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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一十七回 使於四方 文 / 浮竹

    一百一十七回使於四方

    下人送上茶來,奕訢喝了一口,道:「還有甚麼未定之事,儘管現在同本王講。」郭嵩燾想了一陣,搖頭道:「旁的都還好,只是嵩燾有些不解,王爺為何要嵩燾帶那許多酒出洋?還有那個……」皺皺眉頭,不知道該用何等詞彙來形容恭親王特地安插進隨員中來的一個閒散宗室。

    那宗室的名字叫做松澤,也搞不清他是哪支哪派的,總之是已經沒了爵祿許多世,更從來沒當過差,單靠宗人府撥付那幾兩銀子過活。他窮困潦倒,家徒四壁,偏偏還專好杯中之物,每日自己吃不飽無所謂,妻兒餓得嗷嗷直哭也無所謂,只灌下一肚子黃湯,呼呼大睡一場,便忘卻了塵俗煩惱。

    不過他就是喝酒也時常有斷頓的時候,腰裡一沒了酒資,他便在破衣服底下紮了他那宗室的黃帶子,手裡捏上一根劣香、一撮碎煙,走在街頭但見華裘肥馬之輩,便迎上去給人裝煙。他這等行為與乞丐無異,往往給人斥罵兩句,又或提起靴來踹上兩腳。只消人家一對他不客氣,他便衣服一撩,露出那黃帶子來,百般言語恫嚇,對方若是怕惹事的,也就掏幾個錢打發了他。像他這號「宗室」京裡尚有許多,他們既不准農耕經商謀生,指靠朝廷給的那點小錢,一層層地剋扣下來,發到自己手中連餬口尚且不見得能夠,何況這些旗人還個頂個地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瘦馬偏生長毛,月俸發下來,三兩天便揮霍個乾乾淨淨,餘下的日子只好坑蒙拐騙,訛詐挪借過活。

    宗室過世,宗人府按例都要發些銀子撫恤治喪,照爵秩高下,從幾千兩至幾兩不等。像松澤這樣的閒散,就是五兩銀子。上月間忽有一日,松澤的老婆親自尋到宗人府來,說是松澤急病死了,要領取這五兩銀子去辦後事。宗人府官員照例派員前去驗看,一進廳堂,便見他給草蓆裹著直挺挺地橫在靈床上,死人誰都不樂意多瞧,那官員只瞄得一眼,便掩著鼻子退了出去,順手簽發了領銀字據。這頭老婆剛領了銀子回來,那頭松澤便一骨碌翻身跳了起來,一把奪過五枚銀元,喜滋滋地飛奔出門,尋狐朋狗友轟飲去也。

    正是紙裡包不住火,喪葬費豈是好騙得的?不久給人舉發,恰好這日逢五,奕訢來宗人府瞧瞧有無要緊公事,正碰上幾個官員交相議論,聽了不由得好奇心起,叫帶了來問話。松澤給押上來,奕訢先打量了一番他的相貌,果然是面青腮凹,一副常年病酒的德行。想了想,問道:「你一頓能喝多少?」

    松澤瞪大了眼睛,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不知恭王何以忽然問起這話。旁邊右宗正厲聲道:「輔政王問你甚麼,你便答甚麼!」松澤打個寒顫,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小人有下酒菜,能飲十來斗燒刀子,就是沒下酒的,也能喝個七八斗。」

    奕訢一挑眉毛,道:「喝給本王看。」松澤更加驚訝,不過他只要有酒喝就是高興的,當下滿口答應。奕訢叫人取了豬頭肉、燒刀子來,當場看著他喝了一壇又一壇,肚腹高高隆起,說話舌頭也打起結來,點頭道:「甚好。裝死騙撫恤銀子,你知道是甚麼罪名?」松澤已經喝得醺醺然,給他這一嚇,酒醒了一大半,伏地觳觫道:「小人……小人不……不……」奕訢站起身來,道:「你若是願意跟郭嵩燾出洋,本王就不辦你。非但不辦你,還管你酒喝,管你錢花。如何?」松澤一時間沒聽明白,奕訢又重複了一遍,問他可願意充當郭嵩燾的隨員,一同出洋。

    松澤好容易轉過彎來,不由得號啕大哭,抱著奕訢的雙腿,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哀求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還有老婆孩子,求王爺別叫小人去番邦送死!」奕訢聽他一面口稱該死,一面又求自己別叫他出洋去送死,禁不住有些好笑,輕笑道:「我幹麼要你死?實話對你說,你喝酒的本事甚好,本王要借來用用。懂了麼?不但不是送死,反倒有朝廷包辦你的酒錢,是大大的優差。」松澤不敢置信地盯著奕訢看了半晌,覺得王爺實在不像是在說笑,這才遲遲疑疑地叩頭謝恩。

    奕訢給了他一張條子,叫他去戶部支領經費,在京師釀酒名坊買些好酒,順便請一個釀酒師傅。沒想到松澤卻拍著胸脯說他自己便是造酒的一把好手,若是朝廷准許宗室經商,憑著這把手藝便可以養家活口了。奕訢半信半疑之餘,卻也覺得這臭規矩實在是國家的一個大包袱,不知何時能夠廢除了才好。

    郭嵩燾可並不明白奕訢的用意,瞧著松澤醉眼朦朧的行徑,便十分不將他放在眼裡。雖然如此,此人畢竟是王爺親自薦來的,儘管不敢叫他辦事,也只得胡亂派他一個筆帖式,由他吃一份干俸去。這本來是官場中的習慣,一個功名利達的人做了官,常拿好差使支配給他的親戚朋友;而倘沒有現成的差使,亦可以生產幾個拿干俸的閒職。郭嵩燾久混宦場,自明白其中之道,但是他這個人向來是講理而不任人的,雖然迫於恭王的條子,不得不接收了松澤,心裡卻一直耿耿於懷。

    奕訢看看他的神色,當時便明白是怎麼回事,遂笑道:「筠仙,我要你帶著此人,自然有所用處。你道朝廷錢多的使不完,特地找兩個廢物來浪費出洋經費麼?」叫他湊過來,嘁嘁喳喳地咬了一陣耳朵。郭嵩燾一面聽,一面點頭,時而驚疑不定地瞟上恭王一眼,實在不知道何以他會明白這麼多的事情。

    堂堂輔政王駕到,一頓酒飯郭家還是要管的。奕訢嫌兩人吃飯太過冷清,索性叫人把前些時候募得的二十多名留洋學生一起傳了來。這些人全是年不滿十五歲,被奕訢以奴僕名義買來的窮家子弟,雖然略略通得幾個字,可也只不過剛剛才懂得在賣身契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而已。他們在同文館舊址暫居已經有不短的時間,奕訢特地從國子監找了人來教他們基本的讀書寫字、社交禮儀。聽說恭王請客,一群少年都是既興奮,又激動,又有些害怕,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旁人口中的「輔政王」,市井之間關於他的街談巷議很是豐富,有說他剛毅有威的,也有說他心狠手毒、六親不認的,還有人編了各式各樣的話本流傳,眼看馬上就能見到真人,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三頭六臂、牙爪猙獰的人物?心懷忐忑地隨著恭王派來的人來到郭宅,叩見過了王爺,卻都有些失望:原來他只是個年方二十五六,身高五尺出頭,蓄著一抹小鬍子,長得其貌不揚的青年人,如果不是衣著光鮮,加上郭嵩燾對他恭敬的態度,幾乎要讓這群少年以為他只不過是街巷間一個尋常路人。

    交杯換盞,對飲了幾盅,奕訢忽然道:「筠仙此去不妨寫寫日記,沿途風物政制,盡可筆錄,歸國之後,本王給你刊刻印行。」著書立說向來是文人夢寐以求之事,郭嵩燾自然不會拒絕。奕訢歎道:「如今士風驕虛,談西學者往往附會西人文明源於三代,連松默諸老都不能倖免。其實西人立國,自有其本末,禮樂教化固與中國迥異,卻不能斷言孰高孰下,孰優孰劣。」轉對諸生道:「你們出去之後,多多聽從郭大人吩咐,不可給華夏丟了臉面,知道麼?」少年們一齊點頭,神色間卻甚迷茫,顯然並不理解奕訢與郭嵩燾話語之間的意義。

    奕訢一笑,心想等到他們親眼見識了外國文明,必然又是一次大大的衝擊。西方科技乃至西方民主的傳入中國,或者就將由此開始。至於究竟是利是弊,將來會演變成什麼樣子,誰也無法預料得到。歷史上的清王朝,可以說就是葬送在留學生手裡的,今日這些少年被自己親手送出去見識西方的文明,他朝會不會變成自己的對頭呢?奕訢實在有點困惑。

    他不願當眾表露自己的心思,笑著點點桌上一盆腐竹燉羊肉,要少年們多吃些,自己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靠在迴廊邊上發呆。

    郭嵩燾見狀,隨了出來,問道:「王爺在擔心什麼?」奕訢搖了搖頭,道:「沒什麼。」郭嵩燾雖然是個聰明人,可也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只道他是恐怕留洋童生出去之後不聽約束,當下道:「嵩燾負督導之責,必定不使王爺失望。」奕訢搖頭不答,忽然道:「京裡有人做了對聯罵你,說什麼『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見容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都是一些鼠目寸光之輩胡言亂語,不必放在心上。」郭嵩燾一笑,道:「嵩燾自請出洋,早就知道必將不容於當世,何況一出國門,眼之不見,心便不煩,倒是王爺還要每天對付他們,著實不易。」奕訢笑道:「那有什麼?正所謂『體蒼天之道修身,法無上法,莫讓得失誤我;懷赤子之心作事,行所當行,何妨笑罵由人』,我等但憑良心做事,管他是風是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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