抵京數月之間,他早已把旗兵的**看了個一清二楚,這種老爺兵、雙槍兵,連湘軍的一隻腳趾頭都比不上,若是他羅澤南的部下,隨便拉出一個陸營,就可以把他們全都打得稀里嘩啦。

    新組建的神機營規模大得令羅澤南有些咋舌,除了恭親王自兼掌印管理大臣,綿愉、勝保等人任辦理營務大臣之外,尚有營總四十一人、令官四十七人,加上附屬的「六處四局一庫」--文案、營務、糧餉、庶務、印務、稽查六處,以及武備局、火藥局、槍炮局、機器局與軍械庫--等等衙門裡頭的總辦、提調、委員、承辦章京,總共有職官三百餘人。讓羅澤南覺得有些高興的是,闊別了不少時日的胡林翼居然列名總辦,負責管理槍炮、火藥兩局。幾年不見,他的氣色似乎比從前要稍好了些,可是談話之間仍然是不住地咳嗽。

    兩人聊起江南形勢,胡林翼感慨道:「將來戡亂除凶,贊平明之治者,在朝廷則為恭王,在地方其為滌生乎!」

    這後半句話,羅澤南是挺贊同的,至於前半句,卻讓他不置可否地晃了晃頭。胡林翼眉毛一挑,有些驚訝地道:「仲岳兄該是見過恭王的罷?」

    羅澤南皺眉道:「見過。今日咱們自己人關起門來說話,弟就隨口胡言亂語一句:弟觀那恭王的為人,終究不是甘於目前的啊。」輔政王的地位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羅澤南還要說他不甘於目前,那分明便是暗著指摘他有不臣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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