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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二十回 responsibility 文 / 浮竹

    一百二十回responsibility

    雷納德.泊松主持的第一次訓練,奕訢原本是打算去給他壓陣的,但是這一天軍機處須要處理的事務分外繁雜,先是署理湖北巡撫、督辦三省軍務左宗棠與江西巡撫英翰互相遞折子告狀,左宗棠指責英翰輸餉不力,以致士卒多怨,英翰則抱怨左宗棠頤指氣使、目中無人,以縱兵就食相要挾,強令地方供給糧秣。說來說去,仍是為了錢糧二字爭執不下,湘軍客戰江西,要求當地提供後勤保障本來無可厚非,而江西財用吃緊,顧及不過來也是事實。沒辦法,只得用軍機的名義發了廷寄,說幾句官話,兩邊搗一搗漿糊。

    但是這麼著並不能變出錢來,加稅自然是不現實的,朝廷也沒這個閒錢朝下撥款,只得還是地方自籌。奕訢想了一陣,叫吏部發下幾百張七品、從七品的空白官照去給左宗棠,令他自行辦捐,辦得多少全歸湘軍使用,朝廷一錢銀子都不取。

    江南戰事正緊,滇中也鬧得不可開交。去年間因為臨安回漢礦商爭奪一口銀礦,官府裁決不公,漢人勢盛則扶漢抑回,回人勢盛則扶回抑漢,弄得爆發了幾場流血械鬥,兩下裡互有死傷。漢人退出礦區,便把其積恨加於尋常回眾身上,捱得數月,尋個藉口再起事端,糾集鄉黨盡屠南安、楚雄、三井、武定、廣通、祿豐等處回民,並揚言要進省屠殺由楚雄逃至昆明的回子。於是,滇東南一帶回民風鶴頻驚,人皆自危,雲貴總督吳振棫隱瞞不奏,卻召各鄉漢人團練紳士入城,當面宣佈「凡遇回人,格殺勿論」,於是團練打著「奉憲滅回」的旗號,逢回便殺,不論男女老幼,一概砍之而後快。有回婦方懷身孕,也被殺死,倒臥血泊之中,肚腹破裂,胎兒猶自蠕蠕轉動不已。

    當此時,不甘心白白送了性命的回人便群起揭竿造反,臨安有馬如龍,曲靖有馬連升,昆陽有馬凌漢,蒙化有杜文秀。各地反軍漸漸連成一氣,卻以杜文秀為「總統兵馬大元帥」,改正朔,蓄全發,易衣冠,儼然又是一個天國起於雲南了。如此吳振棫方知包瞞不得,不得不啟奏朝廷,乞調派隴西援軍助剿。

    奕訢拿著吳振棫的奏折愣了半天,深恨地方官為了逃避處罰一味隱瞞戰情之可惡。不過細一想,也是因為朝廷多少年來的積習,一旦地方上有事,必定不問情由,首先斥革大員,才會弄得不論哪裡出了事端,督撫必定百般遮飾。這時候再去追究責任已經於事無補,還得想個辦法安定下來雲南才是,否則江南、西南兩線同時作戰,半壁江山陷於兵火,國家財用何以保證?胡林翼是從地方官出身,熟讀前朝掌故,看了奕訢遞過來的雲南奏折,當下道:「那杜文秀是個回人,記得道光年間永昌大屠回人,他曾經與人北上京師叩閽,宣宗成皇帝令林壯武為雲貴總督,赴滇審辦。壯武抵滇,雖然以只問良莠,不分回漢自相標榜,實則為永昌官紳所左右,奏殺回人士紳七十六人之多。文秀經刑部遞解回滇,仍照壯武意旨書寫遵斷甘結,受狀告失實之罪,遷解官乃山居住,嗣後不知其下落矣。」說著搖了搖頭,大約也是沒想到當年那個杜文秀如今竟成了反賊的頭目。

    奕訢把奏折一丟,斷然道:「派欽差去雲南招撫,吳振棫撤職查辦!」胡林翼皺了皺眉頭,道:「回民之叛,全由地方激變,如今要撫,卻不見得便有成效。」奕訢沒好氣道:「那怎麼辦?總不成再弄一個屠夫總督去大殺四方罷。」

    胡林翼也不著惱,只道:「如今杜文秀自稱總統兵馬大元帥,必是已不限於申理冤枉,而有反叛自立之心矣。」奕訢靜下心來想了想,點頭道:「是。回人土生土長,佔盡地利人和,朝廷派兵前去,一定佔不到什麼便宜。如此,我卻有個主意:雲南叛軍蝟起,各自為政,杜文秀既然一心自立,與別處亂黨首領必然有隙,可以令地方官擇一股或幾股撫定之,命其為先鋒與杜文秀戰。杜文秀若定,其餘各股皆弱,不足慮了。」又想了想,道:「仍要下詔與永昌回案之中受冤枉之人平反,杜文秀能得回人之心,無非就是挾了各地回人報復之志,挑動回漢仇恨而已。如今朝廷將漢回一體看待,必有迷途知返者。」

    兩人商量一番,決定調現任雲南巡撫張亮基為雲貴總督,擬了三條原則下發給他:第一,密察各地叛亂情形,剿撫並用,以回制回;第二,由總督委任廉明公正之員,與當地回紳以五五之數組成回案審理衙門,重新查辦永昌、臨安兩起回案,凡屬冤枉的,不論漢回,一律平反,道光年間由林則徐強迫遷往官乃山蠻荒地帶的二百多名「難回」,盡准自行回籍,地方官不得阻攔;第三,凡是叛軍中人,不論首從,只要願意棄械投降,皆可回鄉務農,地方官必須撥給土地,徵收賦稅不得與漢人相異,否則撤職查辦,不予寬貸。這三條是大方針,至於細節的策略,准許張亮基自行掌握。胡林翼想了想,覺得沒有什麼疏漏,忍不住歎道:「回人多剽悍,又能全族一心,若是一味硬剿,實在是干他不過的。」

    奕訢帶了今日須要外發的廷寄草稿,進壽安宮去請皇太后的懿旨,鈕祜祿氏照例大略聽聽奏折的內容,便用了「御賞」印章。奕訢謝過恩,正要跪安,卻聽皇太后喚道:「六叔稍候片刻,哀家有話要說。」奕訢重行跪下,只聽皇太后道:「哀家身子一向不甚康健,雖然皇帝年幼,不得不由哀家監理政事,可是日子長久,也漸漸力不從心了。他的親娘又……」猶豫一下,還是沒提那拉氏的名字,而是叫人賜了奕訢的坐,這才道:「哀家想,反正朝政有六叔作主,料無舛錯,哀家現在名為監政,其實也無非只是畫諾而已。何不索性去了這套虛名?往後國家大事,該怎麼辦,六叔看著辦就是了。本朝從無女子干政之例,哀家是一介女流之輩,如今身居太后之位,更該替後宮做個表率才好。」

    這話若是從那拉氏口中說出,奕訢必定大加懷疑,可是這位皇太后的為人卻不似那般城府深厚,她說不願幹政,那多半就是不願幹政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安慰道:「皇太后春秋正茂,雲何力不從心?如今主幼國疑,皇太后要是一甩手不管,奴才就更沒有主心骨了。」

    鈕祜祿氏微微一笑,道:「六叔不必太自謙抑。先帝在的時候,就對你的治國之才深加器重,惜乎終究未得其用。先帝走得匆忙,若不是六叔力挽狂瀾,誅殺了肅順,恐怕如今我孤兒寡母已經死無葬身之地。哀家不是個不知足的人,眼下還能住在這壽安宮中,已經別無所求,只望六叔能好好輔佐皇帝,俾其將來能成一代明君,先帝在九泉之下也必感激六叔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正是大中奕訢的下懷,也沒必要再裝什麼忠臣,當下半推半就地應道:「奴才必定盡心竭力,輔弼聖主,一俟皇上成年,立刻歸政聖明,絕不敢貪權戀棧,把持朝廷。」鈕祜祿氏以手加額,舒了口氣道:「如此哀家就放心了!還望六叔莫忘記了今日之話。」

    出得宮來,榮全已經等在門外,神色緊張地對他道:「王爺,神機營那邊,新來的洋教習似乎出了點亂子。」奕訢閉目歎了口氣,自語道:「就不能消停一天麼?」揮揮手叫他牽過馬來,兩人一前一後,朝城南營房奔去。

    進得營來,並沒見到有什麼不對勁,榮全隨意攔住一個士兵,問他洋教習何在,那士兵神色有些慌張地答道:「在……在講武堂。」講武堂是奕訢專門開闢了供軍官受訓的地方,是在營房東北角上的一片小校場和幾間大堂屋。他聽了那兵丁說雷納德正在講武堂,心想多半是正在授課,也不多問,逕自朝那邊走了過去。

    講武堂的校場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二百來個人,雷納德漲紅了臉,站在土台上,一面揮舞著手臂,一面飛快地用英語說個沒完,旁邊的翻譯已經陷入不知所措的張皇境地,一句話也翻不出來,只是站在那裡呆呆發愣。

    奕訢皺著眉頭走過去,問道:「泊松先生,出什麼事了?」那翻譯見到王爺來了,這才大大鬆了口氣,跪下打千道:「稟王爺,諸位大人們不服泊松先生管教,在台下起哄,泊松先生一怒之下罰他們每人做五十個pushup,大人們不肯,兩下正在僵持。」

    泊松操著半通不通的漢語,十分生硬地道:「他們,soldiersbearings,不……notinorder,」呆了呆,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索性又轉對那翻譯咕嚕了一通英文。翻譯點點頭,道:「泊松先生說,大人們軍容不整,他予以申斥,但大人們說他不過是一個外國教習,又不是朝廷上司,憑什麼管這麼多?況且就算犯了軍紀,也只不過是罰俸而已,為何要當眾受他之辱?」言語之間,很有些替泊松憤憤不平的意味。

    奕訢轉頭望了一眼眾將官,此刻制服尚未做定,所以他們穿的仍是號衣,但見一個個領開帽斜,還有幾個人穿著自行購買的厚底官靴,實在是不成樣子,禁不住有些惱火,卻也懶得同他們分辯,沉聲喝道:「照做!」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不敢違拗恭王的意思,一個個委委屈屈地紮了衣襟,伏下身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pushup起來。

    奕訢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眾人起身,這才道:「泊松先生是本王請來的顧問,只要是在作訓範圍以內,他說話便與本王說話無異!有哪個還沒記住的?」掃了諸將一眼,見沒人敢做聲,禁不住冷笑道:「朝廷發給你們俸祿,不是叫你們吃乾飯的,哪個受不住辛苦,眼下立即便給我滾蛋!」左右一看,見營務處一個委員正在旁邊站著,當下點手叫他過來道:「你給稽查處總辦柳樹聲帶個話,就說本王發了話,泊松是朝廷禮聘的顧問,聘書上是蓋了軍機處的紫花大印的,往後訓練之中,再有無端輕視者,一概照抗旨論處。」那委員連忙答應,心想還好王爺不曾遷怒自己,否則這虧可有得吃了。

    校場上的人數很明顯並不足額,問了問雷納德才知道,原來他為了不耽誤各營正常事務,安排全部四百四十八名名正副將官分作兩批受訓,單日是正職,雙日是副職。這倒沒有什麼不對,奕訢也就不怪他擅作主張,點頭答應下來。反正軍機處事務已完,他既然來了,索性便不著急離開,叫人取了椅子在台上坐下,靜靜地瞧雷納德如何訓練軍官。

    雷納德見王爺要旁觀,當下解釋道:「我安排他們上午進行隊列、槍械操練,下午聽我講戰爭論。」奕訢嗯了一聲,示意他講他的,不必理會自己。雷納德扯開喉嚨,大聲道:「良好的秩序、技能、意志以及自豪感可以抵禦不幸和失敗的大風暴,從今天開始,我要你們都以神機營為榮,把你們的精力與生命奉獻給神機營,當你們克服了勞累和困苦的時候,會同戰勝了種種危險一樣感到驕傲!」他說一句,翻譯便照翻一句,下面聽課的人固然一頭霧水,連奕訢也在一邊大皺眉頭:他說這些東西,試問有幾個人能懂?這一套放在英國皇家騎兵團裡萬試萬靈,可是中國的將領們,壓根就不會明白什麼叫做軍人的榮譽,什麼叫做軍人的責任。

    又聽一陣,感覺他說來說去,總是立足點未曾找好,把神機營將官的基本素質想像得太高了。他也不去打斷泊松訓話,只等著他講完了,拿起茶碗來喝水,這才道:「本王有事要跟泊松先生詳談,請。」說著指了指營房方向。

    泊松一愣,隨著恭王進了自己的營房坐定,有些緊張地問:「閣下,是否我的授課有不當之處?」奕訢搖頭道:「不,你說的都是正確的道理。但是許多時候,道理是行不通的,特別是當你面對中國人的時候。」泊松晃晃腦袋,兩肩一聳,表示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奕訢歎了口氣,道:「這麼說罷。剛才校場上的每一個人,他們的勞力如果不能為自己換來相當的利益,那是絕對不會白白奉獻出來的。」泊松不解道:「為什麼?戰爭是一種特殊的事業,從事戰爭的人只要還在從事戰爭,他就永遠是這個事業當中的一部分,這跟其他的事業難道有區別嗎?」

    奕訢皺皺眉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卻聽他又道:「閣下,我認為,要打造一支真正的鐵軍,除了給他們優厚的待遇之外,還要讓他們認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和義務,薪俸愈高,責任也愈重。軍隊要有武德,越是在困苦與勞累之中,越要象運動員鍛煉肌肉一樣增強自己體力,把這種勞累看作是致勝的手段,而不看成是倒霉晦氣。如果每個士兵和軍官都只抱有保持軍人榮譽這樣一個唯一的簡短信條,因而能經常不忘上述一切義務和美德,那麼它就是一支富有武德的軍隊。尊敬的閣下,看一看亞歷山大統率的馬其頓軍隊,凱撒統率的羅馬軍團,亞歷山大.法爾涅捷統率的西班牙步兵,古斯塔夫.阿道夫和查理十二統率的瑞典軍隊,腓特烈大帝統率的普魯士軍隊和拿破侖統率的法**隊,您就會知道軍隊的這種精神力量,這種象從礦石中提煉出來的閃閃發光的金屬似的優秀品質促成了多少偉大的事業。」

    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是挺著胸膛的,眼神裡閃閃發亮,似乎又想起了他在英國皇家騎兵團中的光輝生涯。奕訢淡然一笑,道:「那麼本王就祝你像他們一樣成就一番事業罷。對了,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情,神機營正式參戰的第一個對手很有可能是現在山東、河南、安徽一帶自稱「捻子」的叛軍,本王希望你能有針對性地進行訓練。關於剿捻的戰報,稍後本王會叫人給你抄錄一份送過來。」泊松眨巴了幾下眼睛,道:「閣下,恕我直言,我認為就神機營目前的戰鬥力而言,至少在半年以內是無法真正投入作戰的。說實話,它的紀律比起歐根和馬爾波羅的軍隊還要不如呢。」

    奕訢笑了起來,道:「本王給你錢,給你人,就是不給你時間。最遲到明年開春,神機營一定要能夠投入戰鬥。如果辦不到,很可惜,你就會失去這份工作了。」起身走出兩步,又轉回頭來道:「正如你剛才所說,薪俸愈高,責任也愈重,我想現在你所拿的薪水是整個神機營裡最高的了吧?that』syourresponsibility,mr.poi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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