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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二十二回 誰動了我的功牌 文 / 浮竹

    一百二十二回誰動了我的功牌

    在神機營軍銜制度實行以後的首次大操之中,步兵第四營二哨一隊的三等軍士、蒙古正紅旗人奇木齊克一下子成了一個熱門人物。傳說中的奇木齊克,在各項體能測試當中全都力拔頭籌,尤其是三十里耐力跑,甚至更是全部四千多名官兵之中第一個跑到終點的。他的火槍成績也十分優異,大操規定每人限射兩發子彈,取較好的一發記錄在案,奇木齊克卻一連射了兩個十環出來,令負責監試的稽查處委員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就是這麼一個樣樣拔尖的人物,輪到筆試的時候卻抓了瞎,捧著一支小小的毛筆,猶如千斤巨椽一般,怎麼也落不下去。其實筆試的內容非常簡單,只要每個士兵能用漢字寫自己的名字,就算合格,奇木齊克原本也央志端教了他許久,用薄紙影過好幾遍的,可是不曉得為什麼,這寫字始終是不比放槍簡單,想來想去,好不容易把個「奇」字跟「克」字寫了出來,卻在「木」字頂上加了一橫變作了一個「末」,至於後面的一個「齊」字,筆畫實在太多,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究竟是怎麼描的。

    不用說,他自然就不合格了。他所屬的第一隊隊總林可恆,覺得他僅僅因為寫不出幾個字便領不到功牌實在可惜,於是便一層一層往上申報,希望至少能夠給他一個三等功牌。平日跟奇木齊克交誼較深的幾個同袍,也都在林可恆的申奏書上頭畫了押,擔保其事屬實。

    這封申奏書信,僅僅才到哨總那一級便給攔截下來了。不為別的,只因為這一個營裡只有二等功牌一塊、三等功牌三塊,二等功牌已經被營總良奎鍾大人內定給了他蒙古鑲白旗內的一個近親,餘下的三等功牌,便成了眾人爭奪的焦點。營總大人有私人,哨總大人自然也有,全看誰的面子夠大。雖然說稽查處的總辦柳樹聲是一個認死理的人,可是要在卷宗之中做些手腳瞞騙他,卻也不是什麼難事。奇木齊克系出孤寒之門,為人又甚憨直,不懂得討好逢迎,上司們本就不大想替他說話,更何況這哨總大人也已經受了別人的好處,應允改動卷宗,把功牌設法弄到那人的手裡去?瞄了兩眼林可恆的申奏,順手朝紙簍裡頭一丟,便把這件事一同甩在腦後去了。

    正是紙裡包不得火,雪裡埋不住孩子,他自以為這事情賴得巧妙,可是不久之後卻便露了餡。軍中字紙向來都有雜役負責每天收集起來焚化,偏生那個雜役家中有一個正讀私塾的兒子,他每次收集字紙,總要展開撫平,看看有什麼不曾寫滿了的,拿回家去給兒子練習寫字。他本人也讀過兩天書,識得幾個字,恰又聽說過奇木齊克的事情,無意之中瞥見林可恆的申奏給這麼扔在紙簍當中,禁不住替奇木齊克歎息兩聲,便拿去焚化了。

    過得幾天,他與人飲酒閒談,一不小心將這事說了出來,那人再告訴別人,別人又再告訴別人,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弄得大家全知道了。林可恆十分氣忿,壓住怒意,佯作不知地去問那哨總上面可有回音,那哨總卻還像沒事一般,信誓旦旦地同林可恆拍胸膛擔保,說一定替他向上頭催問。

    林可恆大為失望,心想靠他終究沒有一個了局,當下暗暗寫了一封密告書信,趁夜塞在了柳樹聲的門縫底下。柳樹聲一瞧是樁弊案,立時便來了精神,行使起稽查之權來,調了第四營整營的卷宗來看。細細查看之下,果然給他發現其中有個賴奇忒氏的蒙古鑲白旗人,名字叫做圖爾弼善的,卷宗當中記錄的數字有幾處塗抹痕跡。柳樹聲當即叫了當日負責筆錄的委員來質問,那委員先是茫然不知所對,後來明白是怎麼回事,當即一口咬定完全同自己絲毫無涉。再傳卷宗房負責看管卷宗的書吏,也是嘴巴上如同釘了釘子一般,死都不肯承認動了手腳。

    柳樹聲著起惱來,心想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難道是鬼神遊魂不成?他拿定了主意追究到底,自然一面移文第四營營總良奎,一面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報告給恭親王知道。

    奕訢聽了實在是很有些無奈,難道全天下的弊案都集中到神機營裡來了嗎?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出了,勢必要徹查到底,他可不希望風氣剛剛有所好轉的神機營又給弄得烏煙瘴氣起來。於是下令把涉案的一個營總、一個哨總、一個隊總盡數撤了職,連同奇木齊克與圖爾弼善一起交給柳樹聲去核查,不查清楚,誰也不准復職。

    當初誰都沒料到這件事會鬧得這麼大,在良奎看來,雖然明知有違操典,可是自忖神不知鬼不覺,就算給人發現了,憑自己營總的面子,加上孔方兄的手腕,上下打點一番也可告無事;在那第二哨哨總,卻是覺得上行下效,頂頭上司都這麼幹了,底下人豈有不群起而傚法的道理?奇木齊克要怨,就只能怨自己沒有點靠山。奇木齊克自知他寫不出名字是事實,原本已經沒打算還能領到功牌了,不想林可恆替他出頭,居然牽出這麼大的一件事來,饒是他平日裡沒心沒肺慣了,也禁不住有些覺得對林可恆不住,連累得他也一同罷了職;圖爾弼善是作弊的主角,若不是本來就有些膿包,又何至於要靠作弊去掙功牌?才給柳樹聲關起來訊問半日,便竹筒倒豆,什麼也全說出來了。許多人之中,只有林可恆一個坦坦蕩蕩,自覺毫無私心,柳樹聲問什麼,他便說什麼,一個字也不去隱瞞。

    本來不複雜的一件事情,柳樹聲很快便查了一個水落石出,上復給奕訢定奪,應當如何處理這幾個人。奕訢正要樹個反面典型,殺隻雞給猴子瞧瞧,當下親筆批了回覆:良奎徇私舞弊,著革去職務,開出神機營;圖爾弼善鑽營謀求,著鞭背五十,同樣開出神機營;奇木齊克雖然體能佔優,但是操典不可違背,仍是不予發放功牌,只照小操發放獎章例,給予一枚獎章;林可恆奉公清正,愛護下屬,操守可嘉,予嘉獎一次,賞銀二十元。處理下去之後,奕訢恐怕奇木齊克心中耿耿於懷,於是特地叫了林可恆來,交代他好生解釋,務要使其口服心服方好,又私人掏腰包獎勵了奇木齊克十大元。奇木齊克自是感激,心中卻也雄心勃勃,誓要在這一個月之間學會了寫名字,下回大操的時候,說什麼也要掙個二等功牌回來,替林總爺長長臉面。

    由此一節,奕訢卻又想起一件事來,下令調整個神機營五千人的大操成績來審閱,一個都不許脫漏。他挑出那些格外優異,有可能被各級長官上報給自己請求發給功牌的人來,一一筆錄他們的姓名,叫曹毓英把他們集中起來,當著自己的面再來一次大操。

    根據泊松制定的操典,大操包括隊列、體能和射擊三部分騎兵營另加馬術。接受奕訢審查的官兵合共一百多人,那天下午就照著曹總辦的吩咐,在恭親王面前把大操的各個項目又再重新進行了一遍。奕訢特地叫了泊松一同觀看,他早就預料到還會查出圖爾弼善這樣的害群之馬,果不其然,又有兩個步軍營的、一個騎兵營的,分別在三十里跑、射靶與馬術之中不合格。不僅不合格,而且距離操典標準相去甚遠,真虧他們好意思在卷宗上如此誇大其辭。

    那兩個步軍營的,全是良奎屬下,奕訢既已將他開出了神機營,也就不再追查下去,只命令把這幾個作弊的士兵照圖爾弼善一般辦理;那一個騎兵營的,也把他的長官揪了出來,良奎到哪裡去,他也就到哪裡去了。

    他這一回是下定了決心整頓風氣,明知良奎必然輾轉托人求情,過了幾日,晚間正在書房辦事,聽說鑲白旗都統來拜,心中立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大家究竟分屬同僚,面子上不好直言拒絕,便叫家人杜門不見,只說自己外出拜客去了。剛打發下人出去擋駕,卻又聽得易得伍在門外細聲喚道:「爺,營裡的羅大人來了,爺見還是不見?」奕訢順口剛說了一個「不見」,旋即又改了主意,道:「你叫他去偏廳等。」

    說罷,又低下頭去忙他的事情去了。他足足把羅澤南晾了有個把時辰,這才不慌不忙地收拾好了文札紙張,負手踱到偏廳去見。羅澤南正等的不耐煩,香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驀見王爺進來,急忙起身打千。奕訢坦然受了,擺手示意他坐下,問道:「仲岳漏夜來見,有什麼要事不成?」

    羅澤南欲言又止,面上神色極之尷尬,似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猶豫了一會,才下定決心,咬牙道:「王爺,富明阿此人才識俱佳,本人又已經歸正多年,數代以前便在遼東隸籍漢軍旗,如今大可不必斤斤計較他的出身。」

    奕訢奇怪道:「誰計較他的出身了?這一回他有一個三等功牌,兵部難道不曾發下去?」羅澤南也驚訝起來,搖頭道:「不曾見得啊!卑職原以為是王爺不予核准,心想不可使良材埋沒,是以冒瀆來見……」奕訢擺手讓他不用再說,低頭想了一陣,一拍腦門道:「該死,是本王錯了!今日兵部報說墨污了一張功牌文書,要另行填寫一份給本王用印,那會本王忙著旁的什麼事情,順手朝護書裡頭一夾,竟給忘到了現在。想必就是富明阿的了。」

    說著匆匆起身回書房翻檢了一下,果然找了出來。他當場用了印,交給羅澤南,要他轉交富明阿。轉念一想,卻又收了回來,道:「明日本王在鑒園請客,仲岳帶富明阿一同來作陪罷。」羅澤南此來原本只想替部下說項,沒料到竟會有這等好事,當下問道:「多謝王爺。那麼卑職等幾時前來拜候方好?」奕訢笑道:「我請的是你們泊松教習,下晚散堂之後,仲岳隨他一同過來便是了。」

    次日晚間,羅澤南果然隨同泊松一起前來王府,入席之時,富明阿跟在後面,神情拘束,手腳都沒處好放。奕訢瞟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你是袁氏,那麼漢名叫什麼?」富明阿不料王爺有此一問,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答不出來。羅澤南暗地捅他一肘,低聲道:「王爺問你話呢!」富明阿垂頭道:「是。小人祖宗傳下來的輩分,本名治安。因為取了清名在籍,便將原先的名字做了字,死罪死罪。」奕訢冷冷的道:「祖宗姓名,何罪之有?」自去招呼泊松等人用酒,卻不再管富明阿了。

    富明阿坐在下手,渾身如同長滿了荊棘,那滋味著實的不好受。他素常過日子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在旁人面前提到自己是袁崇煥後裔的事情,可他不去提,別人卻往往故意拿了來嘲諷於他,讓他覺得好生氣悶。羅澤南見狀,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酒過三巡,泊松正在那裡興致勃勃地捏著筷子跟花生米做殊死搏鬥,奕訢卻不緊不慢地道:「仲岳諒必已經告訴你,本王不慎漏發了你的三等功牌。今日倒是填繕妥了,可惜卻又寫錯了名字。」羅澤南睜大了眼睛,不明白恭親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見他自袖中先是摸出一塊紫銅功牌,又摸出一張皮紙來,放在桌上,示意富明阿自行取閱。富明阿有些心虛地拿了起來,打開來一看,卻是一張尋常三等功牌文書,並不見有什麼兩樣。可是再定睛一瞧,那上面寫的領功人姓名,竟是第三營第二哨第一隊三等軍士袁治安,而不是什麼富明阿。

    奕訢若無其事的道:「寫是寫錯了,不知道能不能將錯就錯。」說著瞟了富明阿一眼。再傻的人,也都能看出來,王爺這是暗示他恢復本來姓名。這原是富明阿夢寐以求之事,眼下如同一個大餡餅一樣忽然掉在了他的頭上,如何還能有拒絕的餘地?當下合了功牌,離座屈膝跪倒,口稱遵命。心中如潮水般湧過這些年來自己因為這一個出身所受的種種排擠歧視,嘴裡禁不住有些發苦。

    奕訢自是明白他的心思,點點頭,示意他重新入座,道:「袁崇煥乃是前朝的忠臣,就如文天祥、岳武穆一般。康熙爺在位的時候,曾經叫他最親信的大臣韋小寶在揚州給文天祥蓋了一座忠烈祠,那是為了叫天底下人都知道,做忠臣是好,做叛逆是不好。如今寇黨四起,洪逆割據江南,杜文秀擾亂滇中,咱們是不是也該蓋座忠烈祠了?」

    此言一出,除了泊松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外,羅澤南與富明阿都是訝然變色,連一旁站著的翻譯也十分吃驚,禁不住脫口「啊」了一聲。奕訢回頭望他一眼,淡淡的道:「做翻譯官的,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將來若是帶你會見英國公使,也等你在一旁哦哦啊啊地驚呼麼?」

    轉對富明阿道:「兩江軍興以來,陣亡將士甚多,不予表彰便無以激勵後來。明日禮部便會移文,令各地奏報忠烈名冊,在南郊地壇的邊上,起一座忠烈祠,以備後人憑弔。這件事情,本王交給你去辦。」富明阿連忙重行跪倒,這一次才是誠心誠意地應了一個「是」字。羅澤南先還以為他是要替袁崇煥立祠,後來聽明白了不是這麼回事,暗想這種事情果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連恭親王這種無法無天的人都不敢輕易嘗試。

    一場關於功牌的小小風波雖然很快過去,但是經由此,奕訢卻覺得不得不在神機營中建立一個穩固可靠的、下情上達的通道。這個通道必須是公開化的,但是通道的上出口又勢必要掌握在自己一個人的手裡。說到這一點,當然要非後世的一種所謂「政工系統」莫數了。只不過在目前的條件之下,哪裡來這許多合適的人選去充當宣傳機器,不厭其煩地布道?說到底,還是缺乏新生一代的力量作為軍隊之中的骨幹。他一直有個開設士官學堂,培養新軍官的打算,但從前是一直沒有新式教官,所以終究不曾果行,現在既然有了泊松,他也已經寫信給幾個已經退役的當年同袍,邀請他們來中國執教,等明年開春之後,不如就著手進行籌備工作。恰好小皇帝的三歲生辰是在二月,大可以藉著千秋之際,開一次恩科會試。

    眼下神機營雖說已經規模初具,但是洋教習泊松由於語言不通,翻譯的本事又實在刺毛,不得不時常用比手畫腳的方式給受訓的軍官講解。動作規範尚好說,等到上戰爭理論課的時候,可就真難為壞了泊松,他說的話不光軍官們聽不明白,連那個同文館出身的翻譯都是一頭的霧水,不知其所以然。因為他在同文館裡所學習的並非什麼軍事方面的專業語言,而只不過是「good摸rning」之類的今天天氣哈哈哈,平常談話應付應付也就將就過去了,可是軍隊裡的事情樣樣都要謹嚴,如何由得他沒邊沒沿地胡亂翻譯?過了個把月,泊松實在是忍受不住,尋到奕訢,要求他配備更好的翻譯人員協助自己工作。

    奕訢唯有苦笑,現在這個時候,最好的翻譯就是自己了,可難道要他扔下一大堆的國家政事,每天去神機營做一個翻譯?想想也足夠荒誕的了。

    不過倒也怪不得那同文館的學生,想當年自己學英語的時候,有教材有字典,有老師一一講解,就是那樣還有許多人過不去萬惡的四六級呢,何況他們現在連本像樣的教科書都沒有,全靠偉烈雅力等等幾個傳教士口耳相授?教的全是些「thetrinity」之類的宗教語言,一點都不奇怪。本來覺得眼下編字典仍是不急之務,不值得從旁的要緊部門抽調人手來進行,可是形勢所迫,趕驢上架,不得不趕緊想法子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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